第一百九十四章 誰可以共你比
“酒囊飯袋!一群廢物!”奏章跌落紛紛,皇帝滿面怒容坐在龍椅,眾臣垂首無言,靜立臺下。
“這么個天人共憤的逆賊,憑仗不過北平彈丸之地,耿炳文居然還贏不了嗎?”朱允炆怒道。
如果這次出戰(zhàn)的是徐達,絕不會手下容情,便不能誅殺了朱棣,亦會盡節(jié)而死。徐達鎮(zhèn)守北平都司多年,燕山、永清六衛(wèi)軍戶太半是其舊部。一旦徐達死在陣中,叛軍必然軍心動搖,則敗不遠矣。
朱允炆是到后來才知道,原來宋忠早就用過這離間之法,反被朱棣瓦解盡銷。一計不成,再計難圖。京師距北平迢迢千里,“中山王遇害”又非眾人親眼所見,自然輕輕松松就被朱棣駁斥為了無稽之談。
簡直荒謬!他才是真龍?zhí)熳?,可不信那朱棣次次都有化險為夷的好運氣!
“陛下先息怒。據(jù)報這次慘敗后,長興侯已神志不清,瑟縮城中,連見人亦不能夠,更毋言應(yīng)戰(zhàn)了。真定城中尚有大軍近十萬,亟待解圍城之困;若后援遲遲不到,必然也要落入逆賊之手!當今軍情孔亟,還請陛下圣裁!”黃子澄道。
皇帝狠狠閉了閉眼睛,壓住火氣,問道:“依齊卿見,復(fù)有何人可統(tǒng)帥三軍?”
“臣以為,可派魏國公徐輝祖。中山王曾向陛下力保,會為陛下捍衛(wèi)朝綱,誅除逆賊朱棣,只可惜天不假年。如今徐輝祖子承父志,原也應(yīng)當?!饼R泰道。
吏部侍郎練子寧出列道:“臣附同齊尚書所奏?!?p> “臣以為不可。如今徐輝祖正在家丁憂。陛下以孝治國,不可廢弛禮制。況且,魏國公是朱棣妻弟,先前又有輕縱細作之嫌,其意不可不察?!秉S子澄道。
“那黃寺卿以為誰人合適?”
“以臣之見,曹國公李景隆虎將之后,文韜兵法曾得先帝欽贊,對陛下更是忠誠無二,乃上上人選?!?p> 皇帝蹙眉沉思片刻,把頭一轉(zhuǎn):“張卿,你說呢?”
張之煥執(zhí)笏出列:“微臣以為,或可一試?!?p> ……
無極縣燕軍大營里。
“當年長興侯耿炳文封侯拜爵,靠的就是固守的本事,在長安州一守十年,讓張士誠都直了眼。如今真定城中兵力尚雄,糧草又豐裕,如果要耗,咱們可耗不過他們?!睆堄竦?。
“可他已經(jīng)失了心智,糊里糊涂瘋瘋癲癲的,再也成不了氣候了。張保投誠,寧忠也已給他殺了,顧成被俘投降,眼下真定只剩了一個繡花枕頭駙馬爺李堅。消息應(yīng)該才剛送到京城,朝廷援軍不會那么快來,咱們不如一鼓作氣,就此把他拿下了!”朱能道。
“敵守我攻,殊非易事。要是他們抵死相抗,就算能拿,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朝廷援軍一到,我們便成了俎上魚肉。且再等他三日,要是李堅愿出城決一死戰(zhàn),那就給他個痛快。如果他還是做縮頭烏龜,我軍便拔寨回營,不可讓他們合成夾擊之勢?!敝扉Φ?。
眾將齊齊抱拳:“得令!”出了帳子,卻都小聲議論——
“就這么等法,可不像王爺?shù)淖雠砂?。?p> “李堅那廝有什么本事?肯定死守城門,連半只腳都不敢邁出來,恐怕這三天是白費了!”
“所謂一鼓作氣,再衰三竭,三天之后,只怕將士們心都散了,哎……”
“這班小子,還是太嫩了些?!背S龃簱u頭長嘆。
天晴無緣列席這次軍事會議,可眾人的話聽在耳中,已明白了爹的意思: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三天,不是朱棣給李堅,而是給他自己的時間。飛書回京需要一日半,探確皇帝的決斷處置需要一日,京中消息傳到他手再要一日半。自他定下主意,如今已經(jīng)過去了一日,恰好還剩三天。李堅不可能繼為主帥,朱棣要等到皇帝的諭令,看朝廷最后派誰來接替耿炳文,再謀定而后動。
三天后。
朱棣看著敕令的簡抄,拊掌大笑:“好,好!居然真是李景隆這小子,再好沒有了!”隨即向著眾將下令,全軍啟程北歸。
“走吧!很快,從真定往金陵所有城池,李景隆自會拱手相讓于我!”
聽到消息時,天晴長舒了一口氣。朱棣為人雖然殺伐決斷,毫不心軟,但優(yōu)點是絕頂聰明,又謹慎異常,會最大限度保護自己手中的兵力。比起強攻,當然寧可巧取。
以現(xiàn)今的情況而言,這結(jié)果已算得是上上了。
八月二十九日,燕軍全師返回北平。
“這樣收兵,雙方都無傷無損,你是不是很高興?”天晴隨軍南下,為了方便一直都著男裝,不過因為營中人人都知她是誰,所以也不必易容?;爻搪飞?,她落后半個馬身,跟在朱棣側(cè)旁隨行,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他和幾個副將說話。哪知到了半路,朱棣忽然回頭,把她招到身邊,微笑著問了她這么一句。
這是打仗,又不可能一直無傷無損。永安門那些死去的人,也絕不可能是最后一批。天晴這么想著,嘴上卻乖巧:“只要最后傷損的不是殿下,妾身就很高興了?!?p> 未想到,朱棣居然為此笑出了聲。沒有諷刺,沒有鄙夷,只是望著她開開心心地笑,仿佛她說了個深入靈魂的笑話,得到了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共鳴。
天晴自己都吃了一驚——知道他心情好,沒想到能這么好,從出發(fā)開始就笑到了現(xiàn)在!乖乖,李景隆那家伙,難道居然有這么沒用?
“嘶——”
“殿下又牙疼了么?”
“嗯……”
“好像最近疼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
“唔……”
“等回了王府,我替殿下看看吧。”
……
“先前太子殿下說得好好,麓川國會同我攜手共抗沐府,加之內(nèi)援作應(yīng),屆時別說小小占城手到擒來,便南境于我也如探囊取物,大小部落都得俯首稱臣。而云貴川以北,自有白蓮教、蒙古可汗和朝鮮李家料理——現(xiàn)如今,呵!莫非這就是太子殿下的好計劃么?”
安南西都仁壽宮中,胡季犛一身金黃龍袍,懶慵慵癱坐在大椅上。其時安南國主順宗已被逼迫禪位于陳少帝,正是胡季犛年僅三歲的外孫兒。胡季犛自稱為國祖章皇,大肆搜捕支持陳朝皇室的反抗力量,黨同伐異,把持朝政,已是安南國實質(zhì)上的統(tǒng)治者。
“當時說好天下五分,呵呵呵!如今只剩了我一家,太子殿下還想我出兵,莫非是要大明百萬雄師盡數(shù)南下,夷平了我這小安南嗎?”胡季犛把玩著袖子冷笑道。
陳善面色平平:“如今新帝和燕王內(nèi)斗正酣,怎會來找陛下麻煩?李芳遠就是個中力證?!?p> “太子殿下當我是三歲孩童?李芳遠篡位,可沒掠境奪土。而今殿下叫我舉反——他們到底是一家人,一樣姓朱,朝夕之間便能休戰(zhàn)言和,屆時一同前來攻打,教我怎么招架?”
“陛下莫忘了,我白蓮圣教也會舉旗響應(yīng)?!标惿频?。
“憑白蓮教一幫烏合之眾,助我對抗百萬王師?”胡季犛脧了他一眼,哼聲中大有諷刺,“我倒尚不知,中原白蓮教,原來是太子殿下能說了算的?!?p> 陳善抬起雙目,眼光微冷:“陛下與我多年相交,如此愆德隳好,實屬不智?!?p> “哦,會么?”胡季犛揚了揚眉峰,滿臉不屑。
陳善緩緩搖頭,嘆道:“既然陛下執(zhí)意不信,不肯出兵,那也不得勉強。盟友一場,一句忠言,懇請陛下垂聽。如今中原內(nèi)亂,正是陛下更弦易轍的難逢機會,最后無論誰勝誰敗,必然忙著休養(yǎng)生息,見安南大局已定,誰都不會來追究?!?p> “那真要謝謝太子殿下好心提醒了?!焙緺尤耘f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貌。
陳善向來知此人鼠目寸光,無利決不起早,見他這般模樣,已知絕難再說動他,只能暗自咬牙——未想到本來留作后手的壓箱法寶,要提前拿出來了。自袖內(nèi)摸出了一卷長絹,遞到了胡季犛面前,鋪展而開。
“這里還有一份大禮,想來于陛下有助?!?p> 胡季犛興致缺缺地掃了一眼。只一眼,卻愣愣定住,旋即風一般將它操起在手中。
“這個是……銅銃火器?!”
“不錯。工部如今都是陛下的人了,有了它,必能令軍械團實力更增。”
胡季犛看了許久,眉頭松松緊緊,末了將圖紙丟棄般擱下,余光卻舍不得離開似地追隨。“新制火器所需火*藥必定不同以往,用錯了一點便會炸膛,還不如拿個棒槌襯手?!边@要求硫磺、硝石、炭粉的制作配比嚴絲合縫,相應(yīng)火*藥配方一定也攥在陳善手里。不到最后一刻,他是不會交出來的。
胡季犛目光游移了片刻,還是忍不住道:“太子殿下有什么條件?”
“陛下明鑒,我苦心經(jīng)營數(shù)十載,又如何會因區(qū)區(qū)折阻而棄我大漢基業(yè)?若我最后兵勝有望,還望陛下看在多年情面,出手相助。屆時,我定會把其他新式銃器、火藥制方,一一雙手奉上?!标惿茖㈤L絹重又收入袖內(nèi),合十禮道。
“我自不會做愆德隳好之事。”胡季犛道,“比起他們姓朱的,我當然更愿意看到太子殿下問鼎中原了?!?p> 陳善走后。一個年輕人從一側(cè)竹屏后步出,面色憂疑。正是胡季犛的兒子胡漢蒼。
“父親,不把他拿下么?只要嚴刑逼問,不怕他不拿出火*藥的配方來。”
“拿下他做什么?他又不是燕王,現(xiàn)下就是砍了他,拿他人頭去朝貢送禮,明皇帝也不會說我一個好字。你不知陳善此人的心計,他可不是用大刑逼得出來的。且看他是不是真有本事,再定也不遲了?!焙緺虞p輕啜了一口茶,蓋碗后的眼眸中精光逼人?!坝屑逻€多虧他提醒了我。李芳遠做得,我自然也做得!”
……
北平王府,南書房。
“李芳遠所言果然不差,如今陳善正在安南,撩撥得胡季犛日益跋扈,已自稱為國祖章皇,出入與君王同制,引得安南國內(nèi)民怨鼎沸?!钡姥軋蟾娴馈?p> “哼……胡季犛這個蠢材,這么迫不及待想做皇帝,就讓他做好了。且試試,他能做到幾時?!敝扉Φ?。
“殿下好像很看他不起。”天晴道。
“此人狂妄驕橫,藐慢幼主,在朝中本就政敵無數(shù),既想篡權(quán)自立,心虛之下,定會大開殺戒鏟除異己。再加他急于證明自己天生王才,做事激進勞民傷財,更加不得人心。所謂失道寡助,天必亡之,說的就是這種人,就算真讓他稱了帝,又能成什么大氣候?”朱棣道。
藐慢幼主,篡權(quán)自立,這話由他說出來,還真是夠諷刺的啊。天晴不禁抬目看了他一眼。
朱棣沒有漏過她意味深長的眼神,冷笑道:“你覺得本王處境和他很像,是不是?”
天晴一臉驚惶:“怎么會像?哪里像!殿下是得道多助,天必興之!”怕他再要啰唆,又道,“妾身只是在想,原本胡季犛要是聽陳善的話起兵作亂,還能指望朝廷分兵,去解西南之圍,現(xiàn)在就……”
道衍道:“這倒未見得是壞事。若是西南果真亂起,沐侯鎮(zhèn)壓無功,皇帝必得分兵抵御外侮,殿下卻在北線對抗朝廷,于義理不合??梢坏┬曛贡?,我軍士氣勢必大泄。如此,恰恰是最好的局面。”
朱棣也點頭贊同:“大師所言不錯。”
和尚就是這個做派,永遠把名聲擺在第一位。天晴暗想,他這般堅持原則,朱棣又這么聽他的,或許,最后方先生一家能因此保命也說不定呢?
“還不開始么?”正想著,朱棣忽而轉(zhuǎn)向了她,一臉的不耐煩。
“哦!”天晴這才記起自己出現(xiàn)在這里的原由,快速拿出了醫(yī)療小包。道衍見狀,便行禮告退了。
“啊——”
朱棣就著她的話音張開了嘴。只見她拿出一個纖細的東西似往里探照了一下,喃喃著:“沒有明顯的蛀牙齲齒……”另一手又伸出一根木筷,對他說“千萬別動哦”在他口腔內(nèi)東按按西點點。
“哎——”右下的某處牙床猛地一疼,朱棣忍不住往回縮了縮。
“說了別動呀,戳著可怎么辦???”天晴收回探筷嗔怪著,卻是柔聲和氣,末了還輕輕摸了摸他的右頰。朱棣從未被她如此溫柔對待過,一時竟有些惚惚神搖。
“應(yīng)該是牙肉起炎癥了,加上近日思慮煩憂壓力過大,在外也未能好好休息,加重了神經(jīng)痛覺,沒有大礙的。我這就去取藥給殿下熬上,早晚服用,吃個五天就好了,應(yīng)該能管上一段時間?!?p> “什么?五天?”朱棣捂著右臉,神色愁悵中帶些失望,“就是還要再疼五天?”
天晴從沒見他這么沮喪的樣子,就是當初南北兵勢宣若霄壤,朱棣接報三十萬大軍即刻兵臨城下,而他手上只有守軍三萬,他也是一如既往軒昂自若。現(xiàn)在居然為了這點小小牙疼,一臉的悲愴欲泣。
天晴不禁好笑:“好,那殿下先等一等,我想個辦法,替你救救急吧!”說罷噔噔跑開。不一會又回了來,手里拿著一個小小紙包,對他說:“請殿下再把嘴張一張?!?p> 朱棣有些狐疑,但還是順從地照辦了。
天晴從紙包內(nèi)取出一粒藥丸,俯身緩緩向他趨靠,比剛才更近……他看著她的睫毛閃動,眼波盈轉(zhuǎn),攜帶著周身那股無法言說的香味,徐徐逼仄而來,竟開始有些莫名心慌,不自主地向后倚了倚。
“誒~別躲呀!”她放下紙包于側(cè)幾上,一手按住他的后腦,不容分說把他攏回來,霸道十足。
朱棣還來不及覺得緊張,那枚藥丸就被放進了他嘴里,嵌于齒隙牙間。晷刻而已,一陣不好形容的異香在口中綿綿彌延,原先疼不可堪的地方變得麻麻酥酥,所有痛覺都好似頓時被軟化下去。
“折思斜么(這是什么)?”他口含異物,話說不清楚。
“這殿下就別管啦!反正是云南的秘藥,能止痛的?!?p> “在葛本丸一靴(再給本王一些)?!边@藥確實有效,他要有備無患。
“不行,說了是秘藥了,只有疼得不行的時候才能用。殿下是病人,要聽我這個大夫的話?!彼盟诌€未能夠及,迅疾拿回了紙包,藏在袖內(nèi)。
“庫葛本丸(快給本王)!”他作勢起身要搶,卻被她一把按回椅上。
“要是不聽話,以后什么藥都不能用了!”天晴定定直視他,語氣里有不容拒絕的威嚴。“這藥里有我的獨門配方,就算拿去給道衍大師仿制,那也仿不出來。殿下便是現(xiàn)在搶去了,也就這么幾顆,再疼起來,我可不管治!”
真是蛟擱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朱棣毫無反抗立場,只能乖乖照辦。
她當然不會告訴他,這和他曾送給晉王的阿芙蓉一樣,也是罌粟的提煉物。只要劑量足夠,連人的靈魂都可以揝取,更毋言性命。以朱棣對她的信任度,是不可能讓她在他身上施用這樣危險的藥物的。
她可不想要自找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