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Moonlit night(月夜)
胸口的疼楚銳同鋒芒,密密麻麻,不斷刺向她。天晴想繼續(xù)昏睡,身體卻不受控制地清醒過來。她在一片恍惚間環(huán)視四周,幽暗陰冷的石室,散發(fā)著陣陣霉味。一點光線吝嗇地從被束之高閣般的小窗灑進(jìn),落在她套著鐵鐐的手腳上。
這座臨時監(jiān)牢,明明并不狹窄,不知為何卻比她曾待過的都要逼仄許多,壓抑到讓她連呼吸都覺得吃力。
“吱呀——”一聲,牢門打開了,似有一個人進(jìn)來。光亮不濟,她無法分辨是誰,直到他蹲下來,眸仁中情緒交錯地注視著她,她才低低叫出他的名字。
“張之煥……”
面對她這副模樣,披頭散發(fā),虛弱不堪,他竟好像有幾分不忍,沒看上兩眼,就直起身來背臉對她,平靜道:“如今你是謀逆欽犯,就是我,眼下也無法為你爭取更好的待遇?!?p> “呵……”你已經(jīng)給了我很好的待遇了,比如那支毒箭。天晴想這么回他,但光是冷笑一聲就仿佛用盡了她所剩氣力,她什么都沒說出來。
“你的體質(zhì)非同凡人,如果我不用那種手段,怎么抓得住你?再說,即便是這樣的傷,以你的異能,只要養(yǎng)個幾天就好了。由始至終,我都沒想過要你的性命。”張之煥似是讀出了她的心語,開口辯解道。
“那……張大人想要的是什么呢?”
明知故問。
他轉(zhuǎn)過身,目光如柔軟的煙雨,細(xì)細(xì)灑落在她周圍一尺之地,帶著一種悵然疏離的蒼茫,仿佛在小心隔絕著什么,卻又隱隱試圖靠近。
“我們有三年沒見了吧?天晴。如果三年前我們能像這樣說話,一切……都應(yīng)該不一樣?!?p> 只有三年……嗎?想起她曾那么癡傻又徒然地尋找他,甚至為此莫名其妙加入了白蓮教,還有那封她不管不顧寫下的信,讓花姣一定要送到他的面前……
心口陡然襲來一陣劇痛。天晴強忍著壓住,呼吸卻難抑地急促起來。反復(fù)調(diào)整了三四次,她終于鎮(zhèn)定語氣:“三年前的那封信里……你還記不記得,我寫了什么?”
“……記得?!睆堉疅ň従彽?,“你說你有你的苦衷,要我等你,終有一天,你會把真相告訴我。只是,我那時太灰心,認(rèn)定了你仍在騙我,實在無法再忍下去……”
天晴凝神聽著,直到最后,終于明白了花姣的話。
她把信換了。
他不知道她當(dāng)時的決心。
所以,他才沒有上鐘山見她。
天晴的聲調(diào)平平無力:“那張大人又怎能確定,如今我不會騙了呢?!?p> 張之煥眉心微刻,知道此番動情無果,并不再做糾纏?!拌F木真秘寶,究竟藏在哪里?”他的臉孔慢慢俯過來,雖然有心掩飾,仍因焦躁而微微變色,“什么寶藏就在燕王府,都是幌子,對不對?告訴我實話!天晴?!?p> 天晴絲眸若餳,以問代答:“不知張大人……這么急著找秘寶,是要做什么呢?”
張之煥的目光自她臉上浮過,一改方才的溫潤親和,聲氣朗朗:“你又何必多此一問。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秘寶自然也當(dāng)屬于圣上。無論如何,寶藏都不該落入亂臣賊子手……”
“哈哈哈哈!亂臣賊子!亂臣賊子!”天晴忽而如同瘋了一樣大笑起來,不斷重復(fù)他所說的四個字。張之煥一驚,臉上因翻涌的血氣而略略發(fā)紅:“你亂喊亂叫什么!”
“原來在這朝堂上,搖唇鼓舌、大亂天下的是忠臣良將,不甘受死、勉力反抗的便是亂臣賊子?哈哈、哈哈哈——張大人的這一張嘴,果真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住口!”他被她的諷刺激怒,更讓他不能容忍的是,她在言辭中所顯露出的偏袒,“你口口聲聲說什么身不由己,卻至今在維護那個逆賊,所作所為,有哪一件不是幫他?當(dāng)初你在武英殿裝腔作勢,說你會毒死他,我就知道你又在撒謊!”
“哼……既然張大人當(dāng)時就看穿了,為何不直接稟明,讓皇上就地將我正法呢?”
這句話戳到了他的痛處。
張之煥看著面前這張臉,這張曾讓他如墜迷夢如墮深淵的臉,緩緩露出了已暌違多時的憂傷表情。
“我怎么做得到……親手送你去死……”
對這個人早已緊緊關(guān)闔的心扉,如同被重重敲開了一道裂縫。
有那么一剎那,天晴幾乎要原諒他。原諒他的拋棄,他的辜負(fù),他的自私薄情,他的狠毒殘忍……她幾乎想要做回他的徐天晴,就這么丟下一切,和他遠(yuǎn)走高飛……
然后,她又想起了那些人,爹、大表哥、花姣、如龍……多少次在她懷中火熱旋即冰涼的一片血紅……一幕幕尸山堆疊,硝塵彌散……一切的一切……
那道縫,隨即悄無聲息地閉合了。
她又變回了那個虛弱的她。
張之煥將她的心路回轉(zhuǎn)都看在眼里,像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忽然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輕聲急促道:“天晴,天晴,方才我說的都是氣話,我知你心地善良,不愿見那些你認(rèn)識的人慘死,所以才幫著那個逆賊。你曾說過心里只有我,我明白!剖心自問,由始至終,我心里何嘗不是只有你?過去種種,我們都有苦衷,再去追究也是枉然……但,只要你想,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啊,天晴!”
苦衷?追究?
天晴默默齮嚼著這四個字,口中輕聲復(fù)述的卻是——
“重新開始?”
“不錯,重新開始。”張之煥堅定地重復(fù)了一遍,“如今我已是駙馬,依制終身不能休妻,不能納妾——但還有一個方法,能讓你我從此光明正大地廝守!”
天晴看著他唇齒翕張,神情木愣,好像聽進(jìn)去了,又好像沒聽進(jìn)去。
“那就是……”
“你要帶我私奔嗎?”她的語氣和視線依然渙著飄著,無附無著。
張之煥一愣,隨即低下眉眼,抿抿嘴唇吞咽了一口唾沫,接下來說得有些小心翼翼:“如果私奔,這輩子你我便要隱姓埋名,倉惶度日。不管最后皇帝力保江山不失,還是由那逆賊得了天下,都不會放任我們兩人逍遙終老的……”
她怎會不知道呢?她曾為之想了又想,說服自己說服別人,試圖找出萬全之策,直到張之煥娶了瑞安,她才徹徹底底死了心。
“所以,你的辦法是?”明明已經(jīng)有了答案,天晴的內(nèi)心卻隱隱鼓動,仿佛在叫囂著,要由他親口說出來。
“讓他們廝殺,你我漁利!”張之煥的目光炯炯射來,并沒有絲毫躑躅,“今日你義兄徐輝祖已被召回了京師衛(wèi)守,皇帝手上根本無將可用,大勢已去矣!朱棣謀朝篡位成功只是時間問題了。待他以為自己即將登上大寶開始松懈,你我便合力把他除掉!屆時,我便是挽保社稷的第一功臣,而皇帝已薨,太子朱文奎尚且年幼,即位后,勢必由我輔佐新君,天下虛冠朱姓,實則為我所握!到時你功莫大焉,我要如何安排、如何封賞,旁人就算有話,又何敢多言!”
天晴“哈”地笑了一聲,緊接著喉間一甜,化成一串刺耳的咳嗽。“咳咳……咳咳咳、咳……這一路走來,很多人給我畫過大餅,一個賽一個的離奇……但不得不說,你可算是其中之最了?!?p> 張之煥目光一冷,瞇了瞇眼睛。“你不肯答應(yīng),是不信我做得到?”
“或許張大人做得到吧?!碧烨玎托?,憬而輕呼一聲,做戲般夸張,“哦!可你還有個妻子呢,瑞安公主——她要怎么辦呢?”
張之煥眼中因野心而熊熊燃燒的火焰急速斂了一下,變得搖擺不動?!八輰贌o辜,我會盡力,好好安置她。當(dāng)然,只在你允許的范圍內(nèi)?!?p> 在我允許的范圍內(nèi)……
天晴的嘴角噙一絲苦笑。
“如果真能像你說的那樣,的確很好?!碧烨缟陨該纹鹕眢w,盡力不讓自己的嘲諷太過表露,“但你所作所為,也是謀逆,和朱棣又有什么區(qū)別?先不說你的恩師方先生會怎么看,洪武皇帝兒孫滿堂,那么多藩王,他們連對朱棣都未必服氣——難道會眼睜睜看著你,把這朱家江山堂而皇之搶了去嗎?”
“所以我才需要秘寶!”張之煥的聲音又灼熱起來,“得了秘寶,我便是鐵木真英靈天選!別說那群見錢眼開的南北蠻狄會俯首稱臣,就是其他藩王的衛(wèi)所軍隊,又有多少是靠名靠利收買不了的?天晴,你已知道秘寶的真正下落了,是不是?”
“為何你會這么想呢?”
“朱棣他……他曾經(jīng)特地來我面前挑撥,說你接近我是為了利用我。我當(dāng)時信了……”說到這里,張之煥的語調(diào)微微虛飄,“但后來回想,他不過是怕你因?qū)ξ疑椋瑫疫h(yuǎn)走高飛——這不正說明,你對他實則大有用處嗎?如果你真的一個羽印都沒找到,他怎會花這番力氣網(wǎng)住你,還想方晉你為王次妃?如果你都已找交給了他,那你對他便毫無價值,他更不可能千方百計來施恩籠絡(luò)了。所以當(dāng)時,你定是找到了幾枚,但尚未能集齊,所以他才要繼續(xù)利用你,不是嗎?”
“那你又如何知道,現(xiàn)在我已集齊了呢?”
“因為,你是徐天晴。”張之煥答道,語意中竟含著絲絲溫柔欽贊,“天晴,以你的本事,想要離開燕王府還不是一念之間的事?你當(dāng)時留在王府,是想利用朱棣的勢力來尋寶。現(xiàn)在情勢已到如此地步,你本可以一逃避禍,他也不可能顧得上你,你卻依然不走,至今留著為他出力,一定是因為他的身上,還有你可以利用的地方……”
“哦?是什么呢?”
“他的軍隊。秘寶遠(yuǎn)在關(guān)外,鐵木真一生戎馬,兼并各酋,征伐西夏、金、遼、花剌子?!噯柲牟磕膰皇切劬嵋环剑敻贿B山排海?匯集一地,豈是等閑?就算你知道財寶在哪,縱有天大本事,四周汗國虎視眈眈,你怎可能憑一己之力取回來?白蓮教在漠北一無根基二無勢力,你只能依靠朱棣。等寶藏到手,你才算是大功告成。天晴,現(xiàn)在我必須弄清楚——你有沒有把最后的羽印交給他?給他的羽印都是真的么?朱棣已知道寶藏在哪了嗎?”
他的神情帶有不可掩飾的焦急,天晴看著只覺得好笑。他如此認(rèn)定朱棣會拿自己的錢充“天選”的門面,由是做的這番推理,真可謂絲絲入扣,高潮迭起。她想狠狠吐槽一番,卻不知從何吐起。
“嗯,他都已經(jīng)知道了,我沒有作過假。”她有意露出惡作劇一般的狡黠笑容,等待他的反應(yīng)。
“你怎么?!”這回答應(yīng)是打破了張之煥的預(yù)想,他驚訝得面色都有些微失,“你怎么這樣不顧后果?!”這樣她就再無籌碼,無法牽制他了!
突然間,張之煥明白了,目光一下變得兇狠起來。
“秘寶竟然真的在北平!”
她留在王府,并不為利用朱棣尋寶,而是認(rèn)定他即帝君天選,勝券在握。朱橞能那么利索逃到金陵,必是早得了消息,對他卻一直裝傻充愣,打著隔岸觀火的算盤。
“張大人就是張大人,果然神思敏捷,見事通透?!碧烨琰c頭道。
“哼……最后鹿死誰手還未可知,你也不必這么快下結(jié)論?!贝藭r張之煥已恢復(fù)了冷靜,不理她的諷刺,只因勢計較著最能打動她的措辭,“藍(lán)玉故人、花牌樓常府、魏國公義女……天晴,我知道你是誰。你爹常遇春已經(jīng)不在了,你能為了沈家姊妹孤闖敵陣,可見你拼命效忠于朱棣,并非全為自己,更多是為了保全你的親族朋友??赡闳羲涝谶@里,還有誰來庇護他們?常家滿門和吳王朱允熥——你都不管了嗎?”
天晴抬頭望著他,語調(diào)中帶著奇異的天真:“張大人這是在拿常家和朱允熥……威脅我嗎?”
“不是威脅,我只想和你做一筆公平的交易?!睆堉疅ǔ谅暤?,“你替我除去朱棣,我替你保全親族。到時,你爹還是奇功赫赫、英名永駐的開平王爺;至于其他人,必定榮華延綿,此生無虞。而朱棣呢?他登基稱帝,若要名正言順,必得滅除朱標(biāo)所有子孫,旁人不說,光是吳王,你已注定護不了。你那幫鄉(xiāng)親們則更不必提,一班流民無名無籍,卻對他的爛事知根知底,你說,待朱棣功成,是會昭告天下,給他們個個加官進(jìn)爵、論功行賞,還是放他們重歸山野、逍遙度日?又或者——直接選第三條路,最是干凈。”
仿佛預(yù)見到了眾人慘淡的未來,張之煥輕不可聞地笑了笑,“而要是皇帝除了朱棣這個心腹大患,你爹欺君在前、謀逆在后,朝廷軍還有多位良將死于他手,試問——常家有誰能逃過這滔天大罪?天晴,你那么聰明,這筆賬一定算得清。只有我,才是你最好的選擇!”
“張大人好口才,說的條條都極有道理,我一句都反駁不了……”天晴先是頷首肯定,接而微笑搖頭,“若不是你必輸無疑,我還真想選你啊?!?p> “必輸無疑……”張之煥低聲復(fù)述著她的結(jié)論,緩緩瞇起了眼睛,“難道這天下,只有姓朱的搶得,其他人就搶不得?”
“天下,天下……你們一個一個,對做皇帝這件事,還真是夠癡迷……”她也不知道這話,是想說給張之煥聽,還是無心的自言自語。
“我也并非出于私心!你只要稍稍回想,就該明白——先帝有多么殘虐無道!我爹中直死諫,最后呢?含冤而終!我?guī)熥嫠翁饭簧疂?,到頭來?身首異處!四大案弄得哀鴻遍野,南北榜殺得血流成河,為了什么?就因為他多疑猜忌,剛愎不仁!多少人頭落地,多少無辜受累?現(xiàn)在這泱泱天下,又是個什么光景?朱允炆懦弱無能,朱棣更是陰詭狠毒——無論最后他們誰坐擁江山,這世道都不可能變得清明!”
“所以你是為了江山社稷,才要自己做皇帝?你是為了天下蒼生,才故意挑撥削藩,致使戰(zhàn)火綿延,血流成河的?”
“你不必挖苦我!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凡成大業(yè),總要有所犧牲!”
那么無恥自私的圖謀,居然被他說得那么大義凜然,毫無愧色……天晴越發(fā)覺得眼前情景恍如隔世。這個人,真的是她傾心愛過的那個張之煥嗎?是從什么時候起,他變成了這樣?
仿佛一瞬間,福至心靈,她全部都想通了。
“在你第一次跟我說不該削藩的時候,你就已隱隱有了計劃……
“你那次去蘇集,就猜到我即是沈智,回京后卻沒告訴任何人,由著我繼續(xù)為朱棣效力——你是怕一旦此事暴露,先帝會醒悟警覺,痛下狠心,雷霆撤藩……
“當(dāng)初湘王爺被降罪,是你示意皇帝讓李景隆去頒旨。你知道他們之間有瓜葛,而湘王性情暴躁,斷不可能乖乖跟他進(jìn)京,一定會把事情鬧到無法收場。果然最后,湘王被闔家滅門,逼得燕王再不得不反……
“你明知道我撒了謊,不會殺朱棣,卻還托詞求情,說服皇帝放走我;谷王他們要抓我,你趕來救我——你根本不是怕我死,你是怕朱棣死、怕朱棣反,卻死得反得不是時候……
“戰(zhàn)事一起,你挑唆皇帝以李景隆代替耿炳文,卻讓徐輝祖守孝三年,令皇帝至今不敢重用他——是擔(dān)心朱棣會顧念徐妙紜的情面,處處受制,未戰(zhàn)先敗……
“因為你無兵又無勢,唯有當(dāng)雙方打得難分難解、勝負(fù)膠著,你才有機會,坐收鷸蚌……
“所以你指使沈昂先殺鄒覺槐,再害彭瑩玉,目的就為了誘我找他報仇。抓住了我,你才能告知我你的安排,讓我?guī)湍悖谧钋‘?dāng)?shù)臅r機除了朱棣,助你成功。就如現(xiàn)在這樣……
“你的每一步棋,真走得環(huán)環(huán)相扣、精彩無比……張大人,果真好深的計,好狠的心!”
張之煥俯下身,定定看著她的眼睛。“你,不從來都喜歡狠心的人么?”
天晴回望向他,笑得慘然?!皬埓笕司尤贿€會在意……我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
“我在意,一直?!彼]上了眼,似回憶般輕輕道,“你或許不會相信,說來我自己都覺得可笑,這些年來,我從未有一時一刻忘記過你。那一日,我掀起瑞安的帷帕?xí)r,心中想的卻是——如果此刻此地,一身鳳冠霞帔的人是你,會是什么情景?我同你,是否真的緣分已盡,從此天涯陌路?我說過,與你不復(fù)相見,可倘若再遇到你,我必定忍不住不看你,到時我又該說些什么、做些什么才對……”
他語聲微顫,仿佛這些字句早已錐銘在心,如今說來,就如被忍痛剜出的一樣。倘若在今天之前,天晴聽到,定然百感交匯,抱著他痛哭一場……
可現(xiàn)在,她只覺得一陣眩暈般的惡心,只能把頭偏過。
見她神智開始飄忽,眼神也渙漾起來,張之煥以為她是傷毒發(fā)作,恐怕又要陷入昏迷,急忙用力抱住她的雙肩,對她說道:“天晴,我深知是我對不起你在先,傷了你的心。你會幫朱棣,也是因我辜負(fù)了你,迫得你走投無路。我也后悔過!如果我當(dāng)時不曾聽信了他的話,負(fù)氣娶了瑞安,你我今天,斷不會是這樣……”
負(fù)氣?你哪里負(fù)過氣?你本就想娶公主,那是你青云直上的捷徑,是你無法宣之于口的野心。朱棣的話,不過順?biāo)浦鄱?。若原先你還心存愧疚,聽他說是我騙你在先,你只覺得松了口氣,終于不用再顧忌我,不用再對我交代……
后悔?你唯一懊悔的,便是事情發(fā)展至今,朱棣贏得太順?biāo)?,超出了所有人的預(yù)計,局勢甚至迫得朱允炆也無法再全然信你。你就是這樣一個人,明明滿心功利,卻滿口堂皇。朱棣曾說你是沽名釣譽的無恥小人,我還氣他污蔑你冤枉你……我,可真是太蠢了……
天晴任由張之煥在她耳邊不停訴述,心中只默默自輕。想到最后,她吐氣般地笑了一下……
徐天晴,虧你一世自作聰明!
張之煥卻誤以為是自己的話觸動了她,讓她轉(zhuǎn)圜了心意,一時備受鼓舞,繼續(xù)說道:“往事已矣,只要日后你我同心協(xié)力,天晴,我們就能再一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晴忽然毫無征兆地放聲大笑,那么撕心竭力,傷口似都要裂出血來。一旁的張之煥不得不停止柔情蜜訴,換上莊重神態(tài):“你又笑些什么!”
此時她的眼角都滲出了眼淚:“我笑……我笑……走到這一步,死了那么多人,毀了那么多人,對你而言,就是‘往事已矣’?你居然還、要和我同心、協(xié)力?真不知道我和你,究竟誰比誰更可笑!哈哈……哈哈哈哈……”
他費盡唇舌說了這么多,她卻完全沒有聽!
張之煥惱怒地放開了她,松手時的一推幾乎快把她摔在地上?!靶焯烨?,如果你還心存僥幸,我可以明白告訴你,朱棣是不會來救你的!你和其他人一樣,從頭到尾,只是他手上的一顆棋子罷了!如今他已勝利在望,對他而言,兵力何其珍貴?既然他已得了秘寶,為你,連一兵一卒他都不會調(diào)度!你是死是活,于他根本無關(guān)痛癢!你深諳燕軍之事,就這么死了,他倒還能更放心些!”
“這大半天弄下來,也只有這句話,你算是說對了。”天晴輕嘆一口氣,搖頭轉(zhuǎn)向那片小窗。此時暮色早已偷換成了月光,略帶憐惜地?fù)崦粗鄣纳n白臉頰。方才笑出的晶瑩淚珠,于她的睫毛間流連翻轉(zhuǎn),如同點點星痕。
張之煥沒有心情去欣賞這份凄然的美麗,丟給她的聲音依舊森冷而帶著怒意:“只要你肯跟我合作,任何要求,我都會滿足——還是說,你為了跟我賭氣,寧可不顧朱允熥、不顧常家,要眼睜睜看他們被趕盡殺絕么?”
“若我真心想顧他們,還是早些死了更好。如此,他們的性命便再不會被當(dāng)作籌碼,拿來和我對賭了。不是嗎?張大人?!彼谷煌蛩瑤е撤N看破一切的決絕,眼神中毫無波瀾。
“你是在說——你寧愿自己死,都不肯殺了朱棣嗎?”這份平靜終于令張之煥無法忍受,胸中的怨怒頃刻噴薄而出。
“這倒不至于?!彼奈⑿~緲不定,目光卻凝然落在他的臉上,“我是寧愿死,都不想再和你說一句話了?!?p> “徐天晴!”剎那間,他褪下了所有偽裝,幾乎要咆跳起來,直想掐住她的脖子,就這樣真看她一點一點死去,變成一具靜默而順從的尸體……
待他回過神來時,他的手指果然正緊緊攥著她的脖頸,四周的血管都開始漲紅。她的眼睛如被滯塞的氣息鼓脹,無法閉上,只定定望著那片窗光,內(nèi)里沒有恐懼,只有滟滟流轉(zhuǎn)的空?!?p> 張之煥如夢初醒般放開了手。天晴就像上了岸的溺水者一樣開始大口咳嗽,周身顫伏,手腳上的鐐銬林林作響。
“我不欲殺你。我可以給你時間,讓你好好想清楚——但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張之煥俯瞰著她,負(fù)于身后的雙手緊握成拳。
天晴停止了咳嗽,虛脫一般倚靠在墻上,長發(fā)散落地遮住微合的眼瞼,并沒有要目送他離去的打算。
張之煥顧不得這牢獄里彌散的霉臭氣味,深深吸了一口氣,穩(wěn)了穩(wěn)心神,走出石砌的囚室。兩重牢門之外,隔開一丈之距在外看守的軍士向他行禮。
“張大人!”
他低頭沉吟片刻,抬起臉來時,面色已如灰鐵。
“用刑?!?p> “是!”
“這妖女如果改口要招供,第一時間來報我?!?p> “領(lǐng)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