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 Last Resort(窮途末計)
這一日天清云朗,燕軍大舉麾師渡江。數(shù)千艘戰(zhàn)船自江面黑壓壓擁來,從容如履平地。一時間,南岸眺之所及,舳艫連天,長旌蔽日,船頭鉦鼓之聲震耳欲聾。眼見彼岸將近,朱能率先搶灘沖登,千百名精銳緊跟而上。
彼時督師長江的袁義、陳瑄早已投靠朱棣,暗殺了軍中唯一力主抗戰(zhàn)的兵部侍郎陳植,全線倒向了燕軍。連鎮(zhèn)江衛(wèi)指揮童俊也率眾降迎。朝廷原先用以布防的大批戰(zhàn)艦、軍馬,均反被朱棣所笑納。
盛庸孤軍無援,在港岸勉強(qiáng)領(lǐng)兵應(yīng)戰(zhàn),可終究無法抵擋燕軍虎狼之勢,防線被迅速瓦解。王軍士兵早以燕師為天降神兵,何況強(qiáng)弱如此分明,勝負(fù)顯然已定,心中根本不存什么斗志,潦草應(yīng)付幾下,已丟盔棄甲四散亂逃。盛庸、何福脫陣撤退,其他來不及逃走的將官耳聽著燕兵高呼朱棣的不殺之令,幾乎盡數(shù)解甲投降。
朱棣命所有投降艦船上都懸掛起帥旗,在江中往來游馳。沿岸城鎮(zhèn)衛(wèi)所見狀,如何能不知情勢?也一個接一個不戰(zhàn)而降。
六月初八,燕軍順利進(jìn)駐龍?zhí)叮鬆I中王旗高豎。透過翻滾的獵獵旌旗,京城孝陵山已遙遙可見。
“如今陳善已死,你的解藥無人能給了。好在,本王還有辦法,能讓你免受蠱毒之苦。待道衍大師究研成功,這蠱毒還有望盡除。當(dāng)初你在北平能力拒鬼力赤,可見你胸中還存了些血性,為此,本王可以多給你一次機(jī)會?!敝扉Φ溃艾F(xiàn)在,本王只問你一句——你是想將功折罪,還是一死干凈?”
趙曦兩手反綁,跪在當(dāng)?shù)?。他和耶律驥一樣,也是陳善的義子之一,之前潛于錦衣衛(wèi),后來受朱棣招攬到了燕王府。長久以來,他對陳善一直算得忠心,從來不忤逆義父的決斷,當(dāng)初向朱棣透露四匣羽印的事,也是由陳善授意而為??伤e家都是被蒙古人所殺,血仇不共戴天,是以鬼力赤兵攻北平那次,趙曦?zé)o論如何不肯做內(nèi)應(yīng)放韃軍入城。陳善與鬼力赤斷了聯(lián)系,并不知當(dāng)中原委,事后才被趙曦勉強(qiáng)推搪了過去。但趙曦清楚知道,但凡再敢怠慢一次義父的任務(wù),他便永不必想噬心蠱的解藥了。
趙曦砰然叩首:“屬下自知罪該萬死!殿下不殺之恩,永不敢忘!屬下愿用賤命殘軀,為殿下赴湯蹈火,萬險不辭!”
朱棣微微笑起。
“很好。”
“這次多虧華大人相助,及時趕到,妥善收尾。不然只怕我們都要折在了丹徒。彭瑩玉先不計,真驚動了官軍,不止我家大伯父危矣,殿下的計劃也要多生波折,如何能這么快搶占龍?zhí)???p> “哪里!都是齊心為殿下辦事,袁指揮使莫這么客氣了。”營帳外,華遠(yuǎn)執(zhí)趨近將袁融虛扶一下,笑吟吟道。這次他立下大功,剛剛已被朱棣擢升為王府右長史,擔(dān)得起袁融“大人”二字。
“我也欠著華長老救命之恩,一直未有機(jī)會言謝呢?!币慌缘奶烨缛盅b打扮,也微微朝他躬了躬身?!霸诰┲袝r,還一直受華長老族弟老花師傅的照顧,想來真是不得了的緣分?!?p> 當(dāng)初朱棣會看中一個驛館車夫,后者甚至舉家千里迢迢從京城遷到北平,天晴就覺得邪門。果然這老花不簡單,正是華遠(yuǎn)執(zhí)的遠(yuǎn)房堂弟,本姓便是姓華。
華遠(yuǎn)執(zhí)早就厭倦了藏頭露臉做反賊,又深覺彭瑩玉的“大業(yè)”根本無望,但他向來慎重,知道一旦投效朝廷,勢必容易被彭瑩玉發(fā)現(xiàn)端倪,弄不好性命不保;靠族弟牽線歸附朱棣,如果靖難成功,他自然平步青云,倘若不成,朱棣自身難保,當(dāng)然也顧不上他,更不可能特意將他暴露出來——如此正是投入最小、回報最大的至善之法。
“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呵呵……遠(yuǎn)執(zhí)初聞殿下垂詢,也倍感不解,后來才知道,原來沈三沈公子、何足言何大俠,都是徐大人易容改扮的,大人的奇術(shù),當(dāng)真妙哉!”華遠(yuǎn)執(zhí)殷勤回道。
“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華長老的偽裝才叫奇呢~華長老志比天高,在白蓮教中蟄伏這許多年,卻能把所有人都瞞過——豈非更妙?”
聽她再三稱呼自己“東壇長老”的白蓮教舊銜,華遠(yuǎn)執(zhí)已察覺不善,經(jīng)她這么一刺,更是心頭突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堆笑道:“娘娘謬贊了。遠(yuǎn)執(zhí)忠君之事而已……”
“嗯。但愿這次華長老所忠之君,別再換人了?!?p> 天晴笑了一聲,按劍轉(zhuǎn)身而去。華遠(yuǎn)執(zhí)看著她的背影,越想越是擔(dān)心。
他原就認(rèn)定留下這妖女終是個禍害。他的身份不可能永遠(yuǎn)包藏下去,而她知道的內(nèi)情太多,等真相大白的那日,還不知道會拿舊事怎么發(fā)揮;若不是王爺尚留她有用,再三叮囑她的安全是第一要務(wù),真有沖突,陳善和彭瑩玉都可放到一邊,他巴不得讓她給彭瑩玉捏死算了!
如今王爺?shù)慕煌惺亲龅搅?,可之后呢?眼看王爺勝在指日,他定要想辦法快些把她解決才行……
“要論同殿下的親近,咱們永遠(yuǎn)不可能像她一般。她稍微動一動嘴,別人可就百口莫辯了。”袁融幽幽道。“沒辦法啊,殿下就是這么信任她。這情勢,想要改,怕也不太容易?!?p> “哦?”華遠(yuǎn)執(zhí)對上袁融意味深長的目光,心中一亮?!霸笓]使說的‘他’是?情勢又是?這意思,倒教人聽不很明白?!?p> 袁融粲然笑起。
“不著急,華大人總會有明白的時候。”
……
燕軍日日近逼,已迫流火之季的金陵城如今是真真被架在了火上。前線的噩訊接踵而來:鎮(zhèn)江京師左輔,要沖重鎮(zhèn),已落入敵人之手;燕師渡江,大敗盛庸,大軍將近龍?zhí)丁煸蕿蓱n心如焚,其下文武官員個個汗流浹背,噤聲以待,卻無一人拿得出救國之策。
失望已不足以形容朱允炆此刻的心情。他沉默許久,終于臉色青白地道:“傳方先生覲見。”
方孝孺從東華門入的宮。他患有舊癥,近來身體每況愈下,坐在文華殿喘歇未定,就受內(nèi)官傳諭,前去奉天殿謁見皇帝。
朱允炆正在殿庭中來回踱步,一見他來,也顧不得什么君臣之禮,趨近就問:“事急至此,請問先生計將何出?”
這些日子來,方孝孺早已千萬遍想過應(yīng)對之策,此時鎮(zhèn)靜答道:“加上滇地的勤王軍,京畿今尚存有精兵二十萬,城高池深,糧食豐足。陛下只須盡撤郊外民舍,加固城墻,召民入內(nèi),堅壁清野,金陵足以為守?!彼朴行┢@?,長吸一口氣,定了一定,又道——
“先前陛下委慶成郡主議和,未能成事,如今不妨再派諸將各守都門,并另遣谷王、安王等往龍?zhí)?,仍以割地講和為辭,以覘燕王虛實,俟待援兵遠(yuǎn)至。那時,便可內(nèi)外夾擊,與燕王決死一戰(zhàn)!如若戰(zhàn)事不利,陛下再車駕幸蜀,收集士馬,以為后舉……”
時皇帝幾大重臣——齊泰、王叔英于廣德,黃子澄、姚善于蘇州,練子寧于杭州,黃觀于長江上游正分頭積極募兵,他們都是朱允炆的寄望之師。
朱允炆由是應(yīng)允,派谷王朱穗、安王朱楹等往見朱棣,冀圖能以和談拖延些時間。
“四哥……”
安王朱楹雖已成年,可先是為先帝守孝,后來又遭遇戰(zhàn)事,為此至今還未能與徐妙琳完婚。他與朱棣已有四年不見,此時竟比當(dāng)初的慶成還善感幾分,未語淚先流。
“五哥他們,他們都很好……四哥莫要擔(dān)心?!?p> 朱棣見他痛哭流涕的樣子,心中也是綿軟,摸著他的頭道:“若非這些波折,此時你也該是開府就藩的王爺、獨領(lǐng)萬軍的將帥了,怎能還像小時候一樣,動不動就哭呢?!?p> 這話說得安王更是酸楚,勉力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淚,搖搖頭道:“楹沒有那個本事,怕是一輩子都不能像四哥那樣,獨領(lǐng)萬軍的……”
“呵呵,傻小子,這話你十九哥當(dāng)年就嚷嚷過,說什么自己不行,可在宣府的時候,不也做得很好么。”朱棣笑著看了旁邊的朱橞一眼。后者暗自一凜,借著咳嗽清了清喉嚨,朗然道——
“閑話就不多敘了。四哥,今日咱們是帶著圣旨來的。陛下的意思,還是想割地請和……”朱橞和慶成一樣,快速就將朱允炆的旨意復(fù)述了一遍,又將手諭捧到朱棣面前。
朱棣未注一目,平平推開?!爱?dāng)年先帝混一天下,為天子、諸王裂土分封,各有定分。況且,陛下已削我為庶人,三年前揮師百萬進(jìn)逼北平,言明要‘大義滅親’。呵,你們四哥我連救死都不暇,要地又有何用?你們這就回去稟明陛下,只要拿到奸臣,君側(cè)平寧,我即刻便解甲免胄,謝罪闕下,退謁孝陵。從此歸奉北藩,永祗臣節(jié)。天地神明可鑒,此心清如皎月,矢志不渝!”
這一番慷慨陳詞,朱橞又豈會不知朱棣是說給在場文武使官聽的,當(dāng)然也不點破,只說必不辱命,會將原話帶給陛下。
安王天性純良,又從未經(jīng)事,這次因為“連襟”的身份被皇帝交托議和大任,從出發(fā)開始就忐忐忑忑,不知該如何置辭。被朱棣這樣一繞,更訥訥不知所言,看十九哥這就要走,覺得無功而返、怠慢君令大是不妥,卻也想不出要怎么辦才能妥。
“別傻杵著了。今日先回去吧!待塵埃落定,四哥還等著,喝你和徐三小姐的喜酒呢。”朱棣捏了捏安王的肩膀,語聲溫和。
朱橞也做出一副想要勸慰安王的樣子,上前拍撫,卻趁機(jī)湊到朱棣近側(cè)快速道:“今日怕是見不到小皇嫂了。有件事四哥不妨轉(zhuǎn)告,沈昂自上次靈壁大敗之后,已逃得無蹤無影,再未回過京中。如若小皇嫂有心要找他,可往山西去試試……”
朱橞自從入京,就被禁衛(wèi)時時監(jiān)視起來。劉璟固守宣鎮(zhèn),不在他身側(cè);舊日長有協(xié)作的李景隆也正出征在外,大敗而歸后,要與他見面更是困難;北邊就不用說了,跟他完全斷了信聯(lián);連以前宮里的暗線,都莫名其妙給朱允炆清了個干凈。朱橞無依又無靠,這些日子審時度勢,早知自己的宏圖是無望了,這次來見朱棣,不過是為扳回一點情分。別等朱棣兵臨時,記起當(dāng)年舊怨,趁亂將他也宰了。
“……四哥一直沒把李景隆的事透給皇帝,弟弟才能安然至今,這份大恩,弟弟莫不敢忘!后日巳正,正是吉日良辰,吉神占北。弟弟一片敬謝之誠,四哥到時便知!”
兩日后,六月十三,燕兵進(jìn)至金川門下。金川門為京師北戶,在此受命把守的正是谷王朱橞和曹國公李景隆。
望見朱棣的麾蓋,朱橞當(dāng)即下令開門迎降,堅持督兵備防的戶科給事中龔泰拒不從命,被他著人自城頭投下,當(dāng)場摔死。燕軍歡聲大振,一涌而入。所謂二十萬精兵潰成流沙,各衙所官軍紛紛逃散。只有魏國公徐輝祖集結(jié)家將,與燕軍勉強(qiáng)展開巷戰(zhàn),但也很快落敗遭俘。朝臣們有的打點家當(dāng)縋城而去,有的已準(zhǔn)備跪降奉迎了。金陵城里糟糟一片亂。
內(nèi)城門下,一個女人被推推搡搡地拖了出來。面帷扯落,粗服亂頭,難掩國色。
那張未施粉黛卻依舊艷色逼人的臉孔上,女人的雙眸迷離空茫,如一對煙波幽然的潭……藥效剛過,曹若琋眼前的迷蒙斑斕正逐漸褪去,好似一輪光怪陸離的夢境正頹然收場。
很早之前,她就看出了朱橞的打算,圖謀無望,便想以退為進(jìn),先占一個擁戴之功。然而他可以求饒,可以活命,甚至可以繼續(xù)做他身嫌錦繡口厭肥甘的谷王爺——
她呢?
一個罪臣之女,兩次卷入謀逆大案,還想求得什么恩典。
所以她不動聲色地為自己打疊好了退路,就在朱橞獻(xiàn)門投誠的當(dāng)日離開。從此天高海闊,再不相犯。屆時他一心示好只怕落于人后,又哪里顧得上她呢?
卻終究,棋差一著。
他還需要她什么呢?嬌諂溫軟的身體?蜜語甜言的安慰?或只不過是,一個合他心意的傀儡?
“四哥!當(dāng)初便是這妖婦日夜挑唆,害我鬼迷了心竅!四哥還能不知道我么?光鎮(zhèn)守宣府一地,于我都已是殫精竭慮了……若不是這妖婦日日在我耳邊吹風(fēng),要我設(shè)法為他們曹氏翻案,我從頭至尾,都不能心存什么癡想啊!”朱橞說得幾乎迎風(fēng)落淚,一副悔不當(dāng)初的痛惜模樣。
看著他那連連告饒示弱何其無辜的姿態(tài),曹若琋突然想笑。
她把自己最珍美的年華都獻(xiàn)給了他,多少次耳鬢廝磨溫存纏綿,他應(yīng)是喜歡過她的。如果他最后真的贏了,他該會信守諾言,為曹家平反吧?六宮之中,也會有屬于她的一席之地吧?
只是……如今他輸了。他當(dāng)然需要一個替罪者,最好是,一個像她這般,禍國殃民、殆人害己的紅顏禍水。
對此,她意外嗎?
呵!怎么可能……
什么情意、歡愛,本就是欲望的托詞罷了。捫心自問,她,也是為了自己的目的,又何嘗真愛過他呢?
很公平。
曹若琋半身伏地,勉力想站起來,給自己維持一個體面的姿勢,卻覺得氣力虛浮。
似是怕她還要玩出什么花招,伺機(jī)反咬一口,朱橞急不可待地抽出佩劍抵向她,切齒道:“哼!昨日你還在挑撥,要我今天趁機(jī)暗害四哥,見毒計不成,就想跑了!若不殺了你這蛇蝎婦人,我以何面目向四哥謝罪?”
劍首撕開銳利的風(fēng),寒意如聚攏的氣流向她襲來,讓她不禁憶起景川侯府被裁抄的那個早晨……
她站在一片狼藉的庭園里、站在漫天遍地的哭喊中、站在毫無溫度的清光下,身著單衣,冷得動彈不得。
“就這樣吧……”她忽然感覺很累,仿佛這多年來,不曾休息過一刻。
“我不想再多費力氣了……”
不想再躲掩,不想再分辯,甚至不想再思考。她閉上了眼,從容等待著命運最后的安排。
真好笑,她為什么還想過要逃呢?
明明九年之前,她就理應(yīng)死了的。
“鏘——”
突兀的雜音裂帛般破空,震得曹若琋睜開了眼。沒有溫度的日光,被面前的那人隔絕。奇怪的是,她的影子,竟是暖的,帶著某種熟悉的香。
天晴身穿山文甲,手里垂握著長劍,正專注地望著她。目光仿佛也被注入了奇幻的藥力,穿過瞳孔,深深嵌進(jìn)曹若琋的血液里,讓她半是恍惚,半是迷離。
“就讓她走吧?”片刻后,天晴轉(zhuǎn)向朱棣。沒有任何理由,沒有任何說辭,只有一句語調(diào)溫平、略帶請求意味的問詢。
“好?!彼麕缀鯖]有思考,便答應(yīng)了。
他們說的,是自己嗎?曹若琋呆呆仰頭,面向朱棣。
她這才想起來,這是她第一次親眼見到這個人。他將是未來的天子,這江山的主人……但自詡通達(dá)人心的她只消一眼便知,真正令他心魄傾奪、魂夢牽繞的,絕不是這華彩乾坤,至尊皇權(quán)。
大概也只有朱橞這樣不懂真情之人,才會被他唬住,以為他真的會為了幾顆羽印、幾箱金銀,就輕取徐天晴的性命。
果真時也運也,冥冥天定……
“徐天晴……”她輕輕呢喃出她的名字。
你真是幸運到……教人無法嫉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