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一章 罪與罰
歷經數(shù)月趕工,紫禁城內的建修大半已畢。因為朱棣已有遷都的打算,并不想在南京皇宮的裝飾上多耗人力資財,基本功能不缺,就麻利搬遷入住了。沒多久,燕王府浩浩蕩蕩的人馬也終于在河水封凍前順利南下,抵達金陵,被陳未陶逢等迎入皇城北安門。
天晴乍見王香月就笑如春風:“有香月姊姊來幫忙,從此我可輕省了!再偷懶也不怕了~”王香月反倒向她正正行了個禮,道:“能替皇后娘娘分擔,是妾身的本分,更是福分。”
天晴見她拘束的模樣,心嘆她這謹慎的個性真是多年如一日,又捏了捏她的手道:“我不是在客套。跟著皇上行軍打仗也罷了,我總算還有用武之地,這管家理細務的,我做來是真吃力。這本就是香月姊的長處,還望你能多多為皇上分憂?!蓖跸阍录绰晳拢骸版硪欢ūM心?!?p> 遠遠見一俏生生的人影,正是閔海珠在向她行禮。天晴點頭致了個意,閔海珠便落身而起,扭頭吩咐侍婢從人把自己的箱籠物事裝車抬轎,一件件往里搬。王香月輕聲道:“娘娘的意思妾身明白,先前已全和閔氏說了,但她無論如何都不肯回漢陽去……”
“人各有志,也不必勉強了?!碧烨绲?。
說是這么說,憶起朱棣對她下的“戰(zhàn)書”,卻不由低低嘆了一口氣。
兩天前,趁著朱棣恰好來找,她便向他請示起關于妃妾們住所安排的事宜,朱棣卻心有所觸似地和她憶起了當年。
“細想起來,咱們好像很久沒有能坐在一起、說說真心話的機會了。上一次,還是在盧家村的時候……”朱棣帶著類似懷念的口吻道?!斑@些年里,都盡顧著人前做戲了?!?p> “是啊?!碧烨巛p嘆了口氣,苦笑一下,“那時做戲,如今依然,觀者卻又換了一批……陛下也覺得很累人吧。”她何嘗不想早點落幕?等王香月她們來了,她順利交接過,讓朱棣放了心,情況應該就能好轉了吧……
“是累人。所以——從今以后,我們都來真的?!?p> 朱棣突然扔出這樣一句,天晴還在沉湎,不及想明,他已起身踱到了窗前,接著道——
“若有機會,真想再聽聽你奏的那首曲子,就是那首提琴曲……好像是叫——《思鄉(xiāng)》?”
“嗯?”天晴不知他怎么就突然翻出這本老黃歷?!把葑嘁彩菢恿饣钅?。以臣現(xiàn)在這身體,琴弓就算拿得起,恐怕也拉不動了。”她抄過案上閑擱著的一管紫竹簫,一段《渡津》才試著起了句調,已是額頭微汗,自己先氣吁吁地笑了。
“果然還是……不大行?!?p> “好了,歇著吧?!敝扉艘宦暎翱上А窃聦m仙子降,誕生樂國人如玉?!阋簿痛祻棔r的樣子,還算得上沉靜有度,可以看一看了。”
聽他破天荒酸溜溜拽了一句文,天晴只覺得渾身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想笑卻無力?!俺加凶灾鳎桓易员仁裁础聦m仙子的……”想到他剛才古古怪怪那句“來真的”,天晴厚著臉皮試探道,“陛下再這么貼金,臣都快要誤會了……以為陛下也像中意楊榮那樣,心里特別喜歡臣呢~”
仿佛被她逗樂了,朱棣不覺也笑了起來:“天地可表!我從來就沒喜歡過你。你這個人,粗魯、吵鬧、自大、固執(zhí),獨斷專行,牙尖嘴利,張口閉口的假仁假義。同你在一起,永遠是生氣的時候多,舒心的時候少?!?p> 天晴干笑一聲:“給陛下這么一說,我這個人,還真是沒什么優(yōu)點……”
“可是,我愛你?!?p> 臉上的笑容一瞬僵硬,表情凝固到自己都可以想象有多滑稽。
她的第一反應——這肯定又是什么攻心之計,就像他曾對閔海珠做過的那樣。他是想示好拉攏,讓她能夠死心塌地,避免下一次胳臂肘往外拐么?
但現(xiàn)在的她,又有什么值得拉攏的?難道他已經知道了……她的計劃?
朱棣已接著說了下去:“我知道這聽起來有多荒唐,你一定很難相信。坦白說,連我自己也花了很長時間,才確認這一點。正因為此,我不會弄錯,你拿來哄阿赤烈的那套,也不必用在我身上。天晴,你說過,誰都需要愛。你爹已經不在了,如今這世上,我就是最愛你的人。就算你爹還在,我也有自信不輸他。天晴,我希望能一生一世照顧你。只要你答應,下月冊封大典過后,你就是我的妻子,真真正正的妻子——不是妙紜的什么代替品?!?p> 難道說……
她好像抓住了什么頭緒,僵住的表情慢慢化開。許久的沉默之后,咕噥出一句:“你瘋了……”
“這輩子,我從來沒瘋過?!敝扉ψ⒁曋?,目光和從前一樣,不容分說?!澳阒馈!?p> 天晴無法承受這種對視的力度,眼神飄忽游開。
“我應該說過,我不會和任何人分享自己的丈夫?!?p> “你不用分享。”
什么意思?妃子們眼看著就要來了,搞這么大嗎?他還要守身如玉了?天晴被他弄得越來越莫名:“不、不是陛下說的——那什么皇家昌熾、子孫奕葉,也是帝王的義務嗎?”
“不是你說的,孩子多煩惱多,一碗水肯定端不平么?我已經有三個兒子了,不愁沒人繼承大統(tǒng)。你想生孩子就生,不想生就可以不生,我又沒逼你,你著什么急?”
我著什么急!“可是后宮里、馬上王香月她們就到了……”天晴不可思議地回看向他,“難道讓她們從此都守活寡嗎??”
“從前她們在北平,是王府的擺設,如今到應天,繼續(xù)做皇宮的擺設,有什么差別。”
擺設?有什么差別?天晴又一次被他匪夷所思的荒謬論調惹火,怒道:“我不要這種莫名其妙的承諾!”
“你才莫名其妙!”朱棣一敲憑欄,“難道你有更好的人選,能跟你過一輩子么?為什么你就不能認真考慮考慮我的話?我知道你一直有事瞞著我,你不想說,我不逼你。倘如你有顧慮,非要去找什么蔥(聰)姜蒜的,我也可以幫你。”見她目光不定,氣惱的模樣已換成了一副深思熟慮的神色,朱棣不由軟了軟聲音,“我并不是要你馬上就答應……”
“不可能!我永遠都不答應!”天晴卯足力氣斬截道,隱隱地,自己都不明白為什么要回得這樣決絕。
“你只是現(xiàn)在這么想而已。沒關系,我可以等……”
“是么?!碧烨鐜е湫Υ驍?,“等多久呢,五年?十年?”
“等到我死了?!敝扉Φ?,“如果那時你還不答應,那你愛去哪里,就去哪里?!?p> 天晴深深望著他,只覺得一線怒火從腹腔一直燒到喉嚨,想噴卻噴不出來。朱棣卻輕巧道:“看,我給你機會了。只要你能神不知鬼不覺殺了我,你就能自由了?!?p> 放你的屁!這也算機會?!
“適可而止吧!消遣病人特么的很有意思么?!”
朱棣不禁莞爾。自從搬進了宮城,她比當初在驛館時還要拘束,終日戴著面具一樣的假笑,仿佛真以為這樣就可以“母儀天下”了;這一刻卻徹底撕破偽裝,露出了本來面目,全然就是盧家村那個粗魯無狀的野丫頭,讓他懷念又歡喜。
“這樣子才像你啊,天晴。”
天晴聞言,心里忽然冷了冷。
“對,這樣才像我,這樣才是我。我可以幫你,效忠你,但你的為人處世,無論從前還是現(xiàn)在,我都無法認同。朱棣,不管你說什么做什么,我都絕不可能喜歡上你?!?p> 不知為何,他對她的拒絕一點都不惱怒,甚至還笑了笑。
她未想到,她反駁得太急、太快,不計后果地否定,在朱棣眼里,是她不想給自己留退路,是她害怕自己會動搖。
這恰恰證明,她有動搖。
“沒關系,你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改。我說了,在這之前,我不會勉強你?!?p> 他沒有給她再爭辯的機會,卻一步上前把她攬進懷中。天晴又怔又懵,還不及推開,他便潦草地摸了摸她的腦袋,笑著轉身走了出去。
“皇后娘娘安好?!?p> 女眷們都得了陳尚宮的安排,已各自領人安頓去了。此時朱高熾也被陶逢引到了天晴面前,吃力地向她屈身問安,一聲就把她的思緒又拉了回來。
“誒!你哪里要這樣?”天晴反應慢了半拍,手還未伸出,身邊的陳尚宮已著汀依蘭依幾個女史將朱高熾扶住。天晴撫了撫他的肩膀,眉目間浮露傷感之色,輕聲問道:“我爹他……”
朱高熾立刻回道:“一下得船,玉棺就給載上了四駕大車,由百人衛(wèi)快馬護送去了鐘山。如今天已寒涼,一路上我也時時看著,開平王爺?shù)倪z體必不至受損的?!彼穆曇粢蝗缂韧鶞厝幔澳锬锶缃襁€病著,等養(yǎng)得大好了,咱們一起去看他,娘娘便知道我沒有打誑了?!?p> “從小到大,你什么打過誑了?”天晴被他逗得笑了,又問,“還有芳婷小姑娘呢,她如今怎么樣了?”沈芳婷此前一直在慶壽寺中,由道衍照顧醫(yī)治,對于她的情況,除了道衍,便數(shù)朱高熾最了解。
“道衍大師說,沈家小姑娘的毒需前后花上二十八日才能拔除清盡,我們臨出發(fā)的時候已開始了七天,狀況看來很好,如今應該是痊愈了。”朱高熾笑道,“算算時間,說不定她現(xiàn)已被衛(wèi)士們護送著,啟程歸家了?!?p> 那日天晴得彭瑩玉相告,得知原來解噬心蠱并不非要用術者的血,只消知道下蠱的特定周期,按序反向拔除即可,立刻送信回北平請道衍照法施治。雖然那邊傳回的消息是道衍試有所成,甚至表示會等芳婷徹底康愈自己再動身進京;但她無法確定沈昂有未言盡其實,彭師父給的辦法又是否全然對癥,這時得了朱高熾親口確認,天晴才總算放了心。
是夜,三大殿之一的華蓋殿迎來了修復后的第一場歡宴。北平的守城功臣們都隨朱高熾一同入殿,受朱棣宴請賜賞。朱能、楊榮等當紅武勛文臣也列席在位。朱能熱絡楊榮嘴乖,炒得宴會整場氣氛都烘烘烈烈。唯有李遠因為那次行刺的事,至今還受著朱棣的臉色,心中倍感委屈……
當初那喬裝改扮的妖僧憨笑著號稱不要賞金,只想加入軍籍到他旗下,“跟著侯爺進皇城開開眼”,他一笑而允,還覺得自己這趟出門倒招攬到了個人才。哪知道那妖僧的目標還真不是賞金,卻是皇上的命!雖說得了皇后娘娘的求情,皇上終也沒拿他怎么樣,但以后還能有多少前程,卻難說得很了。
李遠越想越懊喪,獨自坐在角落,一頓宮宴吃得索然無味。倒是華遠執(zhí)一改以前的小心低調,整個人好像嗑錯了藥一般,滿場跟人推杯換盞,認識的不認識的,胡飲海喝間玩笑不斷,活躍得不得了,惹得旁人都側目。
直到宴畢人散,華遠執(zhí)還覺得腳下飄飄,全身宛如騰云駕霧,妙不可言。跌跌撞撞間,一路不是碰到柱子就是絆了門檻,就外人看來,儀態(tài)著實狼狽。
“華大人,由奴婢幾個送您去西直門吧!”一青衣小內監(jiān)上來侍奉。
“哈哈……嗝、好,好~有勞小公公了?!?p> 兩個小內監(jiān)一左一右攙扶著他。華遠執(zhí)綿綿倚靠在他們身上,越走越覺得渾身仿若無骨。
也是奇了,今天他明明先墊過了菜食,可剛一杯酒下肚,就覺意志迷離恍惚,身體卻亢奮到不行。腦中都未曾起意識,嘴巴已開始動了,說出的話連自己都無法設想,然而那歡然欲仙的感受實在難以言喻。這皇宮里珍藏的御酒,果然非同凡響啊……
華遠執(zhí)正迷迷蒙蒙回味著,突然覺得上臂一緊。他略略清醒了些,眼望四周,發(fā)覺不對。“呃?小公公……這里,好像不是往西直門的路?”
“刺客!有刺客??!”兩個小內監(jiān)忽然大叫,松手丟下了華遠執(zhí),連明角提燈都甩在地上,飛也似地跑了。
華遠執(zhí)早先就受過腿傷,醉酒后腳頭更是無力,也一下摔坐在地,順著提燈的光暈模模糊糊看過去——果然一個高魁壯碩的影子沿著甬道正依依走近。華遠執(zhí)不由睜大了眼。
“彭、彭瑩玉?是你?是你!有膽量的,你就來??!且看陛下、會不會再放了你!我乃大明堂堂少卿大人,可不會怕你這藏頭露尾的逆賊!亂黨!妖僧!”華遠執(zhí)一番話喊得雖勇,可實則腳下打顫,此刻連站都站不起。
自從得知彭瑩玉竟被陛下放走,他出入都讓高手層層保護,平時在家也是萬分小心,飯菜都給家犬試過毒后才敢入口,也只有在這宮禁森嚴的皇城,才不得不松懈些。
“哦?華大人是真不怕么?”
出乎意料的清冷嗓音傳來,那個碩大的影子隨之遽然收縮,幻變得纖細而又弱小。
華遠執(zhí)喉嚨驟然一緊,陡覺不可思議——“你是……徐娘娘?”
“錯!我乃白蓮教中壇舍無堂何普言。華遠執(zhí),你背信棄義、賣友求榮,害死教中多少兄弟義士?教規(guī)如鐵,今日——我就要你明刑正法!”
“我、我一直忠于陛下,背什么信?棄什么義!是你——你這妖女,你口口聲聲叫他們作義士,還心向著那幫妖孽,你才是背叛陛下的亂賊!逆黨!我要見陛下!我是陛下欽封的大理寺少卿,你不可以私刑動我!我要親自、親自向陛下面陳!”
天晴冷笑?!懊骊愂裁??說你當時如何幫助讓帝出逃的么?”說著將印有大理寺印鑒的通行文牒自袖中抽出,往他臉上一丟。華遠執(zhí)囫圇剝下,待就著燈籠火看清是什么,渾身一個激靈,整張面孔都變了色。
“陛下明察秋毫,早知道是你這妖女搗鬼,怎么可能疑心我!怎么可能來查我!你這是栽贓!偽證!陛下不會信你!絕不可能信你??!”
“他絕不會相信的——是單靠我一個人,就能將讓帝和讓太子他們統(tǒng)統(tǒng)救走了?!?p> “什、什么……”華遠執(zhí)渾身一冷,顫聲大叫,“你果然、果然還念著彭瑩玉的話!你、你包藏禍心!你是為保住你的同謀,就要、要拿我來頂缸!”
“哈哈哈——華大人果然聰慧難得啊~喝醉了都能想得這么明白。那大人也該知道,這一回,你是必死無疑了吧!”
對面俯視而來的目光冰涼,如幽夜里的狼,緊緊扣住了垂死的獵物。“不!不!”求生的欲望讓華遠執(zhí)忽然有了力氣,他爬起身來就跑,如掙扎的飛蛾,狂叫著向東首宮燈明亮的光源頭跑去,本能的直覺——只要見到了其他人,他就能揭開這妖女的真面目!就能得救了!
再也不用提心吊膽隱忍苦等!他能得救了!!
“啊——”
腳下猛地一絆,萬箭穿心般的疼痛讓華遠執(zhí)前所未有地清醒。他低頭,自己的胸前、腹部甚至大腿,都有數(shù)不清的短箭穿插而過,色澤不明的溫暖液體就自那些洞口中緩緩流淌而出……
他突然明白了——為什么那兩個青衣小內監(jiān)走到此處便不肯再往前,為什么常天晴一直維持著同樣的角度向他迫近……
他何必要逃呢?眾所周知她身患重病,再沒有以前的神力,但凡他還留存一絲冷靜,便能反制了她,他怎會變得這么蠢?因為、因為——
那杯酒么?
“你、你這毒婦……陛下……我要見……我要見……陛下……陛下……救我……”
華遠執(zhí)聲音漸低,伸手徒然地向著越來越稀薄寒冷的空氣中抓索著什么,最終還是無力地垂蕩下來,再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