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九章 就像影子般
宮里人都悄悄議論,近段時日,皇上表現(xiàn)得越來越古怪了,讓人看都看不懂。
這一日,錦衣衛(wèi)指揮使紀綱按例陛見,述報民間輿情見聞。
“……據(jù)探報,有人曾在山西廣靈縣,見到一和讓帝形容相似者,當(dāng)時,他身邊還跟著一個男子,自稱姓沈,他們……”
“是沈智嗎!”朱棣一下打斷了他,急切異常,聲音撞得立于地臺的紀綱幾乎一抖?!笆遣皇鞘曛?、蘇集商會的那個沈智?”
陛下為何不管讓帝,反而關(guān)心那個隨從?況且——曾經(jīng)為陛下效力的沈智,不該早就死了嗎?紀綱雖覺奇怪,還是斂斂神,道:“蘇集商會沒落多年,那眼線之前未必見過沈智其人。不過據(jù)說那人身材纖瘦,長相清秀。”和他印象里的沈智倒是對得上的。
“哪眼線如今何在?有否盯著他們?你說他們先前在廣靈,眼下呢?人在哪里?”
“現(xiàn)今還有錦衣衛(wèi)在當(dāng)?shù)囟⒅遥瑘笮湃藙倓偦貋?,尚在京中待命……?p> “快宣!朕要親自問他。還有畫師,讓報信的描述仔細,著畫師把人給畫出來!”
馬云立刻道:“陛下,不如宣李正來?他是李晞古后人,家學(xué)淵源,作人像是最好的了?!?p> 朱棣胡亂應(yīng)了聲,一顆心砰砰亂跳,自言自語:“也未必是她……她就算要喬裝,不會用人知道的名字???,怎會這么巧……”
是她聽到了自己的“訃訊”,以為風(fēng)頭過了,才不那么防備了?她究竟從未離開,還是又回來了?那個人,到底是不是她?
有可能。只要確認他對她已然放棄,她便不會像之前那樣小心掩藏。
他曾經(jīng)心存僥幸,或許天晴真去了草原也說不定。雖然她必不會主動投奔阿赤烈,但各部落汗國間關(guān)系錯綜糾結(jié),只要有哪里收容了她,時間一長,阿赤烈總會知道。他不是會撒謊的人,但凡他一句試探,他就能露出馬腳。然而……
她卻從未出現(xiàn)。
于是他又猜想,可能她去了朝鮮,為此大張旗鼓,興師動眾地“秀選”。她從來莫名其妙,看不慣男人三妻四妾,定會路見不平一聲吼。他幾乎都能想象她嚷嚷著“一把年紀就不要再糟蹋人家年輕姑娘了!”的樣子仗義而出……
只要見到她,他就能告訴她——我從來不曾變過心、背過諾,我做這些,只為了找你!
三年了,她就像一個解不開的咒語。他有多少掛念,只有天曉得!
可……
看到歸來復(fù)命的黃儼表情的那一刻,朱棣便知道,失望已是注定。
“老臣在朝鮮逗留了數(shù)月,并沒有見著過娘娘……聽那李國王的意思,娘娘也從未踏入國境,更從未去找過他?!?p> 朱棣默然。
黃儼覷他臉色,小心道:“陛下……那些送來的貢女,要如何安置?是否讓陳尚宮來主持,照著先帝時的規(guī)矩……”
“隨便吧……”朱棣答得縹緲,黃儼一時沒能聽清,可又不敢再問,只能繼續(xù)等著。過了許久,朱棣才發(fā)現(xiàn)他還站在原地,又道一遍,“你安排就好了?!睋]手將他屏退。
金陵城全福巷,紀府。
三人正閑坐亭榭,對月把酒談。
“……李畫師費了半天功夫才將人像作出來,那眼線看了,說活脫脫就是他見著的那個沈氏子弟,巴巴地把畫兒呈到御前。結(jié)果陛下上下看了三遍,怒氣沖沖就給撕了。還好?。∥以缬袦蕚?,立刻把另外那人的畫像也拿了出來,陛下這才臉色稍霽了點,下令要把讓帝和那沈某都給活捉。哪知道……哎!就這么不湊巧,碰上妖教作亂,居然又讓他們給逃了!”紀綱越想越屈,痛飲一口,“幾年前在濟南也是,要說讓帝和白蓮教沒關(guān)系,打死我都不相信!”
雖然紀綱這次平山西妖人之亂有功,但丟了好容易找著的讓帝行蹤,惹得陛下又是一頓大怒,直接發(fā)話要他“提頭來報”。然而沒了頭,他要如何報?這一番唏噓坎坷,真不足為外人道。
“幸好,黃公公回來得巧,一番苦勸,陛下又不怪罪了,不是還讓你和隆平侯爺(張信)去尋那位張真人么?”馬云道。
“呵!尋張真人,難道會比尋讓帝容易么!”紀綱嘆了聲苦。他和馬云從燕王府時就有交情——當(dāng)年正是他受今上之令,將馬云幼弟幼妹接去北平團聚。如今二人一同在京,往來頻常,許多宮闈消息都是馬云透給他的,是以言辭間毫不見外。
“陛下近來的喜怒……”胡濙不敢說“無常”二字,轉(zhuǎn)而道,“兩位大人常在君側(cè),未知——是否和云南那邊的變化有關(guān)?”
胡濙是建文二年進士,初時被授兵科給事中職。當(dāng)年今上入主皇城,念著家中病母和妻子郭氏,胡濙如何都沒法狠下心“力拒”,遂與群臣一起投了誠。永樂元年,也不知何故,他突然受了皇上青眼,升任為戶科都給事中。如今又領(lǐng)了圣命,要他協(xié)助紀綱,往游民間暗訪“讓帝”和“沈智”的蹤跡,為此才特地來找“同坐一條船”的紀指揮使詢見商量一番。
然而,當(dāng)年投效的建文舊臣何止上百?對于為何偏偏是自己領(lǐng)到這個任務(wù),那一日,他同兵部的王驥正究討火*藥消毒清創(chuàng)之醫(yī)理時,經(jīng)對方一句驚醒,聯(lián)想起妻子曾說起的往事,胡濙由是便有了個猜測——可因?qū)嵲谔^離奇,心中終究沒底,便想從紀綱和馬云這里探一探風(fēng)聲。畢竟他兩次被提拔,都是馬云做天使傳的旨,二人的私交關(guān)系也算得不錯。
“哎~這個說起來話就長了。說有關(guān)也行,說無關(guān)也行了~”紀綱漫不經(jīng)心道。
“嗯?此話何解?有關(guān)為何,無關(guān)為何呢?”胡濙問。
馬云經(jīng)他一點,倒想起此行的另一用意,壓低了聲音向紀綱道:“這次黃公公帶回的貢女,據(jù)說最美貌那幾個,剛到城門就給你的人扣下,直接送進了漢王府去?你可要小心些,御史臺的眼睛都緊盯著呢!太子殿下又出了名的規(guī)矩。這兩相一比較,一旦傳進陛下耳朵……”
“傳進了又怎樣?黃公公不也沒說什么嘛。就因為太子,陛下對漢王殿下寵著呢!”紀綱酒醉微醺,笑瞇瞇道,“再說了,你還不清楚么?陛下根本就不是要選人,是要找人。那些貢女便是個個美成了天仙,只要長得不像她,呵……咱們陛下連一眼都不會看的!”
旁邊胡濙心中已是敞亮,卻作一臉霧水狀:“陛下找讓帝,如何能跟屬國貢女扯上關(guān)系?外邦女子長得再像讓帝,又有何用?難道還能李代桃僵么?”
馬云哪能任由場面亂下去,想著如今還沒必要讓胡濙知道那么仔細,石桌下伸腳輕踢了踢紀綱,道:“胡大人莫聽他發(fā)酒瘋渾說了。要能李代桃僵,陛下何必還要胡大人去尋人呢?”
“哈哈哈~對!總之呢,咱們就好好辦差,陛下既然叫咱們找,找就是了嘛!”紀綱被馬云踹得一晃,索性起了身,舉杯邀月,又轉(zhuǎn)向二人——
“來來~飲了此杯!此刻清風(fēng)又明月,兆頭大佳?。≡蹅兏鐑簬讉€接下來必能一舉奏功,順風(fēng)順水,前途通明~哈哈哈——干杯!”
……
當(dāng)夜正是十五,月色如銀落清輝。已過亥時,朱棣才剛剛批閱完了奏章,起駕從武英殿回寢宮。乘于步輦之上,他按了按眉心,瞑目稍憩,忽聽到遠遠似有樂音隨風(fēng)飄渺而來。
朱棣一下睜開了眼,抬手示意停輦。
“什么聲音?”
“嗯?好像是……簫聲?”隨行侍候的黃儼也佇步認真傾聽?!皯?yīng)該是從壽昌宮那邊傳來的。哎這大半夜的擾人,實在不像話!得讓教養(yǎng)嬤嬤好好管管了。如今那里正是朝鮮貢女們住著的,肯定是哪個小秀女想……”
“住嘴!”朱棣粗暴打斷了他,如同怕他擾了自己聽曲兒。
不會錯,這一首!
這一首是——??!
“快!往壽昌宮!快!快??!”朱棣一時如失魂落魄,近乎失態(tài)地拍著輦扶大喊。
“呃?是!是!”
此時各宮俱已落鎖,黃儼連忙命內(nèi)監(jiān)飛跑著去叫值夜侍官開門。一下轎輦,朱棣急奔而入,不待任何接迎通報,直接撞進了簫聲傳出的東梢配殿。
一道頎長輕盈的影子,筆直通到窗前,白衣勝雪的少女袖袂飄飄,如仙子幾欲奔月。
“天晴?!”朱棣下意識地呼叫伸手,想將她攬回。
少女被大開的門聲驚得回頭,一見來人,更覺張皇,臉色煞白得不知所措,放了幾遍仍未能將白玉竹簫放上憑幾,又不忍扔于地上,只得別扭捏在手里,伏身下拜。
“妾身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棣踉蹌退了半步,心中一片大起大落的空茫。
他早該知道的……
她怎可能會……就這樣回來呢?
面前的少女埋首跪在當(dāng)?shù)?,似在微微打顫。他方才破門而入,她始料未及,此刻一定是嚇壞了,不知自己做錯了什么,更不知將被如何發(fā)落。
朱棣長長嘆了一息,抬手道:“先平身吧。朕有些事想問你,起來回話?!?p> 聽他語氣溫和,全無興師問罪的意思,貞妍終于舒了口氣,僵直的身體也稍微松活了些,再一頓首,便依命站了起來。
“你叫什么名字?”
“妾身權(quán)氏,小字貞妍,家父在本國領(lǐng)工曹典書司職?!?p> “這曲子,是誰教你吹的?”
“是……很久之前在漢陽,妾身曾聽一個、來自中國的少年吹過?!?p> “那個少年,長得什么樣子?”
貞妍微微抬起臉,小心看向?qū)γ娴幕实邸4藭r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似懷念,似渴望,似期待,似感傷。她忽覺責(zé)任重大,必不能答得叫他失望,便一手執(zhí)簫,一手緊握管身,拼命用力回憶,可是……
“事隔多年,妾身當(dāng)時年幼,只模糊記得,他身上有一股好聞的香味……還有他的手……手掌不大,手指卻奇長,十分柔軟溫暖,還有,還有他的眼睛……”地上一片月光晃晃,貞妍不由抬頭向窗外看去,“比此刻的圓月還要明亮,之前之后,妾身都未再看到過誰有那樣的眼睛?!?p> 是天晴……
看他仿佛陷入了沉思,貞妍心里不免打起鼓來。
雖說那時年幼,可畢竟男女有別,她如今是貢女身份,以這樣懷戀的語氣說著和一個年輕人的往事,實在不妥當(dāng)……慌亂之下復(fù)又跪倒。
“妾身兒時落難,命在旦夕,幸得那位少年出手相救,彷徨苦惱之時,又受那少年簫聲安撫,所以一碰到慌亂害怕,就會吹這首曲子了……”
“你說慌亂害怕,是怕什么?”
貞妍一凜。
她要怎么說?
今日下午,她因為按捺不住好奇,跑去偷看了冷宮里的那位閔娘娘。聽人說,閔娘娘從前也是本國的貢女,美麗得無與倫比,然而她看到的場面,卻是……
“哈哈哈哈!美、美有什么用?他會看一眼嗎?會看嗎!徐天晴!徐天晴!你這個妖女!就是死,你也要霸著他,是不是?是不是!你這該死的妖女!是啊~所以你死了!你死了!哈哈——死得好!哈哈——哈哈哈哈哈——”
閔娘娘,她瘋了。
宮人說,皇后娘娘薨逝后,皇帝陛下曾下令要送閔娘娘回國,她當(dāng)即發(fā)作了癔癥,用剪子把自己的臉孔劃爛,一邊劃一邊大笑……陛下便將她關(guān)在了冷宮,用器都是木頭做的,不給她任何尖利易碎的東西,免得她傷著自己、傷著別人……
現(xiàn)在她面前的,就是那位能把人活活逼瘋的皇帝。
“妾身……害怕……怕的是……”
“嗯……你小小的年紀,卻要遠離家國,前途未卜,當(dāng)然會害怕?!敝扉嘈χ鴵u了搖頭?!笆请迒柕蒙盗?,你不必回答。你再說說,那個中國少年的事吧?!?p> “呃……妾身、妾身也不記得別的了,只是心中一直感激那少年,想著日后若有機會,定要向他當(dāng)面道謝……”話一說完,貞妍又開始后悔起來。她童年的那段坎坷經(jīng)歷,父親說是大恥辱,不準她對任何人提起的。如果皇帝陛下再追問,她該怎么回答?說實話,會不會受人輕賤?可說謊話,不是欺君之罪嗎?
他會不會也把她打入冷宮呢?
好在,皇帝陛下根本完全沒有好奇的意思。
“知恩不忘報,原是為人之義?!敝扉匮缘?,“你方才吹奏得很好,可惜被朕打斷了,再吹一遍吧——
“貞妍?!?p> 很快,后宮里開始偷偷流傳起了各式各樣的蜚議。
“誒?你說這賢妃娘娘,是不是會什么妖術(shù)?。棵看嗡淮灯鸷崄?,皇上的表情就跟……就跟失了魂兒一樣。”
“嘿!你說賢妃有妖術(shù),不如說那根簫有法力呢~你沒見皇上翻來覆去就聽那一首曲子么,我連倒著都能哼了,怎么皇上就聽不膩呢?”
“呸!一根簫能有什么法力?你倒著都能哼了,有沒有給迷住了?”
“那倒沒有,不過乍聽是怪好聽的~誒——那曲兒名字叫什么來著?”
“我哪能曉得!你去問賢妃娘娘啊~”
賢妃權(quán)貞妍入宮兩年,寵冠無倫,甚至連皇上御駕出征,都要將她帶在身側(cè),可見珍愛榮寵之盛。只苦了后宮的侍者們,行軍在外,皇上都可以不講究食住,女眷卻不能,只得樣樣妥帖,恨不能把延禧宮整個搬到馬車上,隨軍移動。
然而如同命運里的咒詛,所有他珍惜愛護的人,都會早早離他而去。
永樂八年,朱棣親征韃靼,權(quán)貞妍在歸京途中身染急癥,不到半月,已是奄奄彌留。自她在臨城發(fā)病那日起,朱棣就下令停軍,只為能讓她休養(yǎng)康復(fù),不僅命隨軍御醫(yī)每日三次會診,更延請當(dāng)?shù)孛耖g神醫(yī),為她診脈議方。然而病況始終好好壞壞,這一日,她竟是連起身下床都不能了。
“是臣妾福薄……恐怕、不能再陪伴陛下左右……”病榻上的貞妍努力撐出一個笑容,“但、皇天不負有心人,陛下一定……一定能找到她,那時、她……她一定會明白陛下的苦心,再也不會……不會同陛下……分開了……”
“貞妍……”
是夜,權(quán)氏薨于臨城驛館。朱棣哀慟不已,命人堪輿白茅山,葬之于嶧縣,謚恭獻賢妃。
主治御醫(yī)被杖刑斬首,其三族及余人靠著楊榮等近臣眾相苦求,才得幸免。
“如果娘娘知道陛下殺那么多人,定不會高興的?!?p> 規(guī)勸之言紛紛揚揚,唯有馬云這輕輕的一句,得到了朱棣嘆息般的回應(yīng)。
“是……她定不會高興的?!?p> 眾臣都松了一口氣,感念賢妃娘娘余澤猶長,救百千性命于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