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的小長假終于結束了,老謝帶著錢旦在辦公室里走了一圈,簡單介紹了新同事們,去見了他們的領導,偉中公司北非中東地區(qū)部技術服務的主管老韓。
偉中公司是矩陣式管理,深圳的老王是他們在總部機關的行業(yè)線領導,開羅的老韓是他們在地區(qū)部的業(yè)務主管。
老韓是個高大威猛的湖北人,他對錢旦表達了歡迎,嚴肅地叮囑完工作上的期望,這才露出略顯疲憊的笑容,鼓勵地說:“你倆兄弟搭檔好好干,爭取一年以后一切皆在掌握中,你倆可以輕松地躺在紅海的沙灘上曬太陽了?!?p> 一走出老韓辦公室,錢旦就沖著老謝問:“你啥時候帶我去紅海邊上躺著去?”
老謝拍拍他肩膀:“小伙子,好好干,你要相信公司生意會越來越好,業(yè)務發(fā)展總是要比我們的個人能力跑得快,我們將永無寧日!”
“好好干”是毫無疑問的,他們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兒,每天在晚上十點以后才可能離開辦公室。
他們每天回到宿舍時身體已然疲憊,思維依然活躍,總是在客廳里一人躺一個沙發(fā),一邊看衛(wèi)星電視里的“Fashion TV”,那個頻道總在翻來覆去地播放著“維多利亞的秘密”的模特們,一邊把地區(qū)部下屬的各個子公司的項目和人一個一個地聊。
路文濤同是老韓的下屬,但和他倆不是同一個團隊,算半個局外人。
他通常是端坐在餐桌前,對著自己的電腦忙個不停。
他要么就突然抬起頭一臉真誠地沖著錢旦和老謝說:“我說你倆有點出息,別吵吵了,去洗洗睡了?!?p> 要么就冷不丁清清嗓子道:“你倆傻逼瞎吵吵啥?我認為你們說的都不對!”
路文濤仍然是十句話里面有五句帶著“傻逼”二字,包括“這傻逼回鍋肉真好吃”、“我們又簽了個傻逼大單”之類的。
錢旦和老謝“吵吵”最多的仍然是他們的TOP1問題,“人”!
他們已經嘗試著在治“本”了:
一是更加高效地使用中方員工,地區(qū)部總部不能只有他們兩人,得弄幾個中方骨干過來做機動資源,組成自己的“海豹突擊隊”。
如果他們認為下面各個子公司的團隊做得不夠好,想去管理人家首先得有能力支持人家,想去指導人家首先得有能力幫助人家。
二是本地員工的招聘和能力建設,他倆認定“偉中”一定得學會“因地制宜”。
老謝已經在開羅張羅過兩期新員工培訓班了,錢旦到的時候正好趕上了第二期,學生是四個埃及人、兩個蘇丹人和一個突尼斯人。
公司單獨租賃了一棟四層小別墅改造成為地區(qū)部培訓中心,它藏在路旁花樹后。
錢旦第一次去的那天大家正擠在一樓客廳改的教室里,由老謝給學生們做技術答辯。
晚春陽光透過大落地窗照進來,給人平添幾分慵懶感覺,但幾位學生在謝老師的犀利發(fā)問下絲毫不敢輕松。尤其是蘇丹來的大個子甘法斯,基本上是手足無措地站在臺前發(fā)愣,讓人看著都著急。
成績優(yōu)秀的是埃及人阿馬爾和謝里夫,他們倆一個以前在IBM的代理商處工作,一個來自阿爾卡特公司,明顯比其他幾個要老到些。
三是合作資源的建設,“偉中”的公司治理中有兩道堤壩,一道是對“財”的管控,一道是對“人”的管控。公司不可能沒有約束的不限量招聘,技術服務部除了自有員工之外,依靠著一批分包商來解決資源彈性的問題。
與他們合作多的是國內的電信工程公司,以及前“偉中”員工離職后創(chuàng)建的公司。
這些公司過去只是作為分包商承接“偉中”從客戶那里拿到的項目,近一年來海外資源壓力巨大,項目進度又存在一定的不可預見性,它們也在以更靈活的租賃模式提供外協(xié)工程師給“偉中”使用。
這天晚上,錢旦和老謝又在“吵吵”合作資源的問題。
錢旦說:“現在太痛苦了,從分包商要個人一會兒說必須通過公司的接口人去協(xié)調,一會兒說必須把需求提給采購部由采購部處理,等他們幫我找到人,黃花菜都涼啦!今后我自己直接和分包商溝通,把我的項目預測交給分包商,忽悠他們提前多準備些人,以備不時之需?!?p> 老謝無奈又無辜的笑容:“我早就想這么干,但是公司有內控防腐敗的要求,不讓我們直接去找分包商要人?!?p> 錢旦不以為然:“哪里有那么多腐敗?各個國家的子公司天天踢我們的屁股,找我們要人。蘇丹的項目馬上要開工了,到現在還沒有定下來一個人去現場。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我自己去找。”
老謝解釋:“我們是業(yè)務需求部門,按流程是負責及時、準確地提PR(采購需求)給采購部,由采購部負責選定合適的分包商,最終下PO(采購訂單)采購資源。然后,分包商必須先拿到PO再安排人到位。這叫需求和采購相分離、PR和PO相分離,是基本的內控原則?!?p> 錢旦堅持己見:“我不管,既然你授權我?guī)湍愎茼椖拷桓?,你就相信我。我決定就這么干了!我去和分包商直接溝通,誰能滿足我的業(yè)務需求就和誰合作。我們自由戀愛,等談得差不多了再去找采購部蓋章,他們是民政局,負責發(fā)結婚證就行了,我保證等他們發(fā)了結婚證再洞房?!?p> 老謝一樣每天被人力緊缺所擾,他決定支持錢旦:“采購部的兩個兄弟很好說話,你和他們多勾兌?!?p> 旁聽者路文濤的眼睛盯著自己的電腦,忽然開口說話了:“兩個傻逼,自由戀愛?自己提需求、自己選分包商?你們到時候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錢旦是驢子脾氣,大多時候貌似溫順,偶爾蹶蹄子踢人。他正在情緒上,毫不客氣地對著路文濤嚷:“你個傻逼會不會好好說話?一天到晚傻逼傻逼的,你哪來那么多傻逼?”
路文濤抬起了頭,一副“竟有傻逼敢反抗朕”的表情:“首先,你們不發(fā)展本地分包商,依靠國內分包商做海外項目就給人想象空間,天高皇帝遠,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好搞貓膩?其次,過去工程分包還好一點,現在你們發(fā)明了人員租賃的模式,把按項目分包變成了按時長租人,分包商不管工程做得好做得歹,按人頭和時長收錢,你們的驗收標準清晰嗎?有沒有明明一個月的工作量租了兩個月的人?你們又給人更大的想象空間。最后,你倆還想自己提采購需求、自己找賣家,更方便搞貓膩?你倆傻逼難道不是在自己給自己挖坑嗎?”
錢旦反駁:“首先,現在連本地員工都沒有培養(yǎng)起來,哪里有那么好找本地分包商?人家也看不上我們這點軟件的生意,只能靠國內的成熟分包商。其次,現在客戶強勢,我們是孫子,軟件項目的客戶化定制太多,海外的打法沒有成型,SOW(工作范圍)、驗收標準本來就模糊,按工程分包分包商怕被我們玩死,不愿意和我們玩,人員租賃模式多靈活?最后,各個地區(qū)部都在搶人,各個山頭都在搶人,膽子不大一點,能搶得到資源嗎?我對業(yè)務結果負責,問心無愧,有啥?”
路文濤的心里很理解兩位兄弟,他冷笑一聲:“老子是好心提醒你們,你們掉坑里關我屁事?好,你們去搞,小心遲早把自己給搞傻逼了?!?p> 錢旦搶白他:“你是什么毛病???講十句話里面有五句是‘傻逼’?”
路文濤略有不好意思的樣子,更多是理直氣壯地說:“老子以前呆的國家太壓抑了,大家都這么說話,習慣了。現在已經改好多了,以前十句里面有八句是‘傻逼’?!?p> “你壓抑啥?看不到女人?”
“錯!波斯美女多著了。因為是一個強競爭的市場,寸土必爭,每個合同都不能丟,每個項目交付都不能慢,長期緊張壓抑,需要隨時發(fā)泄。你來快一個月了吧?在一線沒在總部機關爽吧?小心別也傻逼壓抑了?!?p> 錢旦沉默了三秒鐘:“我覺得在一線比在總部機關爽!我在國內一線也干過,一線的‘疼’是清清楚楚的劇疼,疼起來難受,但總會有止疼方法,并且疼過一陣會好一陣子,在總部機關工作的‘疼’是長期隱隱作疼,常常還不知道到底是為啥疼?”
老謝聽了,呵呵一笑,起身回自己房間去了。
片刻又回來,手里居然多了把吉他。
錢旦夸張地叫到:“喲,看不出??!你還會這個?”
路文濤說:“老謝同學是典型的門心馬叉蟲。這把紅棉吉他可是他們家小玲送給他的定情之物,你不要去亂摸亂彈,彈壞了小心他撕你?!?p> “啥叫門心馬叉蟲?”
“沒文化,你把這五個字拼起來是什么?‘悶騷’二字?!?p> 老謝沒有搭理他倆,徑直往陽臺去了。
片刻,和弦響起: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擁有我
我擁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離開我
去遠空翱翔
沒唱幾句,咿咿啊啊的禱告聲突然在街邊的有線廣播里響起,蓋過了老謝的彈唱。
錢旦的適應能力本來就不錯,何況幽靜的環(huán)境、便利的生活條件大大超出了他的所料。在開羅最初的日子里唯一令人困惑的是總迷路。
迪格拉一帶是從前英國人殖民埃及時所規(guī)劃,見不著高樓,找不到標志性建筑,只有一個個院落或者是長得差不多一個模樣的公寓樓隱于大樹后。
并且,每每走到路口,人們遇見的并不是丁字路口、十字路口,而是米字路口,常常遇見六、七條小路蜿蜒向每一個方向。
錢旦有一次從迪格拉廣場去距離不到一公里的培訓中心開會,特意提前了二十分鐘出發(fā),結果會議開始十分鐘后迷失在林蔭路上的他叫了輛出租車把自己拉回了原點,重新出發(fā)一次才找到正確的路。
周末,錢旦獨自在培訓中心加班。到了晚餐時間,老謝和路文濤輪番打他的電話,叫他回宿舍吃飯。
天津人路文濤一到周末就沉迷于老謝從國內帶過來的一本“川菜大全”中,已經成為了一名如假包換的川菜廚子。這一天,他做了最拿手的回鍋肉。
從培訓中心回宿舍不過是十五分鐘的腳程,錢旦卻在暗夜里轉了一個多小時,怎么也走不回去了,電話里也講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里?
路文濤在電話那頭樂不可支:“現在知道誰是大傻逼了吧?你慢慢找路,我給你留塊最大最肥的肉。”
錢旦又累又餓的時候看見不遠處路邊有一處燈火明亮、人影晃動,定睛一看,原來是家西餐廳。他仿佛十字坡上的武松初見了孫二娘的店,徑直走進了餐廳。
餐廳不大,但分成了室內、室外兩個區(qū)域,露天的院子里擺了幾張臺,穿過院子是餐廳的室內區(qū)域。
錢旦就近在最靠院門的地方找了個座位,點了一份羊排、一杯芒果汁,決定吃飽了喝足了再慢慢找回宿舍的路。
吃完,結賬,錢旦走進餐廳室內,去找洗手間。
他從洗手間出來時正巧昏暗角落里兩個人也結了賬站起來。錢旦一瞟,其中一個竟然是曾子健。
曾子健也看到了他,遲疑了兩秒鐘才叫到:“旦旦!這么巧!”
錢旦如釋重負:“你啥時候從阿聯酋回來的?我居然迷路了,不知道怎么回200街?”
曾子健笑了笑:“我今天剛回來,他非要到機場去接我,行李還在他車上。我住199街,我們一起坐他的車走吧?!?p> 與曾子健共進晚餐的同伴瘦瘦高高,一本正經地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在他倆說話間已經先出了門,鉆進了路邊的一輛“雷諾”車里。
曾子健帶著錢旦上了車,介紹到:“這錢旦,進公司前我倆就在同一個單位同一個辦公室上班。他先進‘偉中’,不停對我說‘偉中’好,把我給忽悠進來了。然后我先來北非中東,不停對他說埃及好,把他給忽悠過來了。這張旺,旺哥,比我高一屆的師兄,大學時踢球認識的?!?p> 錢旦熱情地說:“世界這么?。繋讉€湖南熟人又轉到一起了。我在地區(qū)部軟件服務部,你在哪個部門?”
旺哥慢條斯理地來了一句:“我在你們競爭對手,‘F公司’?!?p> 錢旦一愣,“偉中”和“F公司”正在各個國家競爭得如火如荼,打得你死我活,雙方桌面上的角力和桌子下的暗招都沒少使,“偉中”的人和“F公司”的人私下接觸多少犯忌,也許曾子健帶著公司的使命?
旺哥沒有留意到昏暗燈光下的減速帶,車速有些快,車猛地一顛,錢旦的頭差點沒撞上車頂,令他又是一驚。
曾子健不急不徐地說:“我上次回國,一上飛機看見前面座位上坐了一個中國人,西裝筆挺打著領帶,戴著個超大眼罩在睡覺,空姐送餐的時候醒來了,他也不把椅背放直一點,我沒法吃飯了啊,就敲他,他一回頭,是個熟人,一扯談,竟然大家都在埃及,還是同行?!?p> 旺哥接過他的話頭:“人生何處不相逢,我倆這還是第一次聚了。我們談風月談足球,不談生意!”
曾子健說:“旦旦,詩詩下個星期五到開羅,到時候一起吃飯。我們跑遠一點,四季酒店里有家餐廳,港式的,我?guī)銈內ズ韧聿?,旺哥也一起吧??p> 錢旦說:“不巧啊,我下周五要去喀土穆出差。詩詩來住多久?”
“那等你回來,詩詩不上班了,她準備過來做家屬。你讓秦辛也過來吧,你倆也快要結婚了不?你不是房子都買了嗎?”
“還沒定了,再說,買了房子就沒錢結婚了唄。我買房貸了款,裝修房子還找我爸媽借了錢?!?p> 旺哥說:“那蠻好,你就說買房子是你爸媽出的錢,房子算你婚前爸媽贈予的財產,將來離婚不用分?!?p> 曾子健說:“你嘴有蠻臭。婚姻法上是這么寫的嗎?你莫信口開河,要簽婚前協(xié)議才行吧?”
旺哥很精明的樣子:“據說將來婚姻法要這么改?!?p> 說話間,車已經到了錢旦宿舍樓下。
錢旦下了車,走到樓梯口,下意識地又回頭望,那輛“雷諾”的車尾燈已經閃爍在第200街盡頭。
錢旦心里琢磨著,總覺著旺哥的舉止言行令他別扭。
他走進宿舍,老謝在自己臥室里粗著嗓門打電話,路文濤如常端坐餐桌前,對著自己的電腦。
路文濤一看見錢旦,興奮了,忙不迭地站起來,端起桌上放著的一碗回鍋肉:“哎喲,大傻逼終于找到家了。我今天做的回鍋肉,水平又上了一個新的層次,老謝那傻逼都快吃哭了,說是他爸爸的味道。來,自己拿去微波爐熱一下?!?p> 錢旦剛接過碗,老謝打完電話從他臥室里出來了,一臉苦笑:“老旦,你記得去乍得的小強吧?人要崩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