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冰原谷底的那足以凍掉腳指頭的幽河往北走,會遇見一片森林。
森林古木參天,將整個谷頂籠罩得無比嚴實,在陽光微弱的時節(jié)里,更是透不出一絲的光亮。
森林里盡是不知年月的寒鐵樹,寒鐵樹生烏黑色鋸齒樹葉,每一葉有兩個巴掌大小。據(jù)大康《醫(yī)史雜論》中記載,百年寒鐵樹葉搗碎入藥可治外傷,具奇效,副作不明。
這不知幾萬年的寒鐵樹葉更是無價之寶,古往今來有無數(shù)人打過這片森林的主意,但無一例外都成了這谷底異獸的吃食。
久而久之人們便將這森林稱之為“幽冥林”,據(jù)聞林中孤魂不下十萬,生人進了林子,是活著出不來的。
自幽冥林再往北,出了森林陽光這才透入了谷中,有一深澗,澗底深不知幾何。每日有嚎叫似鬼魂,前人們認為這澗底便是傳說中的幽冥地府,于澗上搭上了一座石橋,取名為“奈何”。
從此傳說傳記中便出現(xiàn)了第二座奈何橋,這也被稱為“陽間奈何”。
橋邊不知何人修筑了一座與人齊高的青銅像,是為致敬孟婆。人們也終是憑借這青銅像的問世,才確定了冰原谷內曾有人居住。
奈何橋往再往北,整個冰原樣貌便天差地別了,呈土黃色的凍原覆蓋了方圓百里,凍原上沒有一株花草樹木,更別說找到什么活物了。
但只要駐足凍原最南邊,便能遠遠的瞧見一座峽谷,兩側山高萬丈,竟也如這凍原一般沒有一絲活物的跡象,山體成玄黑色,似被人千錘萬鑿一般,其山棱突出,險峻無比。
而峽谷的最南面,靜靜的躺著一頭巨獸,巨獸死死的堵在了峽谷口前,湊近了瞧才發(fā)現(xiàn)這巨獸是一座足有幾千丈高的青銅城墻。
城墻殘破不堪,自城下仰望城巔,百余丈處盡是些坑坑鑿鑿,再往上些便插滿了數(shù)不盡的兵器。
這下邊的坑洼本該也是些兵器的,只是被人用法子將之取了出來留下了無數(shù)的坑洼。
青銅城門上并無匾額,沒人知道這城池的來歷,城門終年不開,從外面也聽不見一絲的聲響,里面就如同一座死城,那年大康甚至將其命名為“酆都”,意為鬼城。
后來也不知出了什么亂子,大康草草將這名字抹掉,第一次讓此城載入史冊的時候便是二十年前。
“大康歷神武元年,有客商誤入冰原谷,歷數(shù)難至凍原,尋得巨城。城墻通體為青銅,布器于墻,帝令人尋之,谷寒,人不能至,亦不可存?!?p> 此后各國史書再無對此城的記載,青銅城這一稱謂在這玄陸,也不過寥寥人知曉。
在大康皇室《秘錄》中出現(xiàn)了一條極為隱秘的記載——神武二年,帝令修士攀之,御虛者足十人,常日可御風登近千丈,于青銅城下,修為最高者僅攀一百二十丈,再無突破。
......
大康歷神武二十年,二月初八。這天凍原出奇的下了一場雨。
凍原已經有數(shù)年沒有下過雨了,凍原上本有的風雪與雨點夾雜起來,打在人臉上猶如冰錐,被大風刮得僵硬的臉任這“冰錐”砸上幾下定會刮出細微的血痕。
青銅城墻下有一片長著雜草的土地,在土地上竟然有一座不小的營寨。
營寨外圍是一圈木質圍墻,木墻高近三丈,足以容納兩名士卒于木墻上并排行走。木墻正中部是一座木質城門樓子,每隔五丈的位置便有一座簡易箭塔。
木墻上每隔個幾丈便豎著一面旗幟,每一面旗幟都以黑色打底,四周紋著波浪祥云,中間用燙金寫著一個大字——康。
這個“康”寫得極為出色,每一處筆鋒都彰顯了殺伐之氣,該是某一位書法大家所留,后大量仿制生產所成。
營寨內的士卒們顯然沒有料到這雨會下得如此之大,而營寨木墻地基又筑得極深,一時間讓這積水竟然流不出去了。
士卒們沒有得到上峰的指令不敢貿然開了寨門,于是排成了一條條隊伍,不停的用木盆將積水舀出,自城墻上倒下,一時間數(shù)百人在營寨內穿梭,好不熱鬧。
營寨里扎滿了帳篷,最中心的是一頂占地足有數(shù)丈的軍帳,軍帳外有一面特別的旗幟,旗幟雖也以黑色打底,卻繡著一頭黑色大蛟,又寫了個大大的“荀”字。
軍帳內顯然沒有外面這么嘈雜,只是坐了幾名將校在議事。
一盆燃得格外旺盛的炭火不斷的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將整個軍帳都烘托得有些燥熱。
坐在正位上的是一名續(xù)著山羊胡須、穿著尋常便服的中年男人,男人的臉顯得格外滄桑,臉頰已經變成了紫紅色,這是常年呆在凍原的緣故。
男人喚作荀無疾,是大康八大望族之一荀氏子弟。十六年前奉了皇命率軍五千來到這青銅城外,從此再無返京消息。
這些年來五千人已經只剩下了一千不到,能在凍原生活下去就如同向閻王爺討命活。
軍隊里帶了些術師,靠著他們的符咒好不容易將這塊土地改造得稍微能住了人;他們又在山嶺的東面找到了片茂密的叢林,在那邊更是種下了不少糧食以供生存。
只是荀無疾不知道這一待就是足足十六年,圣旨上告訴他,青銅城門一日不開,那他便一日不能返京。
男人的桌案上工整的擺著一桶令箭、一個筆筒以及一盞并未點燃的油燈,從筆筒積滿的灰塵上不難看出主人已經許久沒有動過毛筆了。
荀將軍輕捋胡須,打量這名剛入軍帳的來客。
來客坐在靠右的最內側座上,桌上有一碗倒?jié)M的茶水。
這客人看著有五六十歲年紀,一頭蓬松亂發(fā)并未打理,滿臉的胡渣與他續(xù)著的長美髯有些格格不入;一雙丹鳳眼也生得甚是好看,卻又與那醪糟大鼻子格格不入。
男人輕嘖了一聲,這客人身材修長,看起來極為勻稱,卻又與這一身殘破不堪的粗麻衣服格格不入。特別是這粗布衣服,直到現(xiàn)在還滴著不久前浸入的雨水。
荀將軍心里有些納悶,若不是這邋遢老頭入軍帳的時候身旁侍衛(wèi)的的確確帶著大康朝廷的官印,他死活也不會相信這是一個朝廷的三品大員。
邋遢老頭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線,擤了擤鼻子。他瞧著桌上那幾乎要溢出木碗的茶水,抽了抽嘴角。老頭小心翼翼的將這茶碗端了起來,雙手捧著茶碗生怕抖落出來一滴水。
不過老頭的手出奇的穩(wěn),他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膶⒉柰胨椭磷爝?,隨后一飲而盡。
邋遢老頭將右手長袖甩了兩圈,挽在了手背處,大大咧咧的用這粗麻袖子擦干了嘴。
“荀將軍,這茶還真不錯?!崩先送湛杖缫驳牟柰?,頭也不抬。
男人見了這老人喝茶的姿勢,這才真正重新打量起老人來。
那藏在破爛粗麻袖子里的手臂,能將這么滿的茶水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亩似饋矶粸⒁坏?,說明這老頭功夫不淺。
老人并未將自己的內力散開,那說明這靠的不是武夫的本事。男人瞳孔驟然放大,想到了老人入軍帳時的別扭步伐。走的似乎便是那小周天術?
小周天術是大康天師府特有的法子,僅限術士分支咒師可以修習。
咒師以步罡踏星斗,以自身作法器,踏陣以應天罡。這老人會《小周天術》,那荀無疾便一點也不奇怪為何他能帶三品官印了。
天師府的咒師,是大康的香餑餑,在戰(zhàn)場上是能救萬軍于水火之中的,其所布陣法,在大康軍人眼里看來,遠比術士那些微不足道的法術要實在得多。
男人越想心里越發(fā)抖,自己雖然修為不差,但要是觸怒這咒師,日后回到京師告上自己一狀,那自己這返京之日便是真正的遙遙無期了。
帶著千人不遠萬里跑到這凍原守著青銅城的動向,雖然頂著個五品鷹揚校尉的頭銜,但在他的眼里這與流放并無不同。
也不知道當年自己觸怒了族里哪位長輩,自己一不做欺男霸女二不陷害他人,這樣一個苦差事也不知道怎么就輪到了自己。
一想到自己對這咒師大官的種種做法,荀無疾的雙腿開始止不住的顫抖,特別是自己令親衛(wèi)將那放得快爛的茶葉取出,更是給他滿上了整整一碗,荀將軍心里更難受了,據(jù)說這些咒師都是些小家子氣啊,不然道門術士那光明大道,怎么還會有人走出咒師這么一條岔路來?
荀無疾那顫抖的雙腿幸得有個案板壓住,否則指不定已經將他抖到哪里去了。
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滴落了下來,他緩緩的抬起頭看著老頭,心里想著:我馬上便坐到下邊去,您坐這主位,可千萬別生氣吶!
誰知他這抬頭的一瞬間,老頭也猛然將頭抬了起來,再不望向那茶碗分毫。
兩人的目光對視在了一起,老頭那似鷹顧般的眼神看得荀無疾心里直發(fā)毛,他一時連滾帶爬的跑了下來。
“那......那......那個......”荀無疾一時緊張得說不出來話了,趕忙一把掌狠狠的抽在了自己的臉上,“佟......佟大人,是我有眼不識泰山......還請您往上坐!”他直接拜倒了下去,將頭壓得死死的,荀無疾留了個小心眼,只要這佟大人坐了主位,也就是稍稍給了自己一個面子,若是發(fā)火也該不是那么大了,但若是不坐,那自己這捅的簍子就可大了。
任憑誰來想,也想不到一個穿著這么殘破的老頭是一名正三品金紫光祿大夫,而更可怖的是他竟然還是一名咒師!
隨著汗珠不停的滴落在大帳的地毯上,在荀無疾的耳朵里聽來,這聲響已經比帳外的雨聲要大了。
遲遲沒有說話的老人令荀無疾更害怕了,一般這樣的人都比較狠,俗話說得好,那咬人的狗還不叫呢。想到這荀無疾倒是松了口氣,在他的心里想著這令他害怕的老頭就是一只惡犬,倒也不是那么怕了。
“啪!”輕輕的一聲傳到了荀無疾的耳朵里,他猛地顫抖了一下,兩只眼睛瞪得死死的,不敢有絲毫轉動眼珠子的心思。
老人的雙手倒是保養(yǎng)得不錯,似一個三四十歲中年男人的手一般,褶皺尚且不是很多。
他輕輕的為荀無疾擦去了臉頰上的汗?jié)n,又將這四十歲的漢子給扶了起來。一雙手臂力量極足,容不得荀無疾半點反抗。
“荀將軍,怎么見到老夫入了軍帳還靦腆起來了?”老人呵呵的笑了一下,“我這初至冰原谷,皇上的旨意我一句都還沒傳,你咋地就跪謝皇恩了?”
荀無疾對著老人深深的做了一揖,老人的反應著實出乎他的意料,不過也難怪,他已經十多年未曾見到過什么生人了,他也弄不懂察言觀色那一套。
“在下冒昧的問一句......佟大人這光祿大夫可已做了有些年頭了......”荀無疾想確認這件事情,以免自己到時候成了冤魂也找不著宿主。
“別瞎琢磨了,老夫就是佟薊?!崩先四切呛堑拿嫒萃蝗粐烂C了起來,將那粗布袖子大大方方的甩在了后面,不知從何處變戲法般的掏出了一面圣旨,隨后清了清嗓子,以極渾厚的聲音說道:“門下,荀氏無疾,勞苦功高常駐冰原谷,為國可稱國士,歷十六載,當進。自即日起,門或有異動,若有出者,請歸長安!神武二十年一月六日。金紫光祿大夫佟薊宣!”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荀無疾聽到了圣旨里的話,這下可真是止不住自己的淚水了,但荀無疾畢竟是個四十歲的糙漢子,那點面子比啥都要重要。
他正要起身接旨,卻被佟薊一巴掌牢牢的按在了地上。
“圣上口諭!”佟老頭又將聲音給抬了起來,那嚴肅的臉龐在荀無疾的眼里似乎已經變得充滿了光輝,神圣得不容一絲冒犯。
“朕有些想你這小子了,接完人就滾回來罷!”
宣完這口諭,佟薊突然嚴肅的臉又垮了下來,酒糟鼻子慫在臉上,那松弛的老臉色瞇瞇的笑著,哪有之前的半點模樣。
但出乎老人的意料,這四十多歲的漢子竟然就這么伏在了地上,身子止不住的顫抖,他這下是真的止不住淚花兒了,放聲的在地上哭著,左右士卒正要上前將將軍扶起來,佟薊對著四周揮了揮手,示意不要上前。
看著這從青年已經變?yōu)橹心甑哪腥耍∷E心里倒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情緒,讓他哭吧,這該是將十多年的情緒都哭出來了。
待得荀無疾將十六年的情感一同宣泄了出來,他鄭重的接過了圣旨。
對著老人再次深深的拜了一下,“之前學生招待多有不周......還望先生見諒?!?p> 佟薊想了想,自己當年的確是在國子監(jiān)教習過一些學生,但他不記得有這么一號人物了,看著佟薊有些納悶,荀無疾臊著臉皮的說:“學生這些年就愛看老師您的注解,在我心里已經將您認作恩師了。”
佟薊有些哭笑不得,一巴掌打了過去,“這天下想做老頭徒弟的數(shù)不勝數(shù),你可倒好,就憑著這么一句話便認了師傅了?你認了我,我可不認你這學生?!崩项^一腳踹向了荀無疾,想攀上他這高枝,這人還不太夠格,但仔細一想,這荀無疾性子倒也真誠,就是帶了些小聰明,他佟天師最喜歡的就是帶著小聰明的大糊涂蛋了。
“走吧?!辟∷E望向被他踢倒的荀無疾,“我算準了日子來的,就在今明這塵封了十六年的青銅城門該動動了。”
聽聞這話,將軍趕忙站了起來陪同在了這粗麻老人的身旁,兩人就這么走出了大帳,完全不顧這暴雨天氣,一些士卒也緊忙跟了上來,將長傘送上前去。
看著有些釋然的男人,佟薊將頭俯了過去,在荀無疾的耳旁輕聲說:“其實吧,我就喜歡喝這種爛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