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皇帝放了張洛去,張都都知也尋了個由頭,跟著張洛出來了。
“張會計,留步!到十五開朝前,可還有段日子。這段時間,你去干個活兒吧?”
“是……”
張都都知微微一笑:“說起來,這宮里的爛賬和缺了的銀子來……您也知道節(jié)流再好,也沒有開源好?!?p> “是……”
張洛低著頭,看著張?zhí)O(jiān)的兩只團云烏金靴子,心想,難不成這位還要鼓動自己去放高利貸?
“老奴想,如今賈道士有好些書,都是奇書,不如在京中開個小書局,印刷了,賣些……”
張洛聽見這話,趕緊看看自己抱著的、那幾本、看一眼都能叫人掉腦袋的書,瞪大了眼睛。
“老奴說的,不是這幾本?!?p> 張都都知也看出了張洛的猶豫。
然后他叫身后的小太監(jiān)過來,給張洛拿出了幾本話本小說來。
“若是其他人去兜售,自然不會有人信這是賈道士的東西,也賣不出去。不過,由張會計你去經(jīng)營,就不同了。”
張洛看看這幾本小說,都是些才子佳人私奔的故事,想想皇帝的風格,覺得這也沒有什么太大的風險。
更重要的是,她知道這位大太監(jiān)已經(jīng)想害自己了,就這么拒絕他,肯定不行。
于是,她答應著,想看看、他還有什么計策害自己。
回頭,張都都知就叫一個喚作“小白鵝”的小太監(jiān),領張洛出宮,去看那家已經(jīng)建起了,“很快就要投入運營”的盜版書局。
這書局地段不錯,在小御街的隔壁巷子里,庫房隱蔽,但是前門正對著幾個教坊,能聽到里面不時傳來的絲竹歌聲。雖然今天才初三的中午,教坊里已經(jīng)在排練新曲子,就等初七,貴客們臨門來花錢了。
庫房里的雕版,也都準備好了,看來有那么三四種,隨時都能開工印刷。
只是,這些雕版上,并沒有油墨。再仔細看,還有幾塊中間黏連了蜘蛛網(wǎng)。
想來應該是怕有人來檢查,所以不常印刷?
張洛兜了幾兜前面的店鋪和后面的庫房院子,都沒有看出風險在哪里。隔壁還有幾個這樣的書坊,都緊閉著大門,寫著“初八營業(yè)”。
店門外,貼著些招攬生意的畫。從這些畫來看,基本都是賣一個類型話本的,雖然其中、頗有幾張,畫的十分辣眼睛,論在現(xiàn)代、都能被掃黃打非掉。
小白鵝又叫了書局里的管事老陶出來。
張洛定睛一看,這老陶看起來小五十歲,舔著個胖肚子,胳膊腿卻細的麻桿一樣。臉上一眼就看見一對香腸嘴,眼睛小的,跟他的鼻孔眼差不多。
“這位是賈……不,宮里的張會計。張爺爺叫她先幫著、管理一下書局?!毙“座Z對老陶十分客氣,介紹張洛給他說。
張洛趕緊向老陶躬了一躬,卻不知道在北宋,女子不是這么行禮的。
老陶懶洋洋的向張洛點點頭:“這位娘子已經(jīng)經(jīng)營過書局?”
“沒有……”
“我們書局經(jīng)營的,都是些大眾喜聞樂見的圖書。你是女子,不懂得?!?p> 老陶十分施施然的說。
“我們出的書,都是俠客行俠仗義、弘揚天地正氣的書卷……”
張洛抖出一張雕版,上面分明寫得是你儂我儂。
老陶斜了一眼,語氣還是十分堅定:“英雄美人嗎?讀者要是不能代入,誰還來買?”
“陶大爺,我們這邊的利潤,是多少?”張洛也不想斗嘴,直奔主題。
“五分利,刨掉房租、工資和燈油火蠟,能打個平手……”老陶自豪的說。
張洛聽了,直想把手里的木頭雕版拍在他腦袋上。但是,她卻笑著,把雕版雙手拿著,還給了他:
“陶大爺,那么誰是房東?又雇了幾個人,除了您,都是誰?有領工資的簿子嗎?”
老陶一聽這話不樂意了,睥睨著眼睛,一聲呵斥:
“這娘子,你初來乍到,就問這些隱秘的事情。待久了,不就自然知道了嗎?”
張洛一聽,把腳就走。
小白鵝趕緊拉住她:“張娘子,這可是張爺爺叫您來主事的。您怎么走了?”
“您都看見了,陶大爺不叫我來呀?!”
“你這婦人!我什么時候說不叫你來了?”老陶也不吃這一套。
“什么都不叫知道,叫我蒙著眼睛瞎忙乎?這不就是叫我別來嗎?”張洛說著,拍拍門:“要么有我要的東西,要么我就走了,回家吃飯去咯?!?p> 小白鵝趕緊跑到老陶身邊,嘰嘰咕咕的說了幾句。老陶才嘟嘟囔囔的、去把幾本才填了的賬本拿來:
“就是這些,再沒有了?!?p> 張洛打開一本,看見第一行是“承接上年余額……”,然后黑著臉,朝老陶,指指這幾個字。
老陶氣呼呼的掉頭就走,然后,還吆喝了一聲倉房里一起干活的,都和他一起走。
“這里不養(yǎng)活我們這些出力干活的,叫這么個婦人來!我們走!”
小白鵝傻了,剛要追上去勸,就聽見張洛在后面喊:
“陶大爺,您這支銀子、都支到明年夏天了!把腳走人,多賒了的銀子拿來?!?p> 老陶一聽這話,更火了,頭都不回,罵罵咧咧的甩上了大門。
“X你祖宗!”
小太監(jiān)嚇得腿都軟了,哭喪著臉,拿指頭挖著墻面子:“張爺爺才交代的差事,我……這一輩子都沒出息了?!?p> 張洛不理他,只是拍拍門上的大銅鎖。小太監(jiān)還在哭哭啼啼。
張洛就拍拍他:“您老回頭難過吧?麻煩先給換把新鎖?”
“……”小白鵝眼睛都紅了。
“然后,咱們去開封府……”
“???今天才初三!雖然府里有人,但是……這不是去討人嫌嗎?”
張洛卻邪魅的笑起來。她抖抖小白鵝的袖子和腰間的褡褳,知道他怎么都帶了幾串錢。
“還得麻煩您、回頭再幫我,把給我辦事的劉高班叫來?!?p> 午飯后,老陶氣吼吼得和幾個工人在坊肆吃酒,就聽見有人拉著個布幌子,在招工。
他探頭出去看,居然是宮里經(jīng)常出來跑雜活的劉太監(jiān)。
“吆,劉高班,您老人家又找人干活啊?工錢怎么算?”
劉太監(jiān)一看見他從酒鋪的窗戶里探出頭來,就露了個苦臉,節(jié)節(jié)敗退:
“不,不,張娘子不找人……”
老陶追上去,扯住他,定睛一看:
原來,劉太監(jiān)手里的布幌子,是找聘會雕版印刷的人。他急了,扔下酒錢,帶著人,回盜版書局一看,店前屋后,所有的鎖都換了。
老陶剛要撬鎖,就聽見有身后幾個差役大喊:
“好大的膽子,過年都出來撬門盜竊?”
兩邊幫閑的工人,都嚇得拔腳就跑。
于是,老陶被差役拉到開封府衙前,按在凳子上,吃了三大板。別看只有三板子,卻打的他兩眼冒金星,全身出虛汗,趴在凳子上,只覺得皮都焦了,又叫冷風一吹,稍微一喘氣,就疼得扎心扎肺。副堂前院子影壁上的圖畫,都模糊了……
“陶大爺?”
老陶還在板凳上昏著,突然聽見了張洛的聲音。他抬頭一看,這個婦人就站在凳子跟前,還笑嘻嘻的。
“我沒和府衙說,你預支了明年帳的事情……”
老陶恨得牙根癢癢,但是也不敢造次,只敢拉宮里的太監(jiān)們當盾牌:
“宮里的于公公,是我老婆的……”
“唉,陶大爺,那么,你是叫我和宮里的張都都知說、你偷了他銀子的事情?偷人錢財,如殺人父母???!”
張洛摸摸老陶都被打出了血的后腿,改了改詞。
老陶這下泄了氣:“全憑張會計吩咐?!?p> “我聽說,這坊間都是用的橡木雕版。為啥沒人用膠泥做的活字呢?”
“這原是……雕版的師傅,都屬于張邦昌大人斜下行會。若是用了膠泥活字的話,每印刷十種書刊,費用能便宜七八成。那張大人的收益,不就……”
張洛繞著他溜達了半圈:“我們的工人不是干雕版的嗎?為啥還用張大人那邊的人???”
“他們都是負責印刷的??贪暹@事,我們不敢干……”原來,老陶也是個機靈鬼。
“你現(xiàn)在每回怎么去找雕版的師傅?一個月找他們雕刻一本書?”
“姐姐啊,要是那樣,張大人的行會管事,是不會放過我們的。他叫每個月必須訂三種??墒?,他的行會人手不夠,要我們預支了明年的錢,可明年還不見得、能有書版呢?!”
張洛悄悄靠近老陶:“那么,你知道誰能給做膠泥活字嗎?”
“……知道歸知道,可是……”
“怕什么,你如今都給了張大人錢了。我們臨時急用的,自然用活字先應付著嘛。”
張洛笑著,給老陶遞了一碗水。
“趁著過年,大家都在家閑著,如果能趕著出些……自然能多賺些錢。陶大爺拿著去家里,又或者見了張都都知,都好說話。我也就能安心、回去干我自己的差事了?!?p> “娘子在宮里做什么的?”老陶這才認真的問張洛。
“您看呢?”
老陶一下動到了被打板子的地方,疼得直拍凳子:
“會計!”
這算是一種不打不相識。
老陶還躺在榻子上,就托人找來了一直找不到活的薛工,他家里代代做膠泥活字,但是從三代前,這種膠泥活字,就沒什么主顧了。
老薛一直想改換門庭,但是一想到這是祖上和畢先生合作的獨家買賣,就不忍心。如今家里閑著的活字有整整一大庫房,沒處打發(fā)。
聽見老陶叫他們過去給排版,都以為是聽錯了。
“沒錯!我和你們說,你們要當心,如今我們書局當家的,是個婦人,而且是個爛了心腸、極其兇狠的婦人!唉,看我被打得。她可是宮里張都都知的紅人,得罪不得……”
老陶又趕緊給自己找了臺階下。
“陶大爺,您要訂哪幾種書?”薛工小心翼翼的、藏住他的偷笑,問。
老陶看看周圍老婆子女都不在,就從床底下抽出一個大布卷子,里面有三十幾種話本小說。
“薛工什么時候能印出來?每種兩百本……”
說著,老陶伸出袖子,跟薛工劃了個價錢。
“陶大爺,想什么時候?”
“當家的說,想在十五前開售……”
“……活計都是有,就是人不夠?!?p> “這不怕,您只要有活字板子,我這里就有人?!崩咸蘸鋈恍Σ[瞇的說。反正出了事,張洛擔著,好處都是他的,想想都開心。
于是初三下午下了訂單,初六的早上,盜版書局就打開門營業(yè)了。
店里拿各種畫軸點綴著,出了正正三十八種小話本,都配著插圖。提前來教坊流連的公子文人們從沒瞧見,不到初七、就開門的書局畫店的,進來一看,還印了這些新書,都忍不住袖了一本。
“作者是哪位啊?”
“原先靈虛宮的賈道士啊。如今這店里的掌柜就是他女兒,宮中做會計的張娘子……”
“就是官家輕縱了的那個殺人的……”
“可不就是嘛?!?p> 于是,這盜版書店,搭配上張洛的名號,一傳十,十傳百。
到鰲山燈會前一天,已經(jīng)賣出了前三年都沒賣出去的書來。陶大爺數(shù)錢數(shù)的手都抽筋了,還一邊吆喝后倉忙著趕排版的人:“大家都再加把勁???!前面的書就光剩下樣本了……”
臨近其他書局還是那些老本子,賣不動。雖然瞧著老陶的書卷紅火,想跟著沾光,卻也沒成功。連著降價兩成,可是王孫公子們哪里是缺錢的主兒,并不買賬。
其他書局的老板伙計們干脆把在店門口,開始叨叨張洛殺人不受罰的故事。
但是,誰成想,京中除了被搶了生意的店家惱火、張邦昌惱火外,這家盜版書局紅火的生意,還意外地得罪了蔡京家二公子蔡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