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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裳茶

從老青島年俗,看中國人的信仰

大裳茶 大裳茶 8045 2020-12-14 09:00:57

    青島舅子灌姐夫的習俗,會產(chǎn)生很多故事。

  誰誰在丈人家被舅子灌醉,會被當成笑料,流傳好一陣子。丁廷執(zhí)每年回丈人家,都會被章禹利變著法的灌酒,醉后鬧出了不少笑話。

  大年初三一大早,章禹利就隔著街吆喝。聽了招呼,丁廷執(zhí)磨磨蹭蹭的,心里怵著,但也只能硬著頭皮過去。

  丁廷執(zhí)在桌前一坐下,章禹利就卷起了自己的袖子。席間,他將章老先生和她姐都早早地趕下了桌。丁廷執(zhí)哪能頂?shù)米≌掠砝€場之上偷奸?;募總z,很快就頰紅耳熱地多了。章禹利更為得意,一揚脖看似喝,其實酒水早倒到了身后。丁廷執(zhí)醉得頭暈眼花,一杯又一杯,都是實打?qū)嵉睾认氯ィ钡阶眈R天堂。

  丁廷執(zhí)酒后犯困,倚了要睡。章禹利嘴里念著舊俗,要他太陽落山之前,必須離開丈人的家門。章禹利心里憋著壞,笑嘻嘻地把丁廷執(zhí)扶出家門。果然,丁廷執(zhí)醉得東倒西歪,出門已不辨南北。章禹利也有六七分酒意,一邊剔著牙,一邊跟在姐夫的身后撿樂子。

  丁廷執(zhí)本是木訥之人,喝了性情水,神奇地變得愛說話起來。酒后冷風一激,變得越發(fā)精神。他晃悠晃悠地走在街上,逢人便口齒含糊地作揖拜年打招呼。

  尹嬸發(fā)現(xiàn)自家的散養(yǎng)的大鵝少了一只,出門去找。遠遠地看到聚著一群人,擠進去看,見丁廷執(zhí)醉醺醺地在拉著她家的大鵝在說話。尹嬸見了,頓時樂不可支,給眾人講頭年里正月的笑話。

  去年在青島村,章禹利也把姐夫灌醉了。丁廷執(zhí)醉酒之后不肯回家,章禹利怕他走丟,便用腰帶將丁廷執(zhí)拴在了丁家院外的石敢當上。丁廷執(zhí)醉得人石不分,給石柱子講了大半夜《文心雕龍》,成了青島村整個正月的笑料。

  尹嬸本就是喜歡打哈湊趣的人,見丁廷執(zhí)醉酒之后,把大鵝當成自己仲家洼的學生,笑得前仰后合。

  丁廷執(zhí)雙頰潮紅,滿嘴酒氣,“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至性過人,與物無傷,唯飲酒過差耳……”

  鵝用喙啄了幾口,丁廷執(zhí)酒后也不知痛,繼續(xù)給大白鵝講《與山巨源絕交書》。他連舉官場黑暗,以嵇康的高潔勸其長大之后,決不入朝為官。那鵝要走,卻被丁廷執(zhí)拖著翅膀拉回來了,怕它逃又攥了脖子。被酒氣熏著,鵝無法,只好扭頭避之,看起來很無奈的樣子。丁廷執(zhí)站得累了,酒后早丟了往日的斯文。他席地坐下,扳過鵝頭,與它面對面地,時而大聲吟誦,時而析見解。帶著酒興,丁廷執(zhí)連譯帶賞,一篇名傳千古之文,講得慷慨激昂。

  (▲鵝)

  眾人見了,又驚奇又覺得有趣,一個個笑得神魂顛倒。直到章禹蓮找來,才將他帶了回去??蓱z那鵝,已累得不能站立,雙腳像滑冰一樣趴在地上。

  章禹利自是少了不他爹的一頓罵。丁廷執(zhí)酒醒之后,章禹蓮笑問為何,得知他是把鵝當成了一個叫宗承的仲家洼學生,倒也并不埋怨。只是丁廷執(zhí)羞于見人,一連幾天都不肯出門。

  正月里,孩子們是最快活的。沒有課業(yè),可以結(jié)伴出門玩耍,無論到誰家,都有給小孩子特意準備的瓜子、點心和糖果。楊家村請了戲班子,戲臺設在玉皇廟,唱足七八天,吃喝都在村里的居民家。念弟領著小國毓和招弟去看戲,三勸四京八大記,咿咿呀呀地拴著許多人。吃飯的時候,三個孩子這桌,擠來一個沒卸妝的黑臉包公,讓人有點兒害怕又覺得特別有趣。包公把髯口擱在一邊兒,見有孩子,哇呀呀地喊了一嗓子。國毓不怕,反倒覺得沒有胡子的包公很好笑,拿了髯口在自己臉上試了試。黑臉包公幫小國毓戴上,邊吃邊給大家講笑話。

 ?。ā?p>  有一小媳婦回娘家。聽說鄰村設臺拉戲,她顧不上吃飯,抱著孩子就往戲臺跑。急不擇路,超近穿過一片瓜地,摔了一大跟頭,把孩子扔出老遠。她顧不得痛,爬起來抱起孩子就跑,總算沒耽誤看戲。聽完戲,發(fā)現(xiàn)懷里沒有孩子,是一大冬瓜。趕緊回到瓜地,也沒找到孩子,只找到一花邊枕頭。她哭著回到娘家,進門發(fā)現(xiàn)孩子睡在炕上。原來她急著聽戲,錯把枕頭當孩子抱了出去。

  “那小媳婦……”講到這兒,黑臉包公賣了個關口,一本正經(jīng)地大聲問:“是你們楊家村的吧!”

  周圍聽著的人,頓時哄堂大笑起來。

  “呸!我們村可沒那么傻的媳婦兒!”楊家村供飯的人家趕緊過來,在包公及戲班子人的碗里,又添了大塊魚、肉、丸子的葷硬,笑著催促道:“彩口堵了嘴,吃了快上臺!”

  戲聽到一半,胡記商號胡天德的兒子胡水,也和一群孩子來了。

  孩子們不知大人恩怨糾葛的細節(jié),但丁胡兩家不友睦是大體知道的。立刻,有孩子遠遠地指著丁國毓,告訴了胡水。

  胡水和那群孩子嘀咕了幾句,一起圍了上來。他們拍著手,調(diào)皮搗蛋地嬉笑著,茍狗同音地唱起了順口溜兒。

  念弟不理,領著弟妹趕緊離開。

  胡水為首的那群孩子更得意了。他們遠遠地跟在后面,大聲唱道:“小大嫚,才十三,青絲頭發(fā)披在肩……”

  小國毓和招弟氣得眼里冒火,卻被姐姐念弟用力扯著,只好跟她回家。可是,這倆孩子哪里咽得下這口氣。一進門,他們就心照不宣甩了姐姐,騰騰地向后院跑去。

  丁家后院,是一塊僻靜之地。經(jīng)過馬棚,再穿過月亮門,是一個小小的精致院落。小院房子對面,是借著正房的后墻接出來的篷架小屋。屋門是竹編的柵欄,屋里通風極好,里面放著各種竹制器具。簸箕、晾青盤、竹篩、滾籠、焙籠,整整齊齊地放在架子上。許多竹器呈油褐色,顯示出歲月久遠的樣子。

  二人一頭扎進小屋里,關上了柵欄門,直接躲到了晾曬架下在。他們一人拉過一個舊竹筐,熟練地把竹筐口對在一起,將在兩個人裝在里面。

  陽光從柵欄門的縫隙間照進來,一條條的光落在小屋里。把門一關,這里就變成了一個極為隱秘的地方。就算這時有人進來,只要不說話,也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小屋里面還有兩個孩子。

  這是小國毓和招弟秘密的議事之所,許多作妖闖禍的商量,都是在這里達成。

  招弟跪在筐里,一抹頭上的碎發(fā),氣哼哼地道:“要不是姐拉著,非打他一頓不可!”

  小國毓盤膝坐在另一只竹筐里,一只手托著腮,“我們打不他們!他們?nèi)硕?,我們只有兩個!”

  “那也不能就這么算了……”

  外面看上去,就像兩只倒在地上的舊竹筐在說話一樣。

  “別說話,讓我想想!”

  小國毓靜靜地想了一會兒。他倏然笑了,招招手,讓招弟靠近些,與她耳語了幾句。兩個孩子飛快地商量完,便推開竹筐沖了出去。分頭行動。

  小招弟出門直奔茍家。她來到茍文先面前,伸出小手?!暗乙I小食兒!給我?guī)讉€錢!”

  茍文先聽了有點兒意外,他道:“正逢過年,家里什么小食兒沒有?糖果糕點,他們丁家沒準備?”正月里,街市上正熱鬧著,孩子饞了,要幾個銅子去逛街,也并不奇怪。不過,錢他是不會給的。茍文先慢條斯理地道:“就算丁家沒準備,咱家有地瓜棗、長果,吃什么都過年,還非得花錢買小食兒?要錢,也不能向你爹來要!你打小就給了丁家,丁家就是你的婆家。你是丁家人,要錢得找丁家,得找你婆婆。國毓叫娘,你也從小就隨著叫了娘!這哪兒行?你是丁家的媳婦,去改口叫婆婆。你婆婆立刻就會給錢,還得給大錢……”

  茍文先自顧自地說著,卻聽不到孩子的動靜。雖然招弟從出生之后,一夜都沒有茍家住過,但小女兒的脾氣他是知道的。只要不吭聲,就是要鬧妖兒。茍文先回頭看,果然見小招弟努力踮著腳,一手拉開了錢匣子,另一只手已經(jīng)彎著胳膊伸了進去。茍文先大驚,開口要罵,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招弟的小手抓了一把銅子兒,小兔一樣鉆到桌子底下,避開她爹,手腳并用爬著,飛快地逃了。

  攥不住的銅錢撒了一地,叮當骨碌著四處滾去。茍文先哪還顧得上追,邊罵邊趕緊趴下身子去桌子下面尋,生怕被哪個愛小的食客揀了便宜。

  國毓找娘要了兩個銅板,招弟卻握著七個來了。兩個孩子抿著笑,沖出門去。剛到門口,差點兒撞上正在氣頭上的尹嬸。

  尹嬸提著死鵝進了丁家的門。

  那只鵝,過年那幾天本就精神沉郁,吃草減少。自從那天丁廷執(zhí)醉酒之后握了鵝的脖子,它就銜草不食。眼看著鵝精神萎靡下來,縮頭閉眼,離群獨處,不愿走動。直到羽毛松亂,頭頸縮起,死了。鄰居們紛紛失笑,丁廷執(zhí)講書,勸死大鵝。尹嬸吃了虧,站在街上罵了幾句,卻越罵越氣,拎著那鵝徑直找上門來。

  丁周氏在屋里聽到召喚人的口氣,還沒見到尹嬸的臉,便知她是懷氣來的。來到院子中,見她手中提著死鵝,已猜了八九分。

  “要不俺二兒那樂兒,俺還不知尹嬸養(yǎng)了大鵝!”丁周氏笑模笑樣地迎上前來,不等對方拋出泄憤般的話,就已接過大鵝。她道:“這年過得,滿眼凈是吃喝,反倒不知道愛吃啥!俺正想買只大鵝給俺孫兒燉了換換口,他尹嬸就送來了!等著!”轉(zhuǎn)眼間,丁周氏回屋取了塊洋銀,塞到尹嬸手里。她笑道:“多少的,您拿著!晚上燉好了,俺讓老二他家的,端上一碗也給尹嬸送去。”

 ?。ā椦螅?p>  尹嬸本是想來罵幾句出出氣的,沒想到丁周氏直接買下了。再看手里的鷹洋,頓時沒了聲息,心里琢磨著丁周氏是不是拿錯了錢。那枚洋銀,一只展翅的鷹,嘴叼長蛇。尹嬸平白無故地占了天大便宜,她馬上不好意思起來。假意推辭之后,連稱不用送了,生怕被再要回去,趕緊走了。

  出了丁家的門,尹嬸趕緊又看那枚鷹洋,見到背面那頂帽子,心中簡直后悔極了。當時,怎沒在丁廷執(zhí)的另一只手上也塞上一只鵝,或是將那條醉蟲拖到家里,將那群鵝一一勸死才好。

  尹嬸正歡歡喜喜往家走,迎面來了一群孩子嬉笑著攔住了去路。

  “尹嬸過年可好哇?”

  尹嬸抬頭一看,見帶頭的是胡水,她心中咯噔一下。當年在青島村接生,尹嬸滿口保票地去了胡家。報了大喜之后,胡水娘產(chǎn)后大出血,念咒作法折騰了一晚,第二天就死了。胡家辦著喪事,她又去了,用洗三大吉的話拿著,胡天德顧著臉面只得辦了。尹嬸知道胡家財厚,又是獨子,洗三時所做禮儀之繁瑣,簡直無以復加。最后,她心心念念的添盆果然不少。金銀首飾、現(xiàn)大洋、銅子,連當香灰用的小米兒、撤下來的供尖糕點之類,都被她一古腦兒地兜走了。打那之后,胡天德見她向來沒有好臉色。

  當?shù)牟淮?,兒子見面卻拜年,這是什么路數(shù)?尹嬸心里直畫狐兒。

  青島有個習俗,“有心拜年,十五不晚”。再遠的親朋,也要在正月十五之前趕來團聚。哪怕是只見過一次面,過年見了,也要相互鞠躬作揖,口里連稱過年好。商人見面,則相互作揖,互祝恭喜發(fā)財。若是遇上拜年的孩子,總要多少給幾個子兒,當壓歲錢的。

 ?。ā饕景菽辏?p>  尹嬸看著眼前的孩子們,尋思著可能是說幾句吉祥話,討口彩要點小賞。她定然舍不得那塊還沒捂熱的鷹洋,可偏偏身上沒帶一個銅板。不過,不花錢的笑兒是有的。

  她悄悄藏了鷹洋,臉上堆了笑模樣,隨口應付道:“好!好!”

  孩子們似乎料定了她的回答,異口同聲地又問:“沒被大狗咬?”

  尹嬸一愣。大過年的,沒來由地觸了霉頭。她登時惱了,張嘴罵道:“滾開!你們這些倒霉孩子!快些遠遠地滾!”

  孩子們見了氣急敗壞,得意地大笑著飛快溜了。

  帶頭的胡水跑得飛快。估計尹嬸追不上了,這群孩子才敢停下來。胡水雙手扶著膝蓋,摘下跑歪的瓜皮帽子,擦了擦汗??凵厦弊又?,繼續(xù)拼命地喘。

  一抬頭,見國毓和招弟走來。胡水馬上來了精神,他帶頭,又唱起了茍狗同音的順口溜。沒想到,國毓和招弟這一次卻不逃了。

  幾個孩子見對方不逃,有些奇怪。小國毓和招弟捧著小食兒,邊吃邊走,津津有味的樣子。幾個孩子饞得忘了拍手,也忘了早已唱得熟稔的順口溜。

  “占著手呢!”小國毓徑直走到胡水面前,邊吃邊說:“等吃完了,看我不打你!”

  胡水吞了口水,并不示弱地道:“那就快點吃!我才不怕你!”

  “好!吃完就打!你若輸了,不許再罵我們!”

  胡水仗著人多,自己又比小國毓高出大半個頭,哪里會怕。

  他大聲道:“行!”

  小國毓見胡水已經(jīng)上鉤,越發(fā)不著急。咂咂嘴,又輪了一圈舌頭,故意細嚼慢咽。

  幾個孩子饞著,又不好意思張嘴要,紛紛催促快些吃。小國毓向招弟使了眼色,二人抓了一大把送過去,讓他們幫著吃。

  剛才小國毓和招弟在街市上選了又選,才挑了又香、又脆、又甜的江米條。糯米面加豆粉和面后,在燜鍋里蒸出來,曬干后油煎,再撒上或糖或芝麻或松花,聞上去就香香的。小國毓買它有自己的道理,江米條又多又好吃,還耐嚼。只要堵了其他孩子的嘴,占了他們的手,便不怕打不過胡水。小國毓和招弟買了小食兒,一直在臺東鎮(zhèn)的棋盤街上轉(zhuǎn),找胡水這群孩子已經(jīng)好幾圈兒了。他等的就是這一刻。

  (▲小食兒江米條)

  小國毓分了小食兒,拍拍手上的糖,轉(zhuǎn)過身。招弟早等不及了,她連江米條的紙包都一起塞了出去,沉著小臉兒,迅速站在國毓的身邊。

  胡水嚇了一跳,沒想到幾把江米條,就把所有的同伙收買了?,F(xiàn)在變成了自己一個人對倆個。

  他馬上叫道:“不公平!你們是倆個人!”

  “剛才你們一群人,對我們倆個,你怎不說不公平?”小招弟伶牙俐齒地道:“若是一對一,你比國毓高大半個頭,你怎么不說不公平!我是他媳婦,你就是我,我就是他!我倆算一個!你要么削半個頭,要么也趕快找個媳婦來!”她回過頭,對身后的孩子嫣然笑道:“要不,你們誰過去,給他充個媳婦兒!”

  常言道,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軟。幾個孩子吃著國毓和招弟的小食兒,哪好意思再幫胡水。聽是去給胡水扮媳婦,孩子們更不愿意。他們都嘻笑著搖頭,紛紛邊吃邊等著看熱鬧。

  小國毓一聲不吭,挽了圓領袍袖子,沉著臉,盯著對方的眼睛,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

  胡水在街上胡鬧,一直是仗著人多勢眾。他變成一個人,早沒了膽氣。看到丁國毓的眼神,人登時怯了。他嚇得一步步向后退去,卻不好意思拔腿逃走。

  招弟從小就不喜歡女裝。逢年過節(jié),章禹蓮給姐倆做了新的襖裙,招弟總是在身上美一會兒,就不再穿了。要么嫌不耐臟,要么嫌爬高爬低束手礙腳。她常常搶了國毓的衣服,穿上就跑。章禹蓮只好按著身材,做了和國毓一樣的。她一門心思要打架,連看戲時穿的圓領袍都換了。

  只見招弟穿著一身褐色的短打,擰眉瞪眼,抬手叉腰、抬腿掄拳,動作一氣呵。她后發(fā)先至,比國毓還快,沖上去掄拳就打。

  胡水頓時慌了,腳下卻被自己絆倒。

  小招弟的拳頭如雨點般落下。胡水穿得厚實,他用雙手護住頭,幾乎感覺不到痛。小招弟長得粉妝玉琢,一張小臉兒俊俏至極。剛才與其他孩子說話,笑起來又嬌又媚,轉(zhuǎn)過臉來卻是冷若冰霜。在手臂的縫隙中,胡水看到招弟氣乎乎地掄著小拳頭,覺得十分有趣,完全忘了還手。

  兩個德國人經(jīng)過。

  看見一群孩子打架,他們趕緊上前拉開。

  胡水從地上爬了起來,目光還依依不舍地停在小招弟身上。這時,兩個德國人幾乎同時認出了胡水--他頭上那頂歪戴著的瓜皮小帽。

  聽到德國人招呼,胡水這才回過神來。他定睛細看,也認出對方。胡水突然啊喲一聲,轉(zhuǎn)身就逃。一頭撞在前來尋找弟妹的念弟身上,險些又摔倒。胡水見是念弟,以為是堵在這里的。他怕再次挨打,抱著頭哇呀呀地大聲叫著,落荒而逃。

  旁邊的孩子們見了,紛紛大笑起來。

  小國毓卻對眼前這兩個外國人充滿了好奇。

  “你們是誰?”

  “我叫奧瑟·斯威格,他叫理查德·威廉?!眾W瑟回答。

  理查德·威廉忍著笑,從逃走的胡水身上收回目光。

 ?。ā聿榈隆ね?Richard Wilhelm 1873—1930)

  理查德出生在德國斯圖加特,去年乘坐德國勞埃德公司的蒸汽輪船,剛剛來到中國。在他踏上青島的土地的那一刻起,便用新奇的眼光觀察中國的風情。青島的街道正在修建,四處是工地。當他來到下榻的安琪兒旅館時,一只公雞大搖大擺地站在床上。一群頑皮的孩子躲在外面偷看,為首的就是那頂逃走的瓜皮小帽。

  奧瑟·斯威格的女兒在青島剛剛出生。為此,他家養(yǎng)了一只黑山羊。有一天,山羊突然不產(chǎn)奶了。后來發(fā)現(xiàn)是一群調(diào)皮的中國孩子在搗鬼。他們抱來幾只饑餓的小狗,偷偷地搶著吃了。發(fā)現(xiàn)之后,那頂歪戴的瓜皮小帽也像剛才一樣,啊喲啊喲地叫著,逃得飛快。

  二人見胡水逃走的樣子,都忍俊不禁地笑。

  奧瑟裝出生氣的樣子,問:“抱著小狗偷吃我們家山羊的奶,你們也參與了,是不是?我認出你們來了,有你……你……還有你!”

  孩子們都笑,不承認,也不否認。

  丁國毓好奇怪地問:“你們從哪來?來中國做什么?”

  “我們來自德國!我是商人,他是牧師,來中國傳教!”

  小國毓顯然對傳教士理查德·威廉更感興趣。在臺東鎮(zhèn),他??匆姰悋鴤鹘淌?,還有向人們宣傳相信上帝的中國信徒。

  “為什么來中國傳教?你怎么不說話?”小國毓問。

  “他剛來中國,能聽得懂我們說話,但現(xiàn)在中文還不太流利!”奧瑟代朋友回答道?!皞鹘獭褪呛亲o在殖民地的人們的靈魂!來中國傳教,是因為……中國人沒有信仰?”

  “什么是信仰?”

  “信仰……就是上帝!”

  “什么是上帝?”

  “上帝……就是我們相信的神!”

  “有信仰就是相信神?”

  “對!”

  一連串的問題,如連珠炮一樣襲來,讓人無暇細思。奧瑟·斯威格顯然不愿意與一個孩子,討論關于上帝、信仰這些神圣的話題。見這孩子不再發(fā)問,他似乎松了一口氣。

  “臺東鎮(zhèn)來過很多傳教的神父,有美國的,也有德國的!可惜,你們都太不了解中國人了!”丁國毓學著大人的樣子搖了搖頭,又小大人般地嘆了口氣。他背著小手,道:“我來給你們說道說道??茨情T上貼的,一個叫尉遲恭,一個叫秦瓊,那是我們中國人的門神。在我們中國人的家里,也都有神。廚房有廚神,灶臺有灶神。招弟,小年祭灶,奶奶請了灶神回家,爺爺寫了兩旁的對聯(lián),貼在鍋灶墻上,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闭械苄χ鸬溃骸皺M批是'一家之主'!”

  “我家也有!”胡水不知道什么時候也回來了,他吸溜著鼻涕道:“我爹給灶王爺寫的對子是'天上耳目臣,人間煙火主'!”

  招弟發(fā)現(xiàn)胡水回來了,還站在自己身邊,她頓時變了臉色,抬腿就是一腳。胡水卻不逃了,被踹倒之后,索性把手揣在袖子里,坐在地上不起來了。他隨手用袖子抹了一下清鼻涕,沖著招弟嘿嘿地笑。招弟見了,心里惡心至極,懶得再打,遠遠地躲開。

  “三十過大年,”國毓問身邊的孩子們,“你們家,有不給天老爺上香、磕頭的嗎?”

  “沒有!”孩子們異口同聲地道。

  “聽到了吧!中國人的心里住著天老爺,天后宮供奉著媽祖,玉皇廟里供奉著玉皇大帝,嶗山的茶澗廟里供奉著茶神。連中國人的廁所都有廁神紫姑。”說到這兒,小國毓一揚眉毛,帶著稚嫩、調(diào)皮的微笑,問理查德·威廉,“中國人有這么多神,怎么能說中國人沒有信仰?”

  “……”

  小國毓又問:“你們外國人稱自己是上帝之子,我們中國人是炎黃子孫。你們信奉上帝,只相信一個神;我們不僅信奉炎黃二帝,信奉天老爺,信奉許多神,在我們中國人的心里,還裝著歷代先祖。你們遇到危險,會說上帝保佑;我們遇到困難,會說神仙顯靈、祖宗保佑。為什么你們只相信一個神,就是有信仰的人;我們信奉這么多神,心里恭敬著許多先祖,卻說我們中國人是沒有信仰的人?”

  “……”奧瑟聽了,也呆住了。

 ?。ā袼组T神)

  奧瑟·斯威格站在一邊,看了看丁國毓,又看了看理查德·威廉,他看著一大一小、東西方對視的眼睛。聽上去,這些話略顯凌亂。細想之下,在簡單的對話之中,卻充滿了宗教和哲學的深意。

  理查德看著丁國毓,久久沒有說話,似乎在思考著什么。眼前這個孩子面孔清秀,眼中流露著聰敏,身上流露著與年紀并不相符的自信與成熟。他的侃侃而談,引起了這個德國人對這塊土地上的人們的強烈好奇和對這個國家的深思。

  這是似乎是一種宿命般的相遇。

  理查德·威廉在青島接觸的第一個人是花之安。幾場連續(xù)的大雨,讓花之安所居之處漏雨嚴重,他不得不將珍藏的書籍和手稿交給理查德保護。不久之后,花之安感染痢疾病逝。理查德也病倒了,他被送到上海,憑借年輕死里逃生??祻椭?,理查德剛剛重回青島,在奧瑟的幫助下四處尋找合適的新住所。

  在之后的日子里,奧瑟不知道這次意外的相遇和簡單對話,是不是影響了理查德。奧瑟一直認為理查德·威廉很奇怪。他沒有住在歐人區(qū),反而要在大鮑島、臺東鎮(zhèn)附近中國人居住的區(qū)域?qū)ふ易√?。理查德·威廉是一個對文學與藝術均有著較高天賦和良好修養(yǎng)的人。他從踏上中國的土地的那一天開始,就對了解中國人的思想與文化的興趣,遠遠超出了宗教事務本身。

 ?。ā鴿h學家衛(wèi)禮賢)

  奧瑟·斯威格想不到,這個在青島認識的德國朋友,日后會成為一位學貫中西、中學西播的漢學家。他在青島創(chuàng)辦了學校與醫(yī)院,熱衷于學習和研究中國文化。很多年之后,眼前這個略顯孤獨、疲憊和困惑的理查德·威廉,長期認真研讀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典,與康有為、勞乃宣等中國學者切磋,將《論語》、《易經(jīng)》等譯為德文出版。他相信中國文化智慧可以裨益世界,還將自己的中文名字尉禮賢,改成了衛(wèi)禮賢。

  奧瑟·斯威格也萬萬沒想到,眼前這個與眾不同中國孩子,在十幾年之后,成為自己女兒迪姆·斯威格的救命恩人。兩個孩子相遇之后,成了無話不談的摯友。他被日本戰(zhàn)俘營釋放之后,重返中國,接女兒迪迪一起回到德國,依然與這個孩子保持了長久的友誼。

  待續(xù)……

  028 青島元宵節(jié),花燈習俗代代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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