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堅漆軟螺鈿毛筆,小國毓?jié)M心歡喜,飛快地跑出書房。
招娣早就等在院子里。見國毓出來,拔腳追了上去。
她快步跟在小國毓的身后,問:“爺爺怎么說?能去衛(wèi)大人的學(xué)校了嗎?”
“去吳家村,跟著張先生!”
“張先生?”
招娣一呆,腳下微緩落后,迅速又追了上去。說話間,兩個孩子已經(jīng)來到后院。
自從章禹蓮生了女兒之后,丁周氏忙著兒媳的月子,對后院的兩個孩子疏于照顧。念娣每天早上來練琴,都要首先來到后院,分別幫弟妹疊被子、鋪床、整理房間。她從招娣的房間出來,剛剛進入國毓的屋子,就聽兩個人說著話,橫沖直撞地闖了進來。
念娣懷里抱著換下來需洗的衣服,差點被撞上。她趕緊閃在一邊,伸手扶住被踢開的門,防止彈回去,再被后面的來上一腳,口中柔柔地笑道:“奶奶說得沒錯!這門早晚要被踢爛!用那么大的力,鞋子不知痛,難道腳也不怕痛?”
“不痛不痛!”小國毓向念娣揚了揚手里的筆,顧不得再說話。
來到自己的書桌前,他迫不及待地把堅漆軟螺鈿毛筆放在硯臺上,一點一點地往毛筆里潤了墨。另一只手鋪好宣紙,待筆上濃墨飽滿,小國毓提著毛筆,卻不知寫什么。沉吟了一會兒,行云流水,十個字一揮而就。
人自烏撒衛(wèi),族衍即墨營
這是丁氏祠堂里,祖宗軸子的左右兩側(cè),懸掛著的一幅楹聯(lián)。
招娣幫小國毓按著宣紙,撇撇嘴巴,道:“張先生那里無趣極了!再去和爺爺說說,磨他一會兒,興許就應(yīng)了!”
一口氣寫完之后,小國毓將筆在手中端詳了一會兒,也把筆洗了。他邊洗筆邊說:“爺爺定了的事,絕無更改,再怎么磨也沒用!我若是爺爺,也必會如此!大裳茶是掌事,一家之主,豈能朝令夕改?”
招娣還是有點不甘心,“那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小國毓把筆洗凈,用指肚兒輕捋筆尖,道:“我又沒想過去衛(wèi)大人的學(xué)校上學(xué)!”
招娣有點兒傻了,小國毓從沒和她說過這樣的話,她飛快地道:“我看你挺喜歡那里呀!如若不然,怎能常去那里玩兒!濰縣譚岳峰課余跟著衛(wèi)大人學(xué)拉小提琴,我看你在邊兒上,饒有興趣的樣子……”
“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中者得其下,所以我才和爺爺說,想去衛(wèi)大人那里?!毙箮е脙斔傅臐M足表情,輕撫筆身,開心地道:“我猜爺爺不會同意我去衛(wèi)大人辦的學(xué)校,爺爺也知道我不想去仲家洼的私塾跟著爹。去其二者,也就德華書院和蒙養(yǎng)學(xué)堂了。德華書院離家遠(yuǎn),剩下便是咱臺東鎮(zhèn)新建的蒙養(yǎng)學(xué)堂!沒想到,憑空跳出來老學(xué)包子!”
“原來你是想去蒙養(yǎng)學(xué)堂!”招娣知道他連自己都瞞了,也沒發(fā)作,搶了筆問:“為什么不去衛(wèi)大人那里?”
小國毓眼疾手快,反手奪了回來,道:“衛(wèi)大人的學(xué)校是不必去的!既然想去隨時都可以,為何還要去?譚家兄弟又在那里上學(xué),教了些什么,自是一清二楚?!?p> 招娣欲再搶,小國毓迅速閃身躲開。
念娣已經(jīng)疊起被子,收拾好了床鋪,看見搶奪躲閃,擔(dān)心又要鬧起來。她趕緊上前攔住,替小國毓解釋說:“鴻漸原本就沒打算去那里!新建的蒙養(yǎng)學(xué)堂離家近,還有公助全費,鴻漸當(dāng)然不會舍近求遠(yuǎn)!”
招娣臉上現(xiàn)出不高興的樣子,嘴角翹了起來,帶著冷冷的嘲笑?!霸瓉硭惺裁丛挾己徒阏f!”
念娣沒想到招娣會說出這么一句話,微一躊躇,道:“還用鴻漸和姐說?奶奶恨不能一個銅板掰成兩半兒花!前些日子爺爺訂報紙,奶奶找鎮(zhèn)上換錢的小販之前,還打發(fā)我回家找爹挪了些!你不是也看見了?”
招娣不吭聲,繃著臉。
念娣見狀,只好說:“姐也只是亂猜的!你們倆在章老先生家里藏了衣服,偷偷跑到海邊挖蛤蜊,是為補貼家里。去蒙養(yǎng)學(xué)堂,想來也是為家里省些開銷!這還用鴻漸說嗎?若不是姐每天替奶奶出去買菜,能把那些小海鮮帶回家,哪個肯讓姐知道?你們兩個整天形影不離,又有多少作妖闖禍的好事,是瞞著姐的?”
一聽這話,招娣當(dāng)即笑了起來。
“衛(wèi)大人那里,小學(xué)部每年學(xué)費40塊,五年畢業(yè)!中學(xué)每年要60塊!”小國毓正自高興著,提筆懸腕,在空中寫寫畫畫,大聲笑道:“就算爺爺同意,也是在為難奶奶!”
小國毓早把臺東鎮(zhèn)蒙養(yǎng)學(xué)堂摸得透透的。
?。ā_東鎮(zhèn)蒙養(yǎng)學(xué)堂今臺東六路小學(xué))
新建的教學(xué)樓是一層建筑,花崗巖砌筑的拱形正門,裝飾著鋼盔式的浮雕圖案,門兩側(cè)還嵌著雕花的鋼制壁燈。有九間教室,三間辦公室,雖然第一年建校,已經(jīng)有十余人報名。臺東鎮(zhèn)蒙養(yǎng)學(xué)堂的經(jīng)費,由德國膠澳督署和臺東鎮(zhèn)提供,離家又近。小國毓打聽好了一切,唯一擔(dān)心,蒙養(yǎng)學(xué)堂有洋教師,爺爺會不同意。于是,在和爺爺說之前,藏著機巧之心。沒想到,丁永一打亂了小國毓的預(yù)想。
不過,得了心心念念的堅漆軟螺鈿毛筆,足以掩蓋所有失落。
“蒙養(yǎng)學(xué)堂廢私塾課,修身、讀經(jīng)、國文、地理、歷史沒什么,算學(xué)和格致倒是稀奇。離家這么近,時常溜進去瞧瞧,沒什么難的!老學(xué)包子脾氣好,又是個喜歡會背書的。每日多背幾頁紙,哄他開心就是……”
“鴻漸!”念娣把書桌上散亂的書籍,送回到書架上,轉(zhuǎn)身含笑打斷了他,“如此稱呼,可是不妥!聽二爹說過,張先生的學(xué)問很好的!”
“所以我才尊稱其為'老學(xué)包子'呀!”小國毓得意地強詞奪理,又笑道:“出了家的門,腳長在自己的身上!只要張先生這關(guān)過了,誰知道我去了哪個學(xué)校?就算牽了三爹的馬,上山下海,只怕也沒人管的!”
招娣聽了,頓時撫掌大笑道:“如此好極了!我也要去?!?p> 念娣拉過國毓,正色勸道:“什么上山下海,若被爺爺奶奶知道了,又當(dāng)如何?每次把那些蛤蜊、蟶子、海蠣子七七八八地拎進門,聽了奶奶那些真會買東西的夸贊,姐心里都十分不安!”
這番話,招娣卻聽不進去。她壞壞地笑道:“有什么不安的,又沒被發(fā)現(xiàn)!”
?。āz瓜蛤蜊湯)
小國毓放下筆,鄭重地說:“娘在月中,奶奶給娘燉絲瓜蛤蜊湯下奶,每次都只買那么一小捧。好的給娘端進去,就鍋給我們下了面,奶奶和爺爺留著剩湯水,啃饃吃艮瓜萕,上下頓地湊合!丁家被陳欠壓著,又有胡記商號盯著,爺爺什么也做不了,整天窩在書房之中,畫葫蘆遣興。家里全靠奶奶一個人撐著,在門口支笸籮賣饃饃,織些布送去土產(chǎn)店!”他挺直腰身,拍著小胸脯,帶著自豪的神色,大聲道:“姐說得沒錯!現(xiàn)在我們長大了,我們可以幫家里!”
念娣無奈地看著小國毓,心里暗暗后悔。那天晚上,是她帶著弟妹去祠堂,又說了些“你們長大了,也應(yīng)該懂事了”之類的話。
“不,鴻漸還??!”她虛弱地勸道:“一次兩次尚可!長此以往,只怕要荒廢了學(xué)業(yè)!既然去上學(xué),就要好好讀書!看看姐,縱然想去,也是去不得!”
小國毓要去上學(xué)了,念娣打心里高興??墒?,聽到他還沒去私塾,就有了逃學(xué)的打算,馬上產(chǎn)生了一種不舒服的情緒。念娣覺得自己做了傻事,因為小國毓產(chǎn)生逃學(xué)想法的根源,與她有直接的關(guān)系。念娣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只知勸也是白搭。如果把她和小國毓換個位置,她也一定會像小國毓這樣做。
念娣內(nèi)心的愧疚和矛盾,表現(xiàn)在臉上。小國毓和招娣見了,卻把這種黯然,當(dāng)成了姐姐無法上學(xué)的失落。兩個人眼神一對,便心領(lǐng)神會,立刻把念娣一個人丟在屋里,一起跑了出來。
招娣沖進廚房,扯著奶奶的袖子,把她拉入書房。當(dāng)著丁永一的面,招娣背著小手大聲請求,自己要和國毓一起上學(xué)。
丁永一與丁周氏相互看了看,二人同時想到國毓入獄之時,招娣執(zhí)拗地守在監(jiān)獄外面的樣子。只怕不允,這個叫燎的,無論國毓去了哪個學(xué)校,都會如影隨形地跟了去。吳家村的學(xué)堂是義塾,再送去個孩子,無非逢年過節(jié),給先生多提些歲敬而已。于是,無需言語商量,便點頭同意了。
當(dāng)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地要求,讓念娣也一起去時,老兩口犯難了。
念娣畢竟是茍家的孩子。她上學(xué)這事兒,丁家還真做不了主。
兩個孩子興沖沖地跑去茍家,卻碰了一鼻子灰。
“女子無才便是德,讀什么書?若依你爹,學(xué)琴都是耽誤工夫!上街賣藝,倒是能換幾個銅板,可不上街賣藝,學(xué)來有什么用?會彈幾只小曲兒又能怎樣?能墊饑還是能當(dāng)衣穿?”茍文先不斷地?fù)u頭,低頭撥拉著算盤,一邊算賬一邊道:“雖說私塾不要學(xué)費,但咱們不是吳家村人,給先生的歲敬定是少不了的。歲敬一年一次,但逢年過節(jié)也要表示孝敬,切塊肉拎包茶提盒點心……都要花錢!如此一來,等于少賣多少碗粥,你們自己算算!”
招娣聽了很生氣,大聲叫道:“姐起早貪晚在家干活兒,過年時爹卻連新衣服都不肯買一件,還是國毓的娘和奶奶想著姐。爹和娘對姐,一點都不好!”
小國毓并不像招娣那樣胡亂喊叫,說話聲音不大,但一板一眼,“姐在家和伙計一樣干活兒!她起得最早,做事最勤最多,事情做不好卻總是第一個挨罵!伙計還有工錢,她卻工錢、月錢都是沒有的!若是給了工錢,歲敬雜用,足矣!”
茍文先面色難看起來,從柜臺繞出來,拍著桌子道:“爹娘把她從小養(yǎng)到大,供她吃供她穿,沒凍死餓死,便算盡了心!在家干點兒活,不應(yīng)該嗎?自己的女兒為家里干活,還得給工錢,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念娣夾在中間,難過至極。她流著淚乞求,都不要再說了,自己能繼續(xù)學(xué)琴已經(jīng)非常知足,萬萬不敢再奢求其它。
招娣和國毓并不退卻,守在桌子的另一邊,一個尖叫大喊,一個據(jù)理力爭。念娣想要拉走弟妹,兩個孩子死死拉住桌子,說話一個比一個噎人。念娣彷徨苦極,淚如長河。
爭吵聲越來越大。茍記餡餅粥的伙計見勢不妙,飛快地跑去丁家報信,丁永一夫婦才知道又闖禍了。于是,二人趕緊去了。
茍文先失了臉面,當(dāng)著眾人,不住地向丁永一吐苦水,“這若是個兒子,不管是讀秀才還是考狀元,便是舍房賣地,也是要供的。女兒嫁了出去,便是人家的了……”
丁周氏拖著兩個孩子往回走,見念娣哭得凄慘,也拉著她一起,回了丁家。進院兒之后,她沉著臉,一言不發(fā)地把兩個孩子扯進屋。坐定,丁周氏不住地捋著胸口,給自己順氣。
“你說你們兩個!早上剛剛夸完,長大了懂事了。轉(zhuǎn)眼的工夫又生是非,敢和大人拍桌子吵架,怎不去捅天?”丁周氏拉過念娣,替她擦著淚,又生氣又心痛地道:“看看你們這一鬧,把這個哭得……”
小國毓不吭聲,暗暗想主意。見念娣還在不停地哭,他轉(zhuǎn)身出屋,去了書房。在書房里取了件東西,便出門了,沒想到被正進院兒的丁永一堵了回來。
丁永一把孫子送進屋,將銀鎖放在桌子上,沉著臉交代丁周氏,“妥帖收好!”
丁周氏見了,頓時嚇了一跳?!皣梗愫么蟮哪懽?!”
小國毓梗著脖子道:“奶奶,我知道這銀鎖是咱家的祖?zhèn)髦铮蟮?、我爹和三爹一人一個。可是既然銀鎖給了我,便是我的!叔不肯讓姐上學(xué),是心痛錢!我把它當(dāng)了,就有錢了!銀鎖我又不戴,擱著也是擱著……”
“理兒可不是這么個理兒!”
“可事兒就是這么個事兒!”
丁周氏氣急了,又揚起巴掌裝出要打的樣子,嘴里兇道:“還敢再說?”
念娣趕緊攔住了奶奶,她護著國毓,把他拉到一邊。
“奶奶,要打就打我好了!”招娣性子野,犯了脾氣跟誰都又冷又硬,偏偏就愛和奶奶撒嬌。她摟著丁周氏的脖子,脆生生地笑:“奶奶打我就是了!若是不解氣,我去取板子。”
丁周氏本就是唬人的氣勢,被招娣一哄,立刻無奈地笑了?!澳棠棠纳岬么蚰?!你說你們兩個小人兒,懂事時是真懂事,不懂事兒時能把人氣死。怎么能回家去和你爹吵?還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
“我爹就是摳兒,半個銅子都能攥出二兩油來!留著錢,只怕真的是要娶小?!毙≌墟菲仓斓馈?p> “什么都敢說!這種犄角旮旯的話哪兒學(xué)的?老大媳婦,再敢滿嘴胡沁,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言學(xué)梅躲在一邊看熱鬧,沒想到自己撿了罵,馬上吐了瓜子大聲辯解,“這可不是我說的!”
招娣轉(zhuǎn)身橫了她一眼,“就是你說的!”
言學(xué)梅張嘴欲罵,卻見丁永一在屋里坐著。在丁永一面前,她不敢放肆,但也不想吃虧。言學(xué)梅正要說什么,被丁周氏瞪了一眼,于是不敢吭聲。
念娣卻記著昨日的爭執(zhí),故意和她過不去?!澳愫鸵鼖鹫f的,我聽到了!你還說奶奶偏心,向著國毓的娘,好吃好喝的都……”
真是按下葫蘆瓢又起,眼看著這倆又要吵起來,丁周氏又好氣又好笑?!澳阍伦訒r沒在家,若在眼前,娘也一樣對你!”她把話丟過去,扳過小孫媳婦的臉,苦口婆心地正色道:“別聽那些閑碎話!以后再不能這么對你爹!你娘身子不好,你爹自己撐著一個家,真是不容易。咱們都不是富貴人家,自是要省吃儉用!”
提到月子,言學(xué)梅想起兒。失蹤日久,音訊全無,也不知是死是活。她暗自傷心,眼圈頓時紅了。遇上爭嘴,連個幫腔的都沒有!若是兒子在身邊,就算不說話,也算有個依仗!現(xiàn)在倒好,任人呼喝。她越想越覺得自己無比凄涼,竟落下淚來,轉(zhuǎn)身忿忿離開。
另一邊,念娣想盡一切辦法勸說國毓。丁家出學(xué)費,她爹就失了臉面。若小國毓把銀鎖賣了,給茍家女兒換學(xué)費,對茍文先簡直是莫大的羞辱。何況那銀鎖,是丁家傳家之物。
“姐知你心意!可姐不想去上學(xué),姐說的是真心話!”念娣面色蒼白,眼睛紅紅的,眼淚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她懇切地說,“姐能和二娘學(xué)琴,已經(jīng)很知足了!哪怕我爹肯,姐也是不能去的。娘病在床上,需人照顧,粥鋪前堂后廚那么多事,姐怎能扔得下?就算姐和你們一起去上學(xué)了,又怎能心安理得、心無旁騖?再說,姐也擔(dān)心去上學(xué),便沒有時間練琴了呢!”
“我不信!我的那些書,招娣從來不看,你卻有空兒就會看上一會兒!”
“姐只是希望自己,多學(xué)些東西!否則,鴻漸說什么,姐都聽不懂!”念娣看著小國毓的神情,便知他的心思。若是想要他改了主意,只能另想辦法。于是,念娣把小國毓拉得更近些,悄悄地商量,“不如這樣,姐在家多和奶奶一起下廚,學(xué)著做好多好吃的。鴻漸好好讀書,回來教姐。姐在家做了小食兒,等著鴻漸。這樣便兩全其美了,可好?”
小國毓輕輕一笑,臉上顯然是不為所動的樣子?!叭裟芤黄鹕蠈W(xué),又有小食兒吃,才是兩全其美!”
丁永一坐在一邊,一直不說話。
丁周氏見他手里拿著什么,心事重重的樣子,就打發(fā)孩子們先出去。她來到丁永一的身邊,見是幾張紙,接過來一看,里面還夾著一沓方方正正的洋票子。
“這些花花綠綠的是什么?”
“德國郵票!”丁永一有些生氣,手捏著拳,指骨敲在桌子上道:“你說這個老三!我剛才還想著此事事關(guān)重大,關(guān)系著咱家的身家性命,得好好琢磨琢磨!他倒快騰!昨天茶廠剛剛打了包,今天一大早就給德國膠澳郵政局送去了?!?p> “……”丁周氏看著他的臉色,沒敢吭聲。過了一會兒,她才小聲問:“廷武呢?”
“我從對門茍家回來,遇上他送回家,沒等我開口,跳上馬就跑了!”丁永一無可奈何地道:“逃罵逃打,向來是快的!我還想多問幾句,眨眼的工夫就沒了影子!”見丁周氏擔(dān)心的樣子,丁永一不得不把話又拉了回來?!笆乱阎链?,是福是禍,聽天由命吧!好在廷武雖然魯莽,辦事還算穩(wěn)妥,把貨物交給郵政局后,取了這些票據(jù)。手上的這些,務(wù)必收好。若京城有人來問,也算有個憑據(jù)?!?p> 丁周氏又被嚇了一跳,原來手上這些,是用來保命的。她不由得將那沓紙,捂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丁永一想了想,又交代說:“國毓去吳家村上學(xué),只怕先生是攏不住的。黃口垂髫討狗嫌,正是頑皮淘氣的時候,打不打罵不得,旁邊又加上個叫燎的,只怕日后,越來越難于管教!告訴老二媳婦,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jì),也可以學(xué)琴了。琴乃修心之器,也該磨磨性子了?!?p> “老二媳婦只怕有心無力??!”丁周氏面有難色,輕輕地嘆息著搖了搖頭。她把保命符小心收了起來,道:“以前念娣一個人學(xué)琴,還能抽出時間?,F(xiàn)在有了女兒國郡,又是個早產(chǎn)的苗,眼看著即將滿月的孩子,還是弱極了。整天沾手不離掌,已是難為她了……”她邊說邊睨了一眼身側(cè)的丁永一。
丁永一聽了,定定地坐在那里,面隱憂色。
一出屋,招娣就湊了過來,低聲問國毓,“怎么辦?就這么算了?”
“我爹一定不會同意的!”念娣見小國毓沒有回答,又走向院外,趕緊去拉。她的聲音幾乎是在哀求:“不要去!不要再去了!”
小國毓輕輕掙脫了念娣的牽扯,“有我呢!不用怕!”
招娣迅速跟了上去。見弟妹又回茍家,念娣心里著急,卻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她有心再進屋向爺爺奶奶求救,卻知國毓的脾氣,只要是認(rèn)準(zhǔn)了的事,定是百折不回。
念娣眼睜睜地看著,小國毓和招娣出了家門,徑直進了茍記餡餅粥的鋪子。念娣急得幾乎要哭出來了。她不敢跟進去,又不能躲在丁家,只好提著裙子,一路小跑著,從后門繞進廚房。一邊是爹,一邊是弟妹,若是再次吵起來,該如何是好?念娣無力至極,除了拼命地抹眼淚,什么也做不了。她甚至不知道,激烈的爭執(zhí)再起,自己該做些什么。
茍文先余氣未消,沒想到兩個孩子又殺了一個回馬槍!
“叔!”小國毓帶著笑臉,像大人們見面一樣,打了個千,恭恭敬敬地道:“剛才是我不對!回家被爺爺奶奶罵了一頓,知道錯了!趕緊回來,給叔賠個禮!”
茍文先眼皮兒都沒抬,有心不理。鋪子里的,大多是熟客,許多都是鄰居街坊。我茍文先犯不著和孩子一般見識,讓外人笑話。不過,想起剛才兩個小東西拍桌瞪眼的樣子,他立刻鐵了心,要殺一殺這兩個孩子的囂張氣焰。
他抬手把眼鏡勾到鼻梁子上,視線從眼鏡的上方射出,居高臨下地道:“說得倒是好聽,你小子打掉蛋殼兒那天開始,我便眼看著。若是你爺爺奶奶能治得了你,只怕咱這膠州灣也扣了蓋兒。賠禮是假,只怕不死心才是真的吧!我說過了,不行!”
旁邊的食客,也笑著附和道:“對!若是你們這些毛孩子事事都做主,還要我們這些長輩什么?”
小國毓卻不惱,拖過店里的長條四腳凳,爬了上去。
他站在凳子上,攀著賬柜,和茍文先臉對臉,近在咫尺地商量,“叔,您想想!上學(xué)學(xué)了算術(shù),算賬記賬這些繁瑣,姐就都能替叔料理了!叔也能輕省些?!?p> 茍文先有心在眾人面前爭臉,大聲道:“你這嘎古蛋兒的賬倒是快!算盤都不用,幾個數(shù)字掃上一眼,張嘴就來!可你幫過你奶奶嗎?指望你們?只怕是燈草欄桿,靠不住的!”
“姐去上學(xué),早晚一樣能在店里幫手!誤不了多大的事!叔若覺得姐上學(xué),活計就少擔(dān)了,以后我和招娣也常來搭把手……”
“你倆?”茍文先用鼻子哼了一聲,冷笑道:“說得倒是好聽!你能起早熬粥?還是招娣能刷碗掃地?怎么不惱了?怎么不大聲吆喝了?轉(zhuǎn)個臉,就能屈能伸,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兒小心思!”
“說得好!”店里食客不少,有些人前后兩拔地看了熱鬧。幾個不嫌事兒大的,開始起哄。
小國毓看出來了,茍文先這是成心計較。加上眾人這么一架,茍文先還真不好下臺階。
我偏不信這個邪!灰頭土臉地出去,被臺東鎮(zhèn)上的人笑話,倒是無妨!這么點小事都辦不成,連你們這些人也斗不過,只怕長大了,也成不了什么大事!
看到她爹和眾人都和國毓作對,招娣氣壞了,噌地也竄上了凳子,與國毓并肩而立。她剛剛要喊上幾句,卻被國毓悄悄地拉了一下,只好悻悻地先忍著。
小國毓心里,暗暗和一眾人等較上了勁,他旋即笑道:“上學(xué)不是什么壞事,叔卻不許姐去。難不成……叔小氣的傳言不假,才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來!”
茍文先平生最恨別人說自己小氣,登時怒道:“你說什么?”
“我剛才想把銀鎖拿來賣掉,給姐上學(xué)用,被爺爺奶奶攔了回去!我還納悶,原來是怕坐實了咱東鎮(zhèn)上的閑言碎語。”
“什么閑言碎語?你把話說清楚!”
小國毓卻不回答,他雙手一撐身子,湊在茍文先面前,用下頜指了一下那些食客,低聲問:“叔!咱近,還是他們近?”
茍文先不知道這又是什么主意,道:“當(dāng)然是咱們近!”
“叔還不知道自己的綽號吧?茍三抖!您問問在座的各位,哪個不知道?哪個不在背后消遣您?”小國毓雖是湊近茍文先小聲說話,卻故意讓眾食客聽到。果然沒人再說話,各顧各地低下頭來吃粥咬餅。
刺耳的三個字,配合著小國毓學(xué)他盛粥時勺子的抖動,茍文先幾乎氣得暈了過去。他腦子里,立刻浮現(xiàn)出一條老狗,一條落水的狼狽老狗,四周圍了一群嘲笑的人們。
簡直斯文掃地!
眾食客各自喝粥,雖有暗自竊笑者,但都不敢再胡亂插話。每個人都知道,這玩笑開大了?!捌埲丁笔沁@些戲謔的東鎮(zhèn)人們,暗地里給茍文先起的綽號,背地里都這么叫。唯茍文先自己不知道。如今,小國毓把大家的樂子,掫到了臺面上。鎮(zhèn)子上,抬頭不見低頭見地,只怕日后見了相互尷尬。
茍文先已經(jīng)氣得渾身亂顫。
小國毓覺得這把火燒得還不夠旺!他瞪著眼,氣憤地大聲道:“詞才羨君真抖擻,何事緣詩瘦?茍三抖的名聲,在臺東鎮(zhèn)上已經(jīng)傳開了!叔認(rèn),我不認(rèn)!小氣巴拉、摳摳搜搜地做生意,是活;抖擻著過日子,也是活!憑啥被人戳脊梁骨?正因咱們近,我才了解叔的為人!我更不信這茍三抖的名聲!銀鎖被奶奶收了,只怕是看不住的!早晚我偷出來賣了它!若是找不到銀鎖,我便去牽了三爹的馬去賣。不為念娣姐上學(xué),亦為爭口氣!說什么也得給叔掙回名聲!”
“好!好小子!叔沒白痛你!”見小國毓跳下凳子要走,茍文先大聲喝道:“回來!去廚房,把招娣你姐給我叫出來!”
茍文先已經(jīng)被氣糊涂了,叫念娣,嘴里卻喊著招娣。小國毓暗笑,迅速跑到廚房,把念娣“逮”了出來。念娣低著頭,像自己做錯了事一樣,臉漲得通紅,局促不安地站在她爹面前。
“走!你現(xiàn)在就給我走!和他們兩個上學(xué)去!”茍文先似乎真的被氣瘋了,他又對國毓大聲道:“家去跟你爺爺奶奶說!你們仨,先生的歲敬,叔也一并出了!”
說完,茍文先直奔廚房。他一手握著粥勺子,一手拎著粥桶,雄赳赳地走出來,往每個食客的碗里,又添了一大勺粥。每勺粥倒入碗中之前,還瞪著眼氣乎乎地大聲問:“抖不抖?”
“不抖不抖!”食客們憑白得了實惠,個個樂不可支,恭維討喜的話不斷。
離開家門,念娣好久都緩不過勁兒來。她雙腿發(fā)軟,像做夢一樣。她不住地問自己,我可以上學(xué)了嗎?我真的可以上學(xué)了嗎?招娣笑得肚子都痛了,和國毓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
臺東鎮(zhèn)的街角。胡水帶頭,又和幾個孩子一起在搗蛋。他們圍在剃頭匠王師傅的攤子前,拍著手大聲唱著改過詞的兒歌。
王師傅,手藝高,
刮臉剃頭不用刀,
一根一根往下薅,
薅得滿頭起大皰,
紅皰綠皰大紫皰,
抱著腦袋嗷嗷叫……
王師傅脾氣好,聽了也不惱,邊麻利地抹胰子刮臉,邊笑著揚聲道:“等著!等叔閑了,給你們也薅上一薅!”。反倒是蹲在一邊曬太陽,等待剃頭的顧客看不下去了,起身去轟這群頑皮的孩子。
胡水嬉笑著,一溜煙兒地逃了。一轉(zhuǎn)身,他發(fā)現(xiàn)了招娣、念娣和國毓三人的身影,立刻鬼鬼祟祟地追了上去。
念娣失了魂魄似的,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弟妹的身后。直到過海泊河時,國毓和招娣不走橋,跳著河床上的石頭過河。當(dāng)兩個孩子嬉鬧時,撩起河水潑到她的臉上,才如大夢初醒一般回過神來。
“我可以上學(xué)了?我真的可以上學(xué)了嗎?”念娣開心極了。
到了吳家村的私塾,“老學(xué)包子”給念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張先生七十多歲,個頭不高,但身體硬朗,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頭上是一頂舊的瓜皮黑帽。吳家村及周圍村子,許多孩子都受過“老學(xué)包子”的恩惠,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只能尊稱其為“張先生”。他大半生都在吳家村私塾當(dāng)先生,教孩子讀書寫字。有的孩子上不起學(xué),趴在窗邊偷聽,他會給筆給紙請進屋來,教孩子寫自己的名字。張先生義務(wù)幫村民代寫書信,也會為小病小災(zāi)的人看病配藥。
私塾學(xué)生日漸減少,都去了洋人的學(xué)校,使他非常著急。見同時來了三個孩子,又是大裳茶之孫,至交章老先生之外孫,張先生高興得胡子都翹了起來。
胡水遠(yuǎn)遠(yuǎn)地見了,眼珠嘰里咕嚕一轉(zhuǎn),馬上來了主意。國毓和念娣、招娣剛剛坐定,胡水就從外面蹦了進來,大聲道:“先生!我也給您當(dāng)學(xué)生!”
張先生一愣,仔細(xì)把眼前的孩子打量了一番。胡水腦袋上歪扣一頂絲絨小碗帽,正中間鑲著一塊碧色如水的方玉,暗花緞袍子,腦后掛著油光水滑的胖辮子。腳下一雙黑色高梁厚底鞋子,緞帶捆扎小腿,長得白白胖胖的,揚著下巴,一臉滿不在乎的頑皮樣子。這種扮相,臺東鎮(zhèn)的孩子倒是少見。
“老朽眼拙!你是哪家的娃……”張先生問。
胡水一拍胸脯,趾高氣揚地回:“我是斐迭里大街胡記商號胡天德的兒子,我叫胡水!”
“胡水!”張先生點點頭。胡記商號胡家,是青島一等一的大戶,看了穿戴,倒是不必懷疑。他道:“我聽說,你們胡家去外地請了先生,在家教你!為此,你爹還特意去了一趟海源閣?!?p> “可不!請了個姓楊的山羊胡子回來,嗓盡頭聊城話!嘮嘮叨叨一頭晌,半句也聽不懂!”胡水吸著鼻涕大聲回答。也不等張先生同意,眼里瞄著招娣,自己就拔腳進了,嘴里還不忘記恭維幾句:“不是有首詩么……山不在高,有猴就行;水不在深,有魚就靈!早聽說先生教得好,今兒就是沖著先生的大名來的!對了,先生您貴姓?”
學(xué)堂里頓時哄堂大笑起來。張先生也被逗得笑了,一聽那詩,便知是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小東西,他也聽說胡水帶著斐迭里大街那群富戶的孩子,常來臺東鎮(zhèn)調(diào)皮搗蛋。張先生不以為意,笑著招呼道:“自己找地兒,隨便坐!”
見到胡水,念娣嚇了一跳。她趕緊看國毓,發(fā)現(xiàn)他神色如常,這才稍微放心。再看招娣,小臉兒氣得煞白,目光如刀劍一般。若眼神能殺人,胡水只怕要死上千百次了。
一般,國毓不動,招娣不會首先動手。念娣暗暗心驚,緊緊地拉著國毓的衣服,生怕他突然跳起來。
胡水瞄著招娣,貼著墻,來到三人旁邊,卻始終不敢靠近。胡水繞到最后,一屁股把原本坐在那里的孩子拱開,自己坐定。然后,向窗外趴著的那幾個孩子一揚頭,得意地笑了一下。
念娣悄聲問國毓,“他們……”
“不用怕!”小國毓覺察到了念娣的緊張,雙手扶在桌上,低聲安慰道:“都是斐迭里大街的那幫小少爺!”
笑聲一停,吳家村的學(xué)堂里,氣氛變得詭異起來。原本坐在吳家村私塾里的孩子,趁著張先生不注意,要么趕緊躲開,要么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胡水,坐到國毓和招娣前后。顯然,他們是屬于臺東鎮(zhèn)這拔兒的。
招娣雙眼冒火,恨得咬牙切齒,她低聲道:“這才是抖擻!斐迭里大街的,在咱臺東鎮(zhèn)上膈應(yīng)人也就算了,居然還敢跑到學(xué)堂上扎剎!等下課,先生一走,看我怎么收拾他!你幫我守住窗,別讓他溜了!”
小國毓卻氣定神閑,低聲笑道:“第一天上學(xué),你便想打架?若有人問,誰規(guī)定斐迭里大街的孩子,不能來臺東鎮(zhèn)上學(xué),你待如何作答?就算想打架,也得挑挑時候!你沒見他有恃無恐的樣子?胡水就是看見姐在,斷定打起來姐會攔著,才敢進大搖大擺地進來!”他頓了一頓,收斂笑容凝聲道:“來日方長,莫急!”
聽了竊竊之語,念娣暗暗心驚。幾年前,國毓和招娣還小,就把胡水摁在地上,狠揍了一頓。剛才,她乍見胡水,立刻抓住了國毓的衣角,擔(dān)心瞬間爆發(fā)一場大戰(zhàn)。念娣腦中幾乎能想象出激烈的戰(zhàn)斗場面。國毓和招娣帶著東鎮(zhèn)的孩子,迎戰(zhàn)以胡水為首的斐迭里大街那群孩子。雙方打成一團,拳腳交加,桌凳亂飛,私塾師生四散奔逃……兩邊的孩子早有沖突,加上丁胡兩家積怨已久,胡水又愛胡鬧,擺明了借端生事。
念娣胡思亂想著,第一天上學(xué)的高興勁兒,早飛到了九霄云外。吳家村的這片方寸之地,本是讀書育人的清靜處,居然變成一觸即發(fā)的戰(zhàn)場。
她覺得,即使避過這一時片刻,以后的私塾,只怕也再無寧日。
待續(xù)……
040 酒狂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