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時節(jié),這金陵城外棲霞山正是紅葉似火,層林盡染。無論官宦富戶,還是市井百姓,皆喜于此時登山爽秋,游景覽勝。深幽山道,游者來來往往,絡(luò)繹不絕。
這棲霞山上有處“棲霞精舍”,乃為數(shù)百年前南齊隱士明僧紹所筑。后此地成為佛教法堂,三論宗自此發(fā)跡。這金陵府周遭,數(shù)這棲霞寺規(guī)模最大,所以平日香火不斷。棲霞寺東北,平山頭南坡處,有一青灰?guī)r石,其鬼斧神工造化奇特,放眼望去,猶如那碧波泛浪,煞是罕見,名曰“迭浪巖”。
那坡上,一群香客正自西向東,緩緩而行,欣賞這自然造化之妙。這群人分為兩簇,前后行進。前面一簇二人一邊談笑風生,一邊指點著棲霞美景。后面一簇為六人,亦緩緩跟著前行,只是始終與前人保持一定距離,似是跟隨保護之責。
前方二人,一人衣著華貴,玉色絹質(zhì)袖衫,垂皂條軟巾絲帶,頭系金醬四方巾,腳蹬鏤花步云履,約莫五旬年紀,面相溫和,予人以親近之感。另一人年紀為輕,衣著樸實,圓領(lǐng)襕衫,青色緣邊,皂絳垂帶,一條絲巾將長發(fā)束髻。后方六人,均為普通百姓打扮,并無二致。
行至那迭浪巖處,身著華貴之人停下步子,似想欣賞一下這奇觀。
“德公?!蹦菢銓嵵艘娗罢咄O拢闵锨霸儐柶饋怼!斑@迭浪勝景,端的是奇妙無比,乃是風雨折剮行成,非是人力所致??梢娙f千世界,無奇不有??!”
那被喚作德公之人,乃是當今京畿主事,兵部左侍郎,姓齊名德。此人乃是進士出身,歷禮部,兵部主事。因任上清廉,章法有序,著太祖皇帝賜名泰。這秋高氣爽之時,齊泰便服游歷,到這棲霞山上香攬景。那年紀輕者,乃是陜西漢中府學教授,姓方名孝孺。此人曾師從大家宋濂,深受器重。其學問考究,天下知名,為蜀獻王大加欣賞,聘為世子師。時值洪武二十八年,獻王朱椿入京,邀方孝孺同往。齊泰對其名早有耳聞,甚是神往,遂請其一同游覽棲霞山。后面跟隨的六人,乃是齊泰府中護院,隨同保護。
齊泰聽得方孝孺之言,捻須笑道:“方先生看看這迭浪巖,評評這天下世勢如何?”
方孝孺聞言一愣,惶恐說到:“德公,孝孺不過一介教書匠,這天下大事么?學生不敢言及。”
“哈哈哈?!饼R泰縱聲大笑,“方先生何必自謙,以先生胸中經(jīng)綸,足以評天下勢,論天下事。先生之才,辱沒于那迂腐學問之中,才是我朝廷之損失啊。”
方孝孺頭埋得更低,嚅囁道:“如今太祖皇帝圣明,四海升平,百官勤政。學生之名,不過是外人以訛傳訛,徒有虛名罷了。”
齊泰聽得此話,轉(zhuǎn)首看向方孝孺許久,眼中深意無限。
這方孝孺本是學問之人,不喑官場之事。此番問話讓他腦中浮想連綿,不知齊泰心中所想到底為何。
“方先生不必緊張,我今日與先生游山,并無議政之意。我見著迭浪巖景象神奇,覺得世間萬物,原本并無定相,這風雨變幻,也是能改天地之原貌的。”
齊泰之言,讓方孝孺隱隱明白其中的含義。這巖石乃天地所筑,原本造相已定。但經(jīng)歷這風吹雨打,終免不得改頭換面,其型大變。
“學生愚鈍,望德公明示。”方孝孺問道。
齊泰點頭笑道:“方先生,我見你空有一身抱負,卻無處施展。故今日邀先生登山,閑叨一二。”說罷,望向那連綿起伏的山巒,又說道:“太子早薨,圣上以皇長孫為嗣,意傳大統(tǒng),于法于禮。可長孫殿下性情溫和,不善攻計。皇室諸王,擁兵自重,將來殿下即位,恐行事為難啊。”
方孝孺聞言大驚。須知這議論皇儲,乃朝廷之大忌諱。太祖皇帝馬上打下江山,創(chuàng)建這大明天下,國之初立,為集皇權(quán),又將開國功臣幾乎殺光殆盡。天下兵馬,皆分封于朱姓諸王,用于保證江山不至于落入外姓之手??砷L此以往,藩王手中兵馬日盛,難免造成割據(jù)之勢。
“你來。”齊泰又執(zhí)住方孝孺之手,左手指向那迭浪巖,說到:“先生請看,那綿綿浪濤,高低起伏,正如這世間萬事,有起皆有落,有升必有降。我等今日有幸為國建樹,為君擔憂。這一切,需看得比他人清楚才好?!?p> 方孝孺心中忐忑,齊泰今日約他前來,此番言語無疑剖腹交心,望他能夠徹底入仕。可他只是府學教授,一心只問學問,不問政治。自他入幕獻王府,皇權(quán)爭斗多少聽得一些,其中的險惡,他是曉得的。
齊泰觀方孝孺面色,知他心中疑慮,心中暗想,若此等才學之士不能為朝廷所用,只懂明哲保身,那將來皇長孫的江山,又哪來的棟梁之才。又見方孝孺唯唯諾諾,言辭閃爍,更覺痛心。其不可用,閑置江湖,倒也罷了。若他日為藩王所用,實為朝廷之大患。念及此時,齊泰已對方孝孺隱隱動了殺機?!叭赵轮校舫銎渲?;星漢燦爛,若出其里?!饼R泰迎風高歌,一抒情懷,意氣風發(fā),溢于言表。
此詩乃三國時曹操所著《觀滄海》,詩句中以日月星辰之理,暗喻江山即變,英雄將出。方孝孺乃當時學問大家,此等言語,當然是心領(lǐng)神會的。正待答話,忽聞遠方又一陣歌聲傳來。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螣蛇乘霧,終為土灰。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yǎng)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詠志?!?p> 齊泰與方孝孺聞得歌聲,均回頭探望。這詩亦為曹操所著,謂《龜雖壽》,乃是老當益壯、積極進取的意思。這刻兒聽得此歌,齊泰大有共鳴之感。
循聲望去,放歌者乃是一老翁。著蓑衣,頂圓斗氈,一雙赤腳,端坐在崖邊垂釣。旁邊立一童子,約莫十歲年紀,做道家爐童狀,兩眼遮不住的天真爛漫,正往齊、方二人這邊打量。
這迭浪巖下乃是萬仞深淵,并無河泊池沼,這老翁懸桿而立,又是為何?而且那魚竿之上,似乎并無引線,端得是莫名其妙。但齊泰見多識廣,素知這江湖之中,能人異士數(shù)不勝數(shù),這山間老翁能吟唱這曹孟德的《龜雖壽》,也定不是等閑之輩,當下莫敢輕視。
齊泰與方孝孺踱步至那老翁身前,躬身一鞠,朗聲問道:“聞得老前輩歌中豪情,引人澎湃,齊尚禮在此請教?!?p> 老翁聞言,轉(zhuǎn)頭看了看二人,卻并不答話,嘿嘿一笑,又掉頭望向那沒有引線的空魚竿,輕視之意甚重。
齊泰好生無趣,只得尷尬一笑。那身后的護院侍衛(wèi)倒守不得氣了,上前就喝到:“汰,你這老兒,我家大人問你話來,你怎得如此傲慢?”
方孝孺見勢,往前一步,低聲對齊泰說到:“德公,這三山五岳,異人無數(shù)。此老形式怪誕,想來是世外高人,還是莫怠慢得好。”
齊泰點頭稱是,連忙伸手喝住下人,向那老翁作揖問到:“晚輩與友人游戲棲霞山,見得老前輩垂釣此地,卻無線無餌,甚覺奇怪。適才我府中護衛(wèi)言語之下,多有冒犯,還望老前輩海涵?!?p> 老翁這才回頭,仔細打量齊泰與方孝孺,然后緩緩說道:“無線無餌又如何,昔日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你別小瞧這光禿禿一只魚竿,它可是專釣那些偷偷摸摸,猥瑣丑陋的小鬼們的?!?p> 齊泰和方孝孺一聽此言,可謂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話說得著實讓人費解。
老翁也并不解釋,只是盯著他那長約丈許的竹竿,仿佛真?zhèn)€垂湖而立,閑然自得。待得半柱香時間,他面露笑容,對那侍立的童子喚道:“清月,上餌?!?p> 那童子聞言大喜,連忙從懷中掏出一件物事。齊泰定睛一看,原來是一顆花生,不禁啞然失笑,暗想這花生作餌,如何有魚肯上鉤。
清月聽得齊泰失笑,以為他是笑自己年幼乖張,回頭便向齊泰瞪去。那小孩天真無邪,顏容可愛,齊泰見狀,自知有失禮之處,當下只得強壓笑意,隱忍不發(fā)。
清月一聲輕哼,也不再管齊泰窘狀,伸手將那花生拋向空中。齊泰與方孝孺正自納悶,突見那老翁手中竹竿一抖,那竿尖受力回彈,正巧打在花生之上,借力將花生打得向眾人身后樹林激射而去。
齊、方二人何嘗見過此等技法。須知要用一只丈許長竿抖動,正中一顆小小的花生,然后射向遠處,速度如此之快。這對力道的把握,以及方位的判斷是如何之精準。從老翁輕描淡寫這一抖,便可看出其身懷絕技。
二人正待叫好,那花生射去之處,卻傳來一聲嚎叫,似是有人受痛疾呼。
齊泰當下更為驚訝,看來,這花生打去,乃是為了射傷那樹林中隱蔽之人。而且聽其呼聲,似是受傷不輕。僅憑一顆花生傷人,這等神通,在他這等不會武功之人看來無疑天人之作。
眾人正自驚駭,就見得那林中竄出十余人來,個個身著黑色勁裝,手中各式兵刃,一副江湖中人打扮。中間一人,一只手捂住右眼,指縫中鮮血滲出,正是被那花生所致,料想也是瞎了。
齊泰府中護院見狀,以為路遇強盜賊寇,為保侍郎安全,趕緊大踏一步,擋在齊泰身前,圍做圈狀。
沒想那伙強人卻并不看向齊、方二人,而是將手中兵刃指向那老翁與童子,嚴陣以待,如臨大敵。
那老翁打出花生之后,便回過頭去,不再看向這邊。這強敵當前,他似也充耳不聞,視而不見,仿佛真得個與己無關(guān)。
那眼睛被打瞎之人,見老翁如何輕視,倍受侮辱,且又被傷掉一眼,疼痛難忍。不由得大聲罵道:“老匹夫,你盜我鹽幫寶物在前,今傷我一眼在后,你也太不把天下英豪放在眼里了?!?p> 齊泰聽那受傷之人說老翁盜取了鹽幫寶物,心中又暗自吃驚。鹽幫乃是華夏民間影響較大的一個幫派,起源自江淮流域,遍布于全國各地,元末與當今皇帝朱元璋爭奪天下的誠王張士誠便是鹽幫中人,勢力不可小覷。吳王兵敗,朱元璋曾有過打壓鹽幫的想法。無奈由于鹽幫在華夏根深蒂固,最終只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其發(fā)展,只要沒有謀亂之舉,倒也不急于壓制。張士誠死后,鹽幫囂張氣焰有所收斂,但在江湖上依舊有著呼風喚雨的能量。這老翁能在鹽幫手中盜取寶物,其膽可謂包天。
老翁聽得強人辱罵,也并不懊惱,嘿嘿笑道:“韓昭,這物事兒本不是你鹽幫之物,也不是你鹽幫有能力與資格保管之物。爾等留之亦是禍害,遲早會有滅幫之災。我敬貴幫幫主姬老兒還算是個人物,所以對貴幫幫眾一向手下留情。你身為鹽幫揚州檢政使,自身多有劣跡。取你一只眼睛,也算賣姬老兒一個人情,送你一個教訓,教你以后不得再想為非作歹?!?p> 鹽幫中,至幫主起,下有掌事,刑責,授功三大長老,主管幫務(wù),責罰,獎賞。其下分十二道檢政使,管理全國幫會事務(wù),再往下,為各地分舵舵主。這受傷之人,名為韓昭,乃是鹽幫十二道檢政使之一,也算得幫中地位崇高之人,武功自然了得。不想得在這老翁面前,彈指之間便被奪去一目。
韓昭聽得老翁之言,面色陰晴不定。日前他到那海安府取一件重要東西,偶遇一美貌少婦,色心大起,便差人夜入其宅,準備綁架美婦。不想行跡敗露,被美婦相公發(fā)現(xiàn),爭執(zhí)之下,韓昭派去的手下殺死了美婦的相公。待得綁人回來,正欲施暴,卻被一個老頭壞了好事。救下那少婦不說,還廢掉數(shù)十名幫眾武功,劫走海安府取得的寶物。這一路跟來金陵,便是伺機報復,并奪回寶物。此刻丑事被那老頭點破,韓昭真?zhèn)€又羞又怒,一腔怨氣化作那污言穢語,罵向老翁:“老鬼,幫主高姓也是你隨便叫的?你這豬模狗樣之徒也配教訓人?!?p> 老翁尚未答話,旁邊那小童清月倒是接起口來:“畜生,光天化日是誰許你罵人的?”
這韓昭正在氣頭上,一時也沒聽出這話中有話,只是隨口答道:“我堂堂鹽幫檢政使,罵人還需要誰許么?”話剛出口,便追悔莫及,趕緊用手輕扇了自己嘴巴一下。
清月見韓昭上當,暗暗發(fā)笑,又接著對韓昭說道:“畜生罵人,倒也沒人能管。你知錯了么?想扇自己嘴巴,還得用點力道,吃痛過后,才能記住教訓的?!闭f罷回頭望著老翁,等待老翁發(fā)令。
“去罷,清月,幫他一下也好?!崩衔棠坎晦D(zhuǎn)睛,口中答道。
得了師傅指示,清月自然是欣喜無比,諾了一聲。便搖搖擺擺向韓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