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疑的人?”
人類基地的夜晚不像卡瓦拉大漠那般溫度偏低,反而有股蒸籠里的悶熱感讓人汗流浹背,可饒是如此,卻也擋不住老百姓們茶余飯后八卦的一顆心,…特別是看著他們之中,出現(xiàn)了一個和他們相貌別無差異的年輕男人被上層種族給抓著盤問這種事。
“沒有,這里人太多了?!?p> 瞧瞧那通勤時間還套著軟甲的鮫人,再想到剛才遠遠看去的時候?qū)Ψ讲恢挥袃蓚€,便知道應該是有人被遣派出去了,如果說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話,那作為脈師看來那也是太假了。夜無月觀察著那兩個同樣在觀察自己的鮫人,在對方出乎意料的率先轉(zhuǎn)移視線時,才幽幽的補了一句:
“不過我倒是注意到有人往那邊跑去了,不知道算不算可疑?”
說著,他指向身后。
仿佛是為了印證眼前這個雇傭兵說的話,只見兩名鮫人在其話畢時面色一凝,也顧不得這被他們攔下來的年輕人,就是匆匆忙忙的撥開人群向著對方指的那方向趕去,…留下一群吃瓜群眾和兩臉茫然的獸人以及那若有所思的雇傭兵。
是什么讓云流之城的人如此興師動眾?
長夜之下,萬家燈火明明滅滅,男人支棱著腿坐在天臺的邊沿上,身前是燈火點燃不見頭尾的沿海集市,身后是深陷昏暗之中的城市寂靜,架在天臺上的煙囪轟隆隆的運作著,廚房的油煙層層傳遞,從早已油膩的鐵絲網(wǎng)里吹出,暖融融的,也不知是夏天的暖風還是冬日的地暖,許久,那個靜靜地坐在天臺邊上的男人才微微動身,最后站了起來。
“包過去!別讓人跑了!”
“注意小道!”
如果在這時候鳥瞰整個沿海集市,就會發(fā)現(xiàn)集市的人堆里,有好些身材高挑的鮫人正穿行在茫茫人海中,零散的,卻又帶有某種目標性地朝著一個方向慢慢靠近。城市不大人口卻不少,摩肩擦踵的人口密集與寸金尺土的土地在完全不成正比的情況下,竟是成了最天然的躲藏之地,——小小的孩子靈活地穿梭在人與人之間,身手麻利地翻過擺在路邊的一排貨箱然后竄進隔壁的小商鋪,躲在堆積還未上架的貨物后,又趁著在店家和客人轉(zhuǎn)身說話的那一剎間,快如鬼魅般竄上通往二樓的樓梯,木質(zhì)的樓梯不像店家平時踩得吱嘎作響,還多得出閑余時間讓對方掃了眼店外人群中正往這邊走來的高挑身影,溜上了二樓,從露臺上翻了出去,扶著沿邊還沒走出兩步,才低頭,就是猝不及防的與抬頭往上看的人對上了目光。
“……”
“這邊!”
“嘖!”
一聲叱喝瞬間被集市的喧嘩給淹沒,攀著沿邊的小孩動作加快的同時,那下面的鮫人也是撥開人群向著對方?jīng)_來,…可人類基地到底是出了名的錯綜復雜,不論城市的街道還是樓宇間的銜接相通,論是晾衣繩掛起的彩旗飄飄也能晃了那雙雙眼睛,更別說小小的孩子簡直是大海撈針。上下包抄的兩個鮫人撲了個空,卻不知三十多米外的一塊鐵皮廣告牌后,披著亞麻斗篷的小孩正探頭窺望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然后轉(zhuǎn)過身,順著下頭鋪張開的雨布跳下,落地時也不管那踩的水坑濺了一身上,腳步略微踉蹌卻還是裝摸做樣的拍拍手腳,邊張望四周邊伸手在旁邊水果檔上順了個青蘋果,結(jié)果才啃了一口,牙口還沒松,便是被人從身后給直接擄起。
“?!!”
“怎么不見了?”
“剛剛是看到在這里的!”
氣急敗壞的聲音忽然從頭頂傳來,那坐在水果檔后正和老伴分著菜吃飯的老板娘愣了愣,一雙筷子夾著塊肥肉也沒放下,伸著脖子就是往外看去。橘色的光亮下,只見得三個身材高挑且長著一張魚鰓樣的異族人正站在自己這攤子前,其中一個看著相貌老道,正一臉嚴肅地望著…望著她家水果檔的隔壁,然后就聽對方說道:
“進去了。”
“不可能,這種地方怎么可能…”
街鋪是相連的,唯有這家水果檔和隔壁的火鍋店之間隔了一條不寬不窄的小巷,里面污水橫流臭氣熏天,陣陣惡臭隨著隔壁火鍋店那誘人的香味一陣陣的撲鼻而來,味道酸爽刺激,令向來嗅覺敏銳的鮫人也不由得為之退步。所以他們才這么嫌棄下來人類基地干活,這里不論是環(huán)境還是人們,都在極大努力地挑戰(zhàn)著他們的底線。
“咔嚓,咔嚓咔嚓…”
街上的橘光隱隱透入,在那難以言述的刺激性氣味下,飛舞歡呼的,似乎就只剩下那些藏匿在黑暗中,個頭巨大的蒼蠅以及污水溝里翻出的老鼠和遍地爬不怕人的巨型蟑螂。小孩一雙琥珀色的眼睛靜靜地望著外邊街上的光亮,嘴里的那塊青蘋果后知后覺的,才在后廚抽風機的嗡嗡聲中咀嚼起來。
“咔嚓!”
青蘋果爽脆,卻也酸澀的要命,小孩覺得牙根有些酸,好久才終于開口說道:
“大哥哥,你這算是拐小孩嗎?”
“…那你別掛我身上?!?p> “……”
連著食肆的那條后巷總是臭的熏人,不論是哪個地方哪條后巷。兩人躲在一輛溢滿廚余垃圾的垃圾車后,一臂之距的污穢墻面上,隨著破爛的排水管不時噴涌出顏色美妙的液體,小孩說是視若無睹,身體卻很誠實地縮在身后年輕男人的懷中,腳不沾地,在屬于對方身上那清暖的氣息里,又是啃了口手中的蘋果,然后拒絕道:
“不要?!?p> 蟑螂太大只了。
“……”
很理直氣壯的拒絕,在這糟糕至極的環(huán)境里,抱著這撿來的小孩,夜無月不禁啞然失笑,覺得自己怕不是瘋了。一雙瑩潤透徹的琥珀色眼睛,一頭火吻而生的紅色長發(fā),若說前者內(nèi)心還算波瀾不驚,那后者,則是引得夜無月心中一片驚濤駭浪,…不管對方犯什么事被云流之城的人給追捕,不管自己的出手是否會惹禍上身,只是那驚鴻一瞥,便足矣是他站在這里的理由。
“走罷,換個地方出去?!?p> “哦?!?p> 夜無月不敢奢望些什么,從來都是。
他帶著人在巷子里走了很久,久到對方窩在他懷里快睡著時,他們才終于從迷宮似地小巷里走出,回到大街上。這趟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長在沉默短在繞圈,由始至終除了開頭的三兩句話,二人便沒再更多的言語交流,仿佛這一路走來,他們只是兩個碰巧同路的陌生人,到點了,就散了。
翌日,魔域——
位于魔域主城區(qū)的雇傭兵公會,是一幢八角飛檐的古式七層建筑,搭著魔域的陰森詭譎,外墻以摻著白骨的黑磚與血瓦砌成,每處飛檐尖上用相貌猙獰可怖的玉獸做鎮(zhèn)壓,肅殺之息自大門入口懸掛的一柄殘破古劍而生,莊嚴而肅穆,仿佛是來自創(chuàng)始者對后輩的一道審視目光。
和隔壁兩大巨頭的金燦燦不同,外表陰森的古式建筑顯然是更符合魔域這地界的風格,哪怕走進去時會被亮堂堂的熾白光亮給亮瞎了眼。傭兵公會一層大廳,正直周末的最后一天,距離新任務欄刷新公布還有八個多小時,此時往來的人不多,除了三兩個獨行者提交任務結(jié)算功勛外,那是看著好不清閑。
“覃姐,麻煩結(jié)算一下功勛。”
夜無月和克洛斯大約是現(xiàn)實時間中午的時候來到魔域,回來的時候一層大廳也沒幾個人,前臺的工作人員才剛換班,正低著頭整理自己制服上的那個大蝴蝶結(jié)。
“呀,是月月你們回來了呀~”
“剛回來?!?p> 前臺剛換班的人員是來自東海域魂族的覃笑笑,生的五官精細嬌俏可人,輕飄飄的沒有半點重量,唯有身上那套實質(zhì)的制服,是她存在不會飄走的唯一鎮(zhèn)壓。二人將公會的手環(huán)遞給這個魂族小女生,只見實質(zhì)有分量的手環(huán)并沒有穿透對方幾乎透明的雙手,被牢牢抓住之際,瑩藍的光屏就是在她面前跳出:
“對了,后天隔壁有場拍賣,你們有興趣嗎?”
“拍賣會?”
“說是一場大型拍賣,對方均了幾個名額過來~”白皙透明的手指輕快的點著光屏上的數(shù)據(jù)做結(jié)算,覃笑笑抬頭,一雙杏仁大眼望向夜無月:“怎么,月月你有興趣嗎?”
魔域三大巨頭,以直接或間接的方式歸屬于歐希里斯管轄,相較于維多雅拍賣場和洛斯格普賭城駭人的龐大資金收入,雇傭兵公會可說是活在貧民窟里的渣渣,…哪怕時常有兩個金錢大佬幫扶著,哪怕他們一趟任務走下來肥到流油,出身清貧的他們只會永遠的覺得自己口袋空空,拒絕揮霍。
“還是打折優(yōu)惠?”
抱著彎刀的克洛斯收過自己結(jié)算完成的手環(huán),瞄了眼身旁的年輕后輩,就聽人這么問道。
夜無月不是第一回見到隔壁拍賣場或者賭城分下來有優(yōu)惠的名額,正如之前說的,拒絕揮霍的雇傭兵通常都不怎么理會這兩大巨頭發(fā)出的邀請,不管一個名額放出來是怎樣的千金難求。年輕人望著擱在那沒人理會的名額表,想著克洛斯要回去修整,自己也沒這么快就接活兒,閑著就來了點心思:
“我們這邊拿到拍賣名錄了?”
“沒有呢~還是老樣子,免入場費和打個八五折,哦,這次還加送小甜點?!苯Y(jié)算完成,覃笑笑把夜無月的手環(huán)還給他:“好啦,本次任務功勛結(jié)算九千七。恭喜你呀月月,算上這次結(jié)算,下次你可以上三樓選任務哦?!?p> “好,謝謝你,覃姐?!?p> “客氣什么呀,你要今晚約我吃飯,我才高興呢~”
“抱歉,今晚我有約了?!笔者^公會手環(huán),夜無月調(diào)出功勛兌換界面選了一瓶靈植營養(yǎng)液,想了想,還是說道:“覃姐,麻煩你幫我拿個后天拍賣會的名額吧。”
“你要去?”
覃笑笑小嘴微張,略顯驚訝,便見著人拿著到手的靈植培養(yǎng)液微笑道:
“嗯,想著見見世面揮霍一下?!?p> 懸掛在公會大門上方的利刃,是兩個世界的分割線,邁出的瞬間,便是將光明拋之于身后,行走在黑暗中。從入會至今,這些年出入公會的次數(shù)克洛斯早已忘記,但也沒有哪次會像今天這般心情放松,大概是終于決定停下來歇息一會兒,放下之際,更多的感覺竟是那么的不真實,他們出了公會的大門,回到熱鬧的主城區(qū)街道上,兩個人與往常無異地相互道別后,本該是轉(zhuǎn)身離去的克洛斯,卻在走出一段距離后停下,并回頭望向身后。
一片人海茫茫。
很多時候,克洛斯是覺得夜無月并不適合做這一行的。不是他抱有偏見,只是混這水池子里太久,見過的人太多,黑的白的善的惡的,人心隔層皮,見外不見里,他才蔽識淺,才會想到用干凈這兩個字去概括一個人,…盡管這個形容其實并不全面。
夜無月自是不知道克洛斯對勸退自己的念想早已達到老媽子絮絮叨叨的那番狀態(tài),他只知道分別后沒多久,自己就被埋沒在主城區(qū)熱鬧的人海中。這大概與覃笑笑口中那個過兩天舉行的大型拍賣有那么些關(guān)系,夜無月麻木地想著,隨波逐流地先是跟著一撥人流去了趟葛苑的店里補充身上的物資,然后又跟著另一撥人流向著主城區(qū)的關(guān)閘口涌去,等他終于千里迢迢地從公會回到藍照所屬的地域時,現(xiàn)實時間已經(jīng)是臨近傍晚了。
【是這里嗎?】
“帥哥看這里呀~”
【好像是…】
“客人來我們這里呀,這里可舒服啦~”
【應該是。】
云霞漸散月上枝頭,鵝卵石鋪成的大道兩旁,穿著袍子浴衣的小廝陸續(xù)出來給自家店門前點上了燈,燈光連成一片,將走出來的那些穿著花大紅裙喊著尖嗓子的狐娘子映得春光滿面,熱情似火的見人就拉,一嘴巴甜得流油,哄著牽著貼著,就差是沒把人給直接連拖帶拽地給往自己身后的店里拉去。
“客人呀,不如來奴家這里試試唄~”
狐娘子多為柔毛類的年輕女子,不看相貌生的味道有些不對,身形上總是符合現(xiàn)今藍照人們的審美觀。穿著玉蘭碎花裙的狐娘子瞧著大道上站著的一個年輕男子眼生,哪是人家對她們無動于衷,可人生的俊俏,道上的那些狐娘子要沒事有事的都去看上一眼,暗搓搓的總想要把人給往自己這帶,她膽子大,看著人站那有一段時間了,終于是忍不住上前笑道:
“客人站這兒,可是在等哪家姑娘呀?”
“……”
夜無月腦殼仁疼得一丟,他風塵仆仆的從魔域趕來怎么也沒料到又又又在這里給絆了一跤,是的,又。望著這十個店九個一樣,門匾上那刀砍似地橫豎撇捺燈下黑的也瞧不出個區(qū)別,繞是脾氣再好的他也忍不住拳頭一緊,差點沒直接來個爆破術(shù)式。——他的確沒誆騙覃笑笑說自己有約,但他現(xiàn)在十分十的猶豫不想赴約。
“客人?”
“雪森湯池是哪個?”
有些身高差,這狐娘子仰著頭見人一臉陰晴不定的模樣有些怯,好半天才又喚了一聲,結(jié)果就與人家來了個異口同聲。穿玉蘭碎花裙的狐娘子愣了愣,在反應來對方竟是找自家湯池館時,瞬間是笑靨如花不止,還很是熟稔的就想去挽過對方的手臂,…卻不想自己的手還沒摸上去呢,對方就是觸電似地退開。
“……”夜無月愣住,有些尷尬:“你——”
“夜無月!”
后來那幾年至今,每年盛夏之時,都會有那么一天,是特意留給這場約會的?!篃o月被忙里偷閑出來透氣的瑞年給撿了回去。湯池館還是當初那家湯池館,除了后來被瑞年給豪氣的買了下來,以及每年都換一次外部裝潢之外,里面的擺設(shè)構(gòu)造倒是十年如一日老樣子。
“我剛才就在想你們什么時候到,結(jié)果一出門,就看見你了!”
“他們還沒到?”
“或許他們和你一樣也是找不著店?!?p> 這個時間點上湯池館里人多得很,穿著淺色碎花浴衣的小廝丫頭把地板跑得咚咚作響,夜無月側(cè)身讓道給一串跑過的犀類小孩,聞言不由無奈地望向走在前面的高大背影,然后目光很隨意的落在了…對方微晃的尾巴尖上。
“對了,瑞年…”你尾巴怎么禿了一塊?夜無月想問,可開口的卻是:“近日云流之城可是在找什么人?”
“云流之城?”
“我昨天在人類基地時,看見他們帶著兩個犬系人在找人。”
“那人找到了嗎?”
“應該沒有?!?p> 能驚得起云流之城來找一個半大的小孩,怕不是授光明之都的意。夜無月這小半年走的是斯奎爾山脈的任務,進了山錯過點什么也不足為奇,他怕說的細節(jié)不夠,還想再補充,便聽見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咚咚聲。二人駐步回頭,只見剛才那個玉蘭碎花裙的狐娘子小跑著過來,越過夜無月,直接踮腳湊瑞年耳邊就是耳語了幾句,也不知道說的是什么,雖然瑞年面色不改,可夜無月還是感受到他身上明顯的氣息變動。
許是湯池館生意上的事情?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高峰期,夜無月也沒想占著人生意不做,見狀干脆道:
“有事你就先去忙,回頭有空再說也不遲。”
“…行,那還是老地方,后院的兩極池我給空出來了,不會有人過去,你換個衣服去就行。”
瑞年的反應也爽快,當即就安排人把夜無月領(lǐng)去房間,等人走了,才斂起笑意,一雙明亮的獸瞳不覺間悄悄瞇起,沉著臉,在身后狐娘子亦步亦趨的緊跟下,大步向著湯池館前門的方向走去:
“挨千刀的,…叫所有人都干起活來,別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