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趙烈文把人找來的時候，西天僅剩下了一抹殘霞。見曾國藩依舊埋頭在桌上鼾聲如雷，趙烈文便上前推了幾下他的胳膊。曾國藩慢慢抬起頭，似睜非睜著雙眼脫口道：“人找來了？”
兩個摹字匠剛剛隨趙烈文進(jìn)了軍營，見營中四處是穿著號衣的清兵，還不乏穿著官服的人從中來來去去，他們哪見過這般場面，早就嚇得兩股打顫不止。所以見到曾國藩時，他們只是呆呆地佇立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趙烈文把眼一瞪，朝兩個摹字匠咋呼道：“這位便是威震天下的毅勇侯曾大帥，你們這兩個東西好不懂禮節(jié)！”
“?。 眱蓚€摹字匠失聲一叫，趕忙上前跪地而拜：“侯爺大帥您息怒！奴才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冒犯。懇請大帥您饒了奴才……”
“行了行了。”曾國藩順手一揮，“你們起來答話?！彼鹕砝砹死砉俜?，定睛低頭看著面前的這兩個人。這兩個人都穿著青色長衫，衫上遍布巴掌大的補(bǔ)?。粌蓚€人中一個蟹殼臉，一個方瓜臉，看上去都沒有一點油光，活脫是兩個乞丐。看得出，他們腦勺后各自垂著一直到屁股后的長辮是現(xiàn)編的，蓬蓬松松臟臟兮兮；二人的前額也用剃刀刮得锃亮，一看便知是不久前整的。
“你們可都會摹字兒？”曾國藩擺著官架操著官腔問。
回大帥，奴才會……”二人躬身怯怯說道。
曾國藩從衣袖里取出李秀成寫在紙上的詩，展在桌上，“你們可會模仿此人筆跡？”
蟹殼臉和方瓜臉看罷會心一笑：“這有何難，小菜一碟。”說著，蟹殼臉擼起袖子，抄起硯臺上的毛筆，在紙的一角刷刷寫下了“漢奸”二字。
曾國藩低頭一看——絕了！這和李秀成寫的“漢奸”二字簡直就是出自一人之手！
“好！——妙哉，妙哉！”曾國藩喜不自勝地拍手稱道。他丟掉了官架子，一副和藹可親地面孔看著兩個摹字匠，“以后你們二位就在此忙事務(wù)了！”
蟹殼臉和方瓜臉受寵若驚，剛忙連連拱手推辭：“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此處乃侯爺您的書房禁地，奴才怎敢……”
“欸！”曾國藩不以為然地?fù)]揮手，一雙三角眼笑得瞇成了一道縫，從抽屜中抄出兩張百兩銀票塞到兩個摹字匠手中?！岸皇蘸?，這只是定金，事成之后，本侯爺另有賞賜?！?p> “對！”趙烈文摻和道，“事成之后，侯爺賞的就不僅僅是銀票了。”
蟹殼臉、方瓜臉這兩個摹字匠原本只是靠給人代寫書信維持生計，一天下來能掙下十來個銅板便是燒高香了，哪里見過這么多錢？他們雙手接過銀票，撲通跪在曾國藩腳下，一面不停地磕頭，一面感激涕零地說：“侯爺真是奴才的再生父母！您有何事情盡管吩咐，奴才肝腦涂地，再所不辭！”
“用不著你們肝腦涂地?！痹鴩χ銎疬@兩個摹字匠，“本帥只要你們動動腦、動動手便成。這是本帥擬的草稿，只需你們照剛才那人的筆跡抄上一遍，再添一些言詞即可?！彼押窈竦囊化B寫滿字的紙遞給了這兩個摹字匠。
兩個摹字匠前后把寫滿字的稿子前后翻弄了一陣子，卻不知曾國藩到底是什么意思。
趙烈文也探頭看了一會兒，撓頭道：“恩師，您這是……”
曾國藩說：“烈文，你可記得兄弟咸豐元年，長毛賊造反不久，廣西巡撫向朝廷呈了一個名為《天德供狀》的文件，說那是長毛賊頭目的自供狀，還說已經(jīng)把那個長毛賊頭目擒殺，為此被朝廷賞銀千兩。可實際上那個所謂的‘自供狀’是這個巡撫及其幕僚所造，他們根本就沒有抓到什么長毛賊頭目。事情敗露后，這個巡撫還被朝廷給革了職查辦……”
趙烈文恍然大悟：“可是恩師，萬一這事被——”
“欸，毋庸多言！這賊頭在我們手中，還有他的筆跡，我們怕什么？”
趙烈文豎起拇指連連稱道：“弟子不才，恩師不愧是一軍之帥，國之股肱，果然高明，高明！”
看著這師徒二人一唱一和不知在說些什么，兩個摹字匠直眉瞪眼地站在那里摸不著頭腦。
曾國藩看他們一副窘態(tài)，便說道：“本帥就實話告訴你們吧，剛才讓你們臨摹的字，就是李秀成寫的。本帥要你們用李秀成的口吻和筆跡寫一本‘自供狀’，把這些年太平天國里發(fā)生的事情一一陳述出來。記住，要添枝加葉，多編一些長毛賊干的壞事，還要頌揚朝廷的恩德。對了，還得多寫一些懺悔的話……“
蟹殼臉和方瓜臉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齊聲回答：“大帥放心，奴才一定遵命照辦！”
曾國藩從書架上抽出一疊八寸長、五寸寬的宣紙，放在書桌上，對蟹殼臉和方瓜臉說：“就用這些紙寫。這些日子你們就安心在這里寫，本帥讓兩個侍女來伺候你們。事成之后，本帥絕對不會虧待你們。”他又對趙烈文說：“咱們回避吧?！闭f著，轉(zhuǎn)身走向外房。
趙烈文似乎想起了什么，轉(zhuǎn)臉道了聲：“自供狀里要多美言曾侯爺幾句?！?p> 曾國藩一副很無所謂的樣子：“不用，照實寫便是?！?p> 剛出外房門，迎頭就撞上了曾國荃，他欣喜若狂地告訴兄長，說江寧城中幾個王府地下所埋藏的窖金已搜掘一空，整整裝了二三百箱！
曾國藩忍俊不禁地問：“在何處？”
“就在府前門外！”
曾國荃在前，曾國藩和趙烈文在后，三人一路小跑到了府前門。
果然，門外一片空地上橫七豎八擺了許多木箱子，長寬在三尺到八尺之間大小不一，還都貼上了湘軍的封條。
站在一旁的湘軍士兵，個個懷里袖里塞得鼓鼓囊囊的，還有的抿著嘴，腮幫子像是被人打了似的，鼓成了一個圓。
曾國藩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而后又清了清嗓子，眉開眼笑地朝部下們說道：“弟兄們都辛苦了，你們各自囊中的東西，就全當(dāng)是我曾某人給你們的酬勞！”
話音剛落，這些兵將們便拍手歡呼起來。他們關(guān)顧著高興歡呼，卻忘了塞在身上的金銀珠寶。
這一歡呼不要緊，他們身上掖著藏著的金銀珠寶便都嘩嘩啦啦抖了下來，落得滿地都是。
頓時，這群人便發(fā)瘋一般撲到地上去搶這些東西。
有幾個士兵沒去搶，卻用手掐著自己的喉嚨在那兒一個勁地咳嗽。
原來是他們在歡呼的時候一不小心把塞在嘴里的珠寶咽了下去，正巧卡在了喉嚨里，咽不下吐不出，憋得滿臉通紅，只好干瞪著眼看著面前這些瘋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