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春節(jié),年十八的這天,難得三、四年里沒有戰(zhàn)事,都督府還沉浸在歡騰的年節(jié)里,傍晚,隨香突然飛跑過來,悄悄幾句,桂英便急了。
隨香白天以為葉子夫人在桂英的房里,便沒過了這里,和亞琴抽空去了街上,這會兒想著葉子晚上回來會冷,就走到小偏房里拿大毛斗篷,才發(fā)現(xiàn)桌上留了這字紙,只寫,“我去看看敬一,不必掛念”。
眾人都不解其意,只有左凌豐知道,葉子是無法再活下去。滿眼的節(jié)日歡騰,讓孤苦的葉子無力面對。
“她應(yīng)該是太累了,想躲開眾人,歇一歇?!逼鸪趼犝f葉子不在府上,左凌豐還這樣安慰自己。但是當(dāng)他看到桂英遞過來的字紙,立刻惱了,一拍桌子,叫道:“混賬!大活人怎么就這么出去了,也沒有人過來回稟一聲!”
桂英拉住著急冒火的左凌豐,問明白“敬一”原來是葉子已經(jīng)夭亡的弟弟,也跟著心里害怕起來。
左老夫人當(dāng)晚不在家,帶著小楓和孫女左蕓去了葉家的外甥家里赴宴,左凌豐不敢自己出門尋找,只能立刻派了人在城里尋找,并囑托林藝去各個城門悄悄打聽,自己和桂英兩個人心神不定地坐著,一直等到上了燈,自己的母親酒席散了回到家里。
左老夫人興致很高,借著酒勁緊緊拉著桂英,興奮地說起葉府里的趣事。
桂英借機讓女兒和自己一起扶著婆婆往臥房里走,順便回頭示左凌豐,趕緊找人去!
左凌豐仰頭喝干了桌上最后的一點冷酒,卯足了勁、上了馬,朝東濱城飛奔。
.
來到魏府,已經(jīng)天光大亮,開門的是阿昌。
他沒見過左凌豐,只看著一個蒙著面罩、扶著馬鞍子的男人,死盯著自己、取下的腰牌遞過了,低聲吩咐,“叫左之瑛出來”。也不知道怎么,被對方的氣勢壓著,阿昌竟然不敢開口詢問,便扭頭跑去找大夫人。
還在梳洗的左之瑛,立刻跑到大門口,看著跑了一晚上的大哥,眉毛鬢角滿是白霜,正叉著腿靠在門前的拴馬樁上,一言不發(fā),便知道出事了。
聞訊跟出來的魏琳,拿著左之瑛遞給他的一張小字紙,小聲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瞪大了眼、看向一臉嚴(yán)肅的左凌豐,上前便是一拳。因為他壓根不知道,葉子寫的是什么意思。
左凌豐立刻明白,一邊得意葉子將自己的過往只講給他一個聽,一邊用力反抗撲上來的魏琳,口中大叫,“你是不是傻!這會兒了,打架比找到葉子還重要嗎?”
魏琳腦子里全是委屈,不管不顧地直接騎在正雙腿酸軟、被自己一拳打翻在地的左凌豐身上,完全不顧對方的身份,舉手就打;同時問出“敬一是葉子的弟弟”,他竟然不知道葉子還有個弟弟,就更加惱怒了,發(fā)泄一般的大吼,“人被你扣下了,現(xiàn)在不見了,才來找我??!”
左凌豐反扳著他的手,用力大叫,“你理智點!葉子體寒怕冷,這已經(jīng)一天一夜……”
“我先掐死你,再去找葉子和敬一!”魏琳仍然雙手用力,掐住左凌豐的脖子。
左凌豐用力掰開魏琳,大叫,“你渾啊,敬一早死了!你特么松開手,趕緊找人!”說完,也是不管顏面,揮拳對著魏琳的眼睛打去。
兩個男人,在魏府門前的雪地里一通翻滾扭打,讓立在門口的左之瑛,拉著無恙和娟子看熱鬧,心里又好氣又好笑,就是不上前分開他們。
府里也是聽著門口熱鬧,紛紛跑出來看,卻也不清楚,魏大人這是在和誰打架。
“反正大冷的天,也打不疼!”她對著要上前拉架的阿旺說。
最后還是魏老夫人得了消息,跌跌撞撞地扶著喜兒走過來,對著門口一眾看熱鬧的人,大喝:“你們在干什么?小琳子,快住手!”
阿旺這才帶著四、五個男人上前,掰開了扭打在一起的兩個人,魏老夫人斜眼看著媳婦,“你也是,這么大了還看熱鬧看不夠?。 ?p> “一個是丈夫、一個是大哥,我能怎么樣??!”左之瑛說完,反而抿嘴想笑。
“那你……,這,成何體統(tǒng),成何體統(tǒng)!”魏老夫人說著,走過來拉了凍的小臉通紅的魏娟。
“走,女孩子,不看這些!”
.
書房里,小茶爐噗噗噗地兀自開著水,卻沒有一個人過來,關(guān)小風(fēng)門。
左之瑛立在左凌豐身邊,細(xì)心用冷毛巾幫他擦去嘴角的血漬,看著冷靜下來的魏琳,坐在對面,盯著葉子寫的字,然后斜眼瞪著左凌豐。
“敬一是葉子的孿生弟弟,當(dāng)年出了意外,死在神丸號上?!弊罅柝S一邊要左之瑛手里的毛巾,一邊說,他盡量不讓自己的語氣里,帶著得意。
聽到左凌豐說出這些他不知道的事情,魏琳明白,葉子更加信任左凌豐。
他非但沒有吃醋,反而突然釋然了——左凌豐給了漂泊的葉子安寧,讓她放下了表面堅韌的外殼,講出深埋心底多年的傷痛。
“敬一是她親弟弟啊?!蔽毫锗止局?,有些悵然若失,“哎!我都不知道?!?p> 很顯然,左凌豐帶給葉子的安寧還不足以平復(fù)葉子的傷痛,起碼在這個春節(jié)年里,沒有;否則她不會留下字紙,悄悄離開他。
魏琳不知道左老夫人一直厭棄葉子,并當(dāng)眾打過葉子;左之瑛沒有告訴他。
她只說到,因為葉子模樣可人、性情又和順,都督府上下待葉子都很好,沒人拿她當(dāng)“魔女”看待,尤其府上的大夫人,特別喜歡葉子的乖覺和靈巧,權(quán)當(dāng)是自己親妹妹對待。
“聽瑛子說,你那府上待葉子很好,那她如何突然留著這字紙,就消失了!?”魏琳想了前后,覺得左之瑛的話有些對不上隼,突然發(fā)問。
“想來是,年節(jié)里的熱鬧,讓葉子想起了自己的孤單吧!”左凌豐說著,喝下左之瑛遞上來的熱茶,他本能避開自己威嚴(yán)的母親不提。
“我連夜跑來,原以為她是出門散散心,會過來找兒子,她心里……”左凌豐停住了,眼下找人要緊,不想扯其他沒用的。
魏琳聽聞,低頭不語。
左凌豐是無計可施了才低頭來求魏琳,眼下只有他,或許能知道葉子會去了哪里。然而看著日上三竿了,發(fā)現(xiàn)在麗香居、小漁村、整個東濱城里都找不到葉子,左凌豐開始焦躁起來。
因為就連他只聽了一句的“上官羽津”那里,他也昨晚就派人去過了,方才林藝的手下從上官醫(yī)館趕到魏府回稟,說小胥城里找遍了,也沒見到葉子夫人。
不大的書房內(nèi)外,氣氛凝重,除了進出的阿旺、阿信等人來回稟結(jié)果,讓所有人都為葉子的行蹤,擔(dān)憂。頹廢的左凌豐,更是草草吃了些食物,手扶著桌角閉了會兒眼睛,讓自己鎮(zhèn)定,他心生悔意,自己當(dāng)初不舍得關(guān)她一輩子在牢里,卻不知道這樣反而加速了她的絕望。
.
“敬一死在船上?”來回踱步的魏琳,突然看到左之瑛抱著魏無恙走進來、坐在角落。他仿佛靈光乍現(xiàn),猛地掃視了一屋子的人,看著眾人沒有底氣的眼神。
“神丸號!”他說著,隨即大叫,“神丸號啊!”
左之瑛接嘴,神丸號這幾日不在港口。
魏琳抬手阻止,不讓妻子打斷他逐漸清晰的閃念,他的最后的希望,落在了自己的回憶里。
“神丸號當(dāng)年幾乎快要靠岸的,她在那里,在那里能看到海,敬一,她弟弟……”
還沒說完,他便扔下眾人、奔出房門,大聲命令院子里的家下眾人,再次全府出動,朝港口的方向飛奔,并囑咐幾個沒騎馬的,沿途看看,可能葉子看了海,累了,會朝魏府這里過來。
.
一身冬裝的王毅,看上去更加矮小敦實,他正在年節(jié)里悠閑自在地走過營房,借此消散一下方才在家里吃進去的酒肉,突然聽到柏青青急切跑過來叫喊,“魏琳魏將軍來了”,他的小眼睛里泛著驚喜,他以為又是魏琳找他來喝酒,但是看著柏青青的眼神,他一愣。
看到左凌豐騎馬立在魏琳身后,他更是吃驚地不停扎眼。
“都督大人?肯定不是來喝年酒的!”他暗想。
他不知道,葉子成了都督府的葉子夫人,但是他也不敢多嘴問,因為身旁的魏琳,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白一陣,非常難看、莫測,一旁的左凌豐更是石刻像一般,面罩下的一雙眼睛,冷漠地讓人害怕。
魏琳湊近了,低低說了葉子夫人從大鹽城走失,已經(jīng)失蹤兩天了,讓王毅火速召集人手,沿著海岸尋找。
王毅心里猛轉(zhuǎn)圈,不敢立刻看向左凌豐,但是已經(jīng)明白魏琳的意思,他看了看左凌豐,猜到都督大人如何跟著過來,低頭想了想,便回頭要了馬,帶著左凌豐和魏琳,先去了棧橋,除了一點點浮冰,完全沒有異常,心里倒是一定,稍微安心了片刻,便沖著二人喊了句,“白祭”,然后策馬向北、在海灘上飛跑。
港口的北面,有一片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白祭”的礁石淺灘,因為這個地名很多漁民忌諱,加上長長的淺灘里確實有各種黑灰色的怪石,高低林立于白沙之中,普通船家?guī)缀鯖]有喜歡停泊在那里歇腳、下網(wǎng)的,這也更讓“白祭”這里的海灘,海浪下純色的白沙,有著一種不被人打擾的潔凈。
.
葉子,穿著前年魏琳留給自己的那件絳色大衣裳,靠坐在礁石上,徹底散開的頭發(fā),隨著礁石間凌亂回旋的風(fēng),有幾許不停拂過她白瓷器一般的臉,毫無聲息的臉上,淚痕早就風(fēng)干了,只有高挺的鼻梁骨和下面淺紫色的唇,些許散出些氣息。
如果不是眼睫毛連著頭發(fā)時,間或煽動兩下,凍得生疼的四肢始終提醒著她,葉子自己都覺得自己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掉了。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灰色的頭發(fā),在這兩天里突然增加了些銀發(fā),她出了一段神,想到自己和母親、弟弟的人生,都是因為這些頭發(fā)而徹底被踩踏、虐殺,不禁將視線離開,繼續(xù)從礁石的縫隙間,看著海上反射著在逐漸西斜的落日,呈現(xiàn)著冷靜的粼粼彩光。
海風(fēng)隨著逐漸示弱的浪,發(fā)出呼呼地嚴(yán)冷之聲,直接沖擊著自己的胸口,她心里突然什么也想不起來,將頭靠向堅硬的礁石,能聞到熟悉的咸腥味道。
母親曾經(jīng)告訴她,大海能包容一切,所以她很喜歡大海。
葉子閉上眼睛,用力在了胸口里冷透的一呼一吸之間,不再有任何牽掛和想念。
因為,太疼了!
.
王毅,第一個看到異樣,因為他比那二人更加熟悉白祭。
他直視前方、反復(fù)確認(rèn)了自己的判斷,第一個拉了韁繩,讓馬逐漸停了下來,身后的兩個人還不知道原因,而隨著他駐了馬。
不知道葉子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坐在馬上的王毅不敢說話,只用馬鞭指著左前方的幾塊礁石??p隙間,白色的沙灘上,能看到攤著絳色衣服的一角。
“應(yīng)該是個女人吧?”他直覺告訴自己。
魏琳猶豫了一下,拉住了已經(jīng)上前的馬,舉了皮鞭對著旁邊左凌豐的馬屁股,狠命地一抽,馬兒吃疼不過,嘶鳴了之后立刻逃跑一般,朝前方狂奔。
即將接近葉子的時候,魏府家的這匹馬,仍然氣急敗壞地不肯停下來,左凌豐只能一踩馬鐙,飛身跳下,滾落在沙灘上。
他知道,方才的魏琳是將葉子交給了自己。
“葉子,葉子!”他大叫著,在滿是礁石和沙粒的海灘上,一腳深、一腳淺地蹣跚奔跑,快到近處的時候,他的腳軟了,因為背靠礁石、一動不動的葉子。
左凌豐突然也懼怕起來,盯著仿佛尸體般蒼白的葉子,突然停住了,又扭頭看向留在遠(yuǎn)處的那兩個人。
“大人!”
葉子聽到左凌豐的呼喚,睜眼看到頹廢中滿眼驚恐的左凌豐,突然覺得自己心頭一陣疼痛,開口喚了他。她沒想到自己半截凍僵的時候,竟然能再見到左凌豐。
左凌豐立刻意識到,葉子心里是愛他的,不管之前她如何表現(xiàn),在這一刻,刺骨的海風(fēng)逐漸向刀割一般的海灘上,葉子看向自己眼睛里逐漸沁滿淚水。
他上前用力抱緊她,隔著彼此的冬衣,他們能從對方身上,獲取到自己希望的那個對方。
看到礁石上有貝殼干在上面,左凌豐明白了,氣息奄奄的葉子在這里等半夜的漲潮;他用力揉搓著葉子僵硬的手腳,然后對著魏琳和王毅大喊,過來幫他。
突然,他摸到了硬物,一把短刀,他的隨身之物,在葉子的衣服里,他立刻就短刀抽出來、掖進自己的后腰,口中埋怨著,“你,你不能……”
葉子帶著自己心愛的短刀,他不知道是葉子用來防身的,還是打算用它來了斷自己。
“大人,辛苦了?!?p> 葉子的眼角滑出淚滴,她知道左凌豐和自己一樣,無法面對自己的死亡。
“不說了,葉子。是你的都督大人不好,都是我不好。”左凌豐拂開灰發(fā),捧著沒有一點溫度的臉,哭了。
怡章魚
歡騰的人,不會理解孤苦;葉子在春節(jié)的氣氛里喪失了活下去的力氣,即便有左凌豐。她沒有勇氣像母親那樣一死了之,因為心里還有兒子,無法割舍。但是活下去,對此刻的葉子,太痛苦。她只能看著天邊,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