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鹽都督府的一池荷塘,是桂英悉心打理過的,因為左凌豐偏愛這一塘的月色。
此時,撐滿的綠色荷葉,襯著其間幾株、遠(yuǎn)近錯落的荷花,或綻放、或含苞,隨著夏風(fēng)微拂著冠束上的粉色嬌嫩,丁馳譽逐漸看得出神。
他想到了他自己。
皇親國戚又怎樣、威名赫赫又怎樣、皇帝恩寵又怎樣、當(dāng)眾忤逆又怎樣,眼下不一樣落得,被自己查抄的下場;
眼下自己風(fēng)光,也就與這一池塘的荷花,相去無幾——確實有奪目的繁盛,卻禁不住一場秋霜落下。
今日,他燒了這女將軍的內(nèi)宅又怎樣,抄走左家、英家的財寶又怎樣,帶回京城、放在手邊把玩;
他日,他迎接沖著自己揮來的軍棍大棒,不也是一樣如昨日那般,無情無義。
這時的丁馳譽得知,左凌豐非但和已經(jīng)沒落的桂家有沾親,母親又是那么個犯了錯皇帝也不敢怎么樣的“瘋婆子”,心中生了悔意?!蛱煲鈿庥檬隆⑷斡墒窒聛y來,日后朝廷里,被自己堵死的路,又多了幾條。
丁馳譽,更加不能讓自己,在最近這段時間里,遠(yuǎn)離京城、遠(yuǎn)離太子身邊。
他怕。
元站,輕輕走過來,看著丁馳譽望著池塘出神,突然靈機一動,不能錯過眼下的時機。
他斗著膽子,將手放在思緒起伏的丁馳譽右臂上,輕輕一捏。
“是在下罪過了,亂說些舊時的熱鬧,本想大家松快松快,誰知道……,反而擾了大人心境!”元站低聲說。
“哪里,小元。”丁馳譽一聳肩,內(nèi)心做定了計劃,不再緊繃自己?!斑@府里的奴仆,你自己挑幾個喜歡的,放進(jìn)來吧。”
丁馳譽低聲說著,元站立刻看出了丁馳譽的悔意,反而淺淺地“憨傻”起來。
“大人,大人?想來也是幾日煩悶了,要不容在下收拾一下,明日便在這敞院里擺下小戲,樂呵樂呵?”他故意拉扯丁馳譽,進(jìn)入自己的悔意里,“這一池水、對著一臺戲,是相映……”
根本想遠(yuǎn)離此處的丁馳譽,看著元站一臉傻氣,完全不理解自己處境的樣子,忙抬手打斷了他。
“不必了!我明日一早,便要啟程回京的,出來時間不短了?!闭f完,他直視元站閃亮的大眼睛,說了句肺腑。
“日后,你我如能再相見,小元將軍可能記得,你我二人今日的這份好來?”
元站聽出對方話中有話,不知為什么,竟突然直視著丁馳譽的雙眼,噙上眼淚來。
不等元站咽下酸楚、開口說話,反倒是丁馳譽覺得對方確是心地純良,沖著他的左胸,一拳推過去。
“看你!走,帶我去看看馬棚。”
元站知道自己失態(tài)。
因為他想要保全的,竟然一瞬間成了現(xiàn)實。
在一瞬間的松懈之下,他竟然感同身受丁馳譽語氣中,同樣有著對未來和不可知的恐懼、沒落,而差點哭了出來。
聽到丁馳譽說要看馬,元站干笑了一下,立刻抹了眼角讓自己平靜,指引他走回大敞院邊上的穿廊,“大人,請這邊走?!?p> 這時候,丁馳譽也發(fā)現(xiàn),池塘邊的左右兩邊的幾個跨距很大的石階,雖然可以直接通往都督府的正堂后門,走到前院的馬棚,但是這些石階明顯,不是日常給普通人,行走用的。
元站看到丁馳譽的疑惑,手掌并攏,恭敬地指向池塘邊的石階,說道:“大人莫怪,這石階,是給英華夫人的馬,留的?!?p> “哦?”丁馳譽好奇。
元站微微一笑,繼續(xù)解釋,也拉動了氣氛,和緩下來。
“英華夫人,通?;貋?,是直接騎馬到自己的大正房?!彼匾鈸Q了稱呼,避開“左老夫人”,避免再刺激丁馳譽對左凌豐的厭惡。
“這……,這像個什么,在府內(nèi)縱馬奔襲嗎?”丁馳譽左右看看,“哦,哦,所以這大敞院,如此開闊!”
“嗯,大人聰慧的。您看,這穿廊,也是騎得馬的。”元站一邊隨著丁馳譽走到前廳,一邊指著左右的穿廊,說。
“哦?”丁馳譽這才發(fā)現(xiàn),確實特別高的穿廊里,能容得下高頭大馬的。
元站借機討好,“大人要是好奇,在下陪著大人騎一圈,給你一個小樂趣?。俊?p> 丁馳譽摸了一下鼻尖,向左望著之前還掛著衣裳的穿廊,一抬手,說,“算了,這府上……,你盡快安排下去,做個法事超度一下?!?p> 元站很意外,如何昨天還盛氣凌人的丁馳譽,此時突然如此芥蒂被打死的林藝,他立刻口中稱贊,“是,是。大人有如此仁心,在下也是受教了?!?p> 想想彼此都是年輕,沒什么經(jīng)歷,大概也是怕的,元站一邊走在前側(cè)方指引丁馳譽一眾人,走向前院的馬棚,一邊急忙換了話題。
“大人,府上馬種有三樣的,您喜歡哪種馬,看上了,送你便是!”
丁馳譽看到面前小心翼翼的元站,突然沖他一哼,“你救命恩人的馬,想來也是心愛之物,你就這么送了我?”
元站知道對方是在揶揄自己,低頭訕笑,“大人寬宏大量,小的自是感激不盡,府上……”
“哦,這都督府,歸了你了,是吧!”丁馳譽說。
元站立刻冒出傻氣,側(cè)頭過來,低聲回,“怎的,昨日欽差大人的話,可有假?!”
丁馳譽見狀,立刻笑了,一把推開元站,“且!就你機靈?!?p> .
果然,丁馳譽幾乎沒太多耽擱,急急收拾了車馬、帶著下面孝敬的禮物、元站送的左凌豐最喜歡的兩匹馬,出了大鹽城。
送走欽差,回到都督府正堂,元站拉過桌案前的第一把圈椅坐了,他始終沒坐進(jìn)左凌豐的正堂主位。
他低頭扶著眼眶,讓這幾日的偽裝,一點點卸下,跟著他從北城門一路回來的羅小希,見左右無人,才回稟,送了葉子夫人走小道北上。
“怎么沒送到小胥城就回來了?”元站算了算時間,問。
“夫人說,她自己可以,擔(dān)心這邊,就……”
元站這時候還沒能力預(yù)見,樊鐵不日被抓,只是虛脫地?fù)沃∽雷?,隔了片刻,說,“樊家,你幫我消息送過去吧。我現(xiàn)在……”
羅小希立刻明白,說,“大人,……,這事兒,原是都督大人的意思,眼下這樣了,大人您……?!?p> “呃,就你懂!”元站厭煩地頭也不抬,更像是在對自己,發(fā)火。
羅小希聽出對方語氣不似平常,不解地問?!霸趺??”
元站,輕輕嘆口氣,說,“那日宿州之戰(zhàn),我權(quán)當(dāng)自己就死在了宿州城外的?!?p> “大人,……”
“那樊麗花樊姑娘,據(jù)說是貌美絕色的??墒?,這樣的美人娶回家,是要銀錢打發(fā)的。”元站說完,看向羅小希微微閃亮的雙眼,“就算左都督大人不這么,我也不想娶這樣的,進(jìn)門?!?p> “大人,”羅小希突然明白什么,說道:“大人,可是將積蓄,全部給了葉子夫人。”
“我……無能啊,只能這樣了?!痹荆矍耙荒荒蝗前c在地上的左凌豐和一臉惶恐的葉子,不禁落下淚來。
“大人千萬不可這么。方才看到常炆領(lǐng)了銀兩,帶著人去了林巡衛(wèi)的家去,想來,也是大人這幾日周旋的吧?”羅小希見元站并不反感,繼續(xù)說,“還有這府上,左老夫人的內(nèi)宅,這些……”
元站,抬手阻止了小希,只手里摩挲著丁馳譽送給他的一方白板玉佩,半晌才開口說道,“這些,你知道便是,萬不可說去。”
“還有,這樊姑娘畢竟沒有錯處,不可耽誤了她,所以你趕緊去樊府一趟,對夫人的語氣,要和暖些?!?p> “是?!绷_小?;?。
元站擔(dān)心他不穩(wěn)妥,再次和他說了前后經(jīng)過。
“我與這樊姑娘,原是酒宴上,左都督大人的口頭意思。如今都督大人落難,我也無心婚姻,因而與樊家也并無婚約在身。你此去,將這些交代清楚,免得樊夫人誤會,耽擱了樊姑娘日后?!?p> “是,那是自然?!绷_小希猶豫了一下,說,“樊將軍那里……”
“我這兩日抽空,自然和鐵哥說的?!痹菊f著,長嘆一聲,“這些都是小事,現(xiàn)在只希望都督大人,能挺過這一劫數(shù)。”
“是啊。”
元站突然心頭不放心,問了羅小希,尚月齋的具體所在,他自己要了馬,親自拜訪了雀織。
在尚月齋,得知左凌豐的情況千難萬險,第二天,元站便在軍營里,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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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果然丁馳譽悄悄透漏給元站的,左凌豐此次被貶,惹怒朝廷的最大的是,“懈怠”!那么,樊鐵莫名被御前侍衛(wèi)帶走,則讓一頭霧水的所有人,更是無比震驚。
帶走樊鐵的時候,元站還在和高熱嘔吐、一嘴口瘡無法進(jìn)食,做斗爭。
癱軟在軍營里,被醫(yī)官推測,他這個病癥可能是疫病。因此,按照軍中的規(guī)矩,立刻驅(qū)趕了邊上的營房,打掃了元站居住的房舍院落,并天天將他一個人關(guān)在房間里,也不讓任何人進(jìn)出。
正巧,前來拜謝的林藝之妻戚氏和兒子林奎,被醫(yī)官吩咐的人堵在門外。
隔著門,母子二人匆匆行了拜謝禮。
臨走時,戚氏看到軍中的醫(yī)官匆忙來去的身影,問上前明白,房里病倒的元站,已經(jīng)兩天滴水未進(jìn)。
戚氏不由得心頭陣陣酸楚,她知道自己不便在軍營里進(jìn)出,只得吩咐兒子,十五歲的林奎,這幾日留在這里值守,并天天從家里送來熱湯、飯菜,讓兒子送進(jìn)去給元站吃下。
林奎,自然是用心的;后來元站考慮他突然喪父,家中困難,便招他做了大鹽城駐地的通勤兵。
十天后,元站大病初愈,終于被醫(yī)官允許,“放出來”。
剛走到軍中的馬棚附近,湊上來告訴他樊鐵之事的,常炆,被他舉著馬鞭要打。
“這么大的事,怎么就不說了,這會兒在我身邊轉(zhuǎn)悠!”元站氣急了,原地轉(zhuǎn)圈。
“大人息怒,是醫(yī)官不讓說,連院門都守著不讓我進(jìn)去!”
虛弱的元站,靠在馬棚邊的柱子上,仰頭長嘆,“這,什么時候,是個頭??!”
怡章魚
樊麗花,后面情節(jié)里的,一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