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終身大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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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月明象遇到“大赦”一樣,一屁股坐到了炭堆上。周圍瞬間寂靜下來,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燈光下,他看見自己原來那雙讀書人特有的小手,這時青筋暴露、關節(jié)膨脹,仿佛一下子變大了許多。想起這雙手很可能變成老孫那樣蒲扇一般大的手掌,他就覺得有點后怕。在學校的時候,因為缺乏鍛煉,他那對臂膀一直很瘦弱,他一直期盼著有一天能通過體力勞動使它們粗壯起來;可現(xiàn)在,一想到自己可能變成一個粗胳膊粗腿的“大老粗”,他又覺得那并不是一件太美的事。這樣的矛盾心理時常折磨著他,讓他苦惱為什么自己身上偏偏裝備了那么多“矛”和“盾”。
蕭月明抬起頭來,看見礦燈的光束里,全是飄浮的粉塵,心里就想:長年累月待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不得“煤肺病”才怪!“眼不見為凈”,他索性摘下安全帽,關了礦燈。這下,他可體驗到了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這種黑暗會教人絕望——置身其中,你會覺得與世隔絕,世界沒有了存在,只有你的思想浮游在無形的空間里。偶爾有水滴落在水潭里,把他的思緒拉回來,讓他不至于遺忘了現(xiàn)實。一個人跌落到一種處境里面,是有一個過程的,可是有時候這個過程忽然一下子沒了蹤影,只剩下結果赤裸裸地擺在面前,這就讓人產(chǎn)生恍若隔世的錯覺。是啊,盡管他內(nèi)心深處一直渴望去體驗不同的生活,可他哪里想過有一天真的鉆到了這個老鼠都進不來的礦洞里面呢?
蕭月明又想到了二姐蕭月梅的那些事。在三個姐姐里面,蕭月梅的性格是最溫順的,雖然小時候也惹他哭過,但在他的記憶里,還是拿糖果哄他的時候多。他覺得二姐那種人,雖然有點拗脾氣,卻是真正心地善良的人。不過在精明的人的眼里,這種人就被視作“迂”了。
五年前,蕭月梅到外地漁場的冷藏廠打工,遇見了趙鏗,三言兩語就被哄得上了鉤,跟他私奔到了那個小山溝里。說是“私奔”,是因為蕭月梅先前訂過親,男方也是蕭家莊的。男方家聽說此事,趕緊派人到蕭月明家里鬧,最后卻被蕭勝利強勢頂了回去,只拿回了當初訂親的“訂禮”(不過是幾尺花布和一個訂親的契約)。本來蕭月梅跟那個訂過親的未婚夫性格不合;未來的婆婆又喜歡門縫里看人,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讓她心里很不舒服。后來更是傳言對方在偷偷地撮合另一門親事,早有了跟蕭月明一家散親的打算。這件事恰好讓那一家人抓到把柄,客觀上倒是幫了他們的忙??伞八奖肌碑吘故莻€大事,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蕭勝利夫妻倆也是擔心趙鏗不是正經(jīng)人,生怕女兒被對方欺騙玩弄。后來經(jīng)家族會議商討,蕭勝利和蕭月明的兩個堂叔一起去了趙鏗家里“實地考察”,準備“見機行事”。
趙鏗家所在的村子叫“雞窩村”,全村只有幾十戶人家,曲曲彎彎的山道上拉滿了羊屎蛋子。趙鏗家的堂屋那時還是用茅草和土坯蓋起來的,屋里除了一套老式的桌椅、一個脫了漆的衣柜和一張木板床,再沒其它值錢的東西。趙鏗的娘早去世了,三個姐姐都已經(jīng)出嫁,家里還有一個半聾半傻的爹。蕭月明的兩個堂叔一看他家這情況就“飽了”,極力主張要把蕭月梅“綁”回家,可是蕭勝利眼看著女兒“吃了秤砣鐵了心”,死活不愿意回去了,最后選擇了讓步,成全了這門親事。后來,蕭月梅和趙鏗也就順理成章地結了婚。說得好聽點,這也算是新社會青年男女追求自由婚姻的一個典型事件,只不過苦日子并不是那么好熬的。一年三百六十日,柴米油鹽醬醋茶,哪一樣都是動經(jīng)濟的大事,好在趙鏗不嫖不賭,脾氣也算是和氣的。蕭月明最初去他家看二姐的時候,二姐的心情也都還不錯。
山上的地不好種。地塊很小,東一塊、西一塊,光走道就把人累個半死。家里沒有牲口也沒有犁,翻地要一镢頭一镢頭來刨。收莊稼時,不管玉米、稻谷還是小麥,都要肩膀扛、擔子挑,運下山去,再用獨輪車推回家。蕭月梅下學早,從小就下地干活,身體也算是壯實的??墒且驗樾难蹖崳苫畈幌Я?,又不懂保養(yǎng)自己,幾年下來,竟患上了腰椎病、坐骨神經(jīng)痛。身體不舒服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又會反過來加重病情,后來又添了腸胃病,身體狀況是一年不如一年。
生活就是這樣。愛情可以用無盡的浪漫來填充,居家過日子就要面對各種現(xiàn)實的難題。蕭月明不知道二姐有沒有后悔過,他也慢慢理解為什么大人們給孩子說親事一定要考慮對方的家庭條件、經(jīng)濟基礎。物質(zhì)與精神是婚姻天平上的兩個砝碼,任何一方的缺失都會讓天平失去平衡。蕭月明一開始就是支持二姐他們“自由戀愛”的;問題是,如果他將來也象趙鏗那樣窮,他也會狠下心來拉一個跟二姐一樣善良的女人來陪自己一起遭受貧窮的折磨嗎——天底下還有沒有這么傻的女人?
二遍炮放過以后,趙鏗他們又忙忙活活地出了四罐碳。等李瑜把罐推走,余下的三人坐在絞車旁邊休息。蕭月明坐在道邊的一塊石頭上,不停地拿衣袖去擦額頭上的汗?!拌F算盤”嘴里叼著煙卷,斜眼看著他,似笑非笑地說:“年輕人,這個活我看你八成是干不了!”
蕭月明掃了“鐵算盤”一眼,沒有說話。潛意識里,他覺得“鐵算盤”又將成為他的“克星”,會不折不扣地來與他作對。在他過去的經(jīng)歷中,幾乎每到一個地方都會遇到一些“小人”,比如小學里的“惡霸”、初中時的“大米”、高中時夜里睡覺都會踢他咬他的“何胖子”……這些人象附了咒語一樣不停地糾纏他,甚至試圖要控制他,讓他成為“階下囚”。蕭月明耗著精力與他們斗,斗煩了就只好選擇逃避。他一直想不通,也許就是卦書里講的“命里犯小人”吧?
休息了一陣子,趙鏗看時間不多了,就帶著大家從道邊突出來的地方刮了兩罐炭,湊了十罐的產(chǎn)量。離下班的鐘點還有一刻鐘的時候,他們收拾起作業(yè)工具,開始向著井口撤退。
上到地面,蕭月明跟著大伙去澡堂洗了澡,回宿舍吃了早飯,就上床歇息了。不管怎樣,頭一個班算是平平安安地熬了過來,他心里還是有點小滿足的。任何困難的事情,經(jīng)歷過了,就變得簡單平常;而要做到平常中的堅持,為了一個目標幾十年如一日,“咬定青山不放松”,這才是人生最大的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