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在冷風中坐了一夜,直到第二日天亮,才離開冷宮。春節(jié)分明才剛過不久,這宮里卻越發(fā)冷清。連帶這冷宮,每每寒風吹過,便嗚嗚咽咽,一如母妃在世時日夜在這里的啼哭,她哭我庶出卻被算命的稱作帝王相,于是害她在這冷宮里受苦。
生死又不由我,又不是我害她在這里受苦,可笑。
聽以前服侍過父皇的公公說,父皇生前最喜歡養(yǎng)蠱,把大大小小的毒蟲放入一個壇子里養(yǎng)著,誰能活到最后,誰就是蠱王。只不過他做夢也沒想到,機關(guān)算盡在最后一刻卻被這蠱王毒死,到底是他在利用這蠱王,還是這蠱王在利用他?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我還是得謝謝他的,如果不是他,我可能到現(xiàn)在還在冷宮中裝瘋賣傻,不過,倘若不是他,我現(xiàn)在應該是個普通百姓,成親生子,日子大概會平淡如流水吧。
才出冷宮那年,我特別不受宮人待見,那年我才十一歲,正在長身體,卻吃著連洗衣奴都不愿吃的殘羹剩飯,一次還只能吃一點,打發(fā)狗呢!于是我不服氣,餓狠了就跑到廚房里去偷燒雞吃。
偷慣了也有失手的時候,于是被廚子抓住,險些被打死。
“住手,這里是太子府,休得猖狂?!避涇浥磁吹哪型魪奈疑砗箜懫稹?p> 我轉(zhuǎn)身細瞧,瞧見一穿著水藍色錦衣的小娃娃睜著一雙撲棱的大眼睛故作老成地對著打我的廚子搖頭晃腦。廚子們似乎很喜歡這個男孩兒,笑著問他:“你這是唱的哪一出?”
男孩兒道:“英雄救美?!?p> “他偷吃雞?!?p> “這位皇子我雖未見過,但看長相,同太子像是一個模子出來的,就必定是皇家人?;始胰顺宰约覐N房的東西,怎么算偷?”
“罷了罷了,今日遇見二皇子,晦氣得很,走了走了?!?p> 等我從地上站起準備向這位小公子道謝時,他早已不見。
這個人便成了我的心頭的一滴血。
在眾皇子中,我與廢太子最為相像,雖如此,我卻很討厭別人這么說,聽著語氣,就仿佛金枝玉葉如他,行走的是一片光明大道,而破爛骯臟如我,這輩子都只能是他的影子,行走于穢物泥淖中。
憑什么!
就憑他是嫡出的太子?而我是庶出的二皇子嗎?
記得父皇第一次召我的時候,是太子身邊那個柳姓伴讀家里出事那天。
父皇坐在我頭頂上,冷漠地對我說道:“我把你放出來,是想讓你成為他的左膀右臂,而不是讓你砍他的手。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p> 我回答:“是。”
我被發(fā)配去恒州鎮(zhèn)壓蠻族,班師回朝的時候,我再次遇見了當年救我的男孩兒,幾年過去,他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在地上滾來滾去的湯圓了,如今的他身姿挺拔,風姿綽約,很有看頭。男孩兒躲在石頭后面津津有味地偷看一女孩兒蕩秋千,我覺得十分有趣,于是坐在戲臺的閣樓上用手撐著頭,津津有味地看著他。
男孩兒偷看的那個女孩兒我見過,太子妃嘛。
這幾年我雖明著在外征兵,背地里已經(jīng)將朝中人手換了一大半,我那愚笨的哥哥只顧著談情說愛哪里顧得了朝中?我那父皇已經(jīng)到了退位的年紀,精力遠不如從前。于是我找了個由頭,給李丞相安了個謀逆的罪名,株連九族。
那一日,我同一群狐朋狗友在酒樓喝酒,遠遠就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走過去細瞧,果然是他。他趴在桌上喝得醉醺醺的,我撿起剛剛被他揚手打翻,滾落在地的酒瓶說道:“我記得你,你是皇兄的伴讀?!?p> 這是我這么多年同他說的第一句話,心中雖雀躍,卻不大敢表露。這么多年了,我在腦海里幻想過很多次同他相遇的場景,可總是沒什么機會與他相遇,今天終于……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溫柔地笑了:“玄明,你來了?”
玄明是皇兄的名字。
我一聽這話,心中的雀躍便再不見蹤跡,取而代之的成了怨恨。我想,皇兄的位置我大概是要定了,他身邊的人,我也要得到手。于是將醉得不省人事的師驚落打橫抱起,遣散周圍的一幫朋友,嗯,是了,不管他愿不愿意,這個人,我都得要到手。
四周吹起口哨,我的腳步越發(fā)輕快起來。
春宵一刻值千金,是真的值,很值,直至第二日破曉,我才終于停下來。大概是他太過苦悶,喝了太多酒,被反反復復多次,也沒有轉(zhuǎn)醒的跡象。我想他大概是被我那不中用的皇兄保護得太好,以至于忘記了人心吧。
直至第二日中午,身旁的人才終于醒了,抱著衣服縮在墻邊瑟瑟發(fā)抖。
我問他;“你在害怕什么?”
他不答,只是雙眸空洞沒有光。
我笑了笑,說道:“昨夜,本王覺得很不錯,賞,明日進府罷?!?p> 他才終于哭出了聲。
如果換做是其他男人哭,我只會覺得聒噪,不過如果是他,我覺得這哭聲很動聽。
“哭,再哭大點聲,本王覺得甚是動聽。”
哭聲便戛然而止。
于是我穿戴好衣服,又香了他一口,回府等他。
然第二日直至中午,左等右等都未見他來,我有些按奈不住,去了太子府。
一進太子府,便聽到周圍仆從哭得仿佛死了人似的,想到這里我的心不由咯噔一下,難道恩人尋了短見,快步行至后院,卻看二人死死抱著對方交頸互泣,霎時一陣無名之火涌上心頭,幾乎是五六個仆從生拉硬拽,才把這兩人生生分開。
“既已失了全部,我要這太子有何用!”
“二弟你既然喜歡這太子之位便拿去,都拿去,我祝你,年年歲歲有今朝,孤家寡人一輩子,一生得不到所愛之人?!?p> 這是皇兄最后對我說的話。
“承蒙吉言?!蔽覉笠晕⑿?。
“我把你放出來,是想讓你成為他的左膀右臂,而不是讓你奪他的權(quán)。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p> 這是父皇第二次召我,對我說的話。
我抬頭,對上他的眼,笑道:“聽聞父親最喜養(yǎng)蠱,這蠱蟲養(yǎng)在壇子里,只有一個能成王。父皇把我從冷宮中放出來不就是為了養(yǎng)蠱嗎?這帝王家還有同根?不過一場兔死狐烹罷了?!?p> “放肆!”
“父皇,您老了,該把位置讓出來,給您兒子坐坐了!”
于是二皇子成了太子,太子開始監(jiān)國。
我把他安在我的寢宮,與他同吃同住,自那日我強行把他與廢太子分開之后,他便一直瘋瘋癲癲,我從全國各地尋來名醫(yī)為他診治,都說心病無藥可醫(yī),無藥可醫(yī)便就治不好了?我是皇帝坐擁千里江山,一個瘋病而已,怎么治不好?
我委身下氣把自己扮做廢太子的模樣。我學皇兄做事,學皇兄語氣說話,也不過五六日,師驚落的瘋病突然就好了,他會看著我笑,有時候會同我說些傻里傻氣的話,我聽后只是笑,也沒想到他是個這么有趣的人。
只是后來,他還是知道我是誰了,宮女沒看住他,任他跑出了宮去。
在繁花錦簇之中,我終于還是失去了他,人海茫茫,我便再也找不到他了。
后來我召廢太子回宮。成王敗寇,我看著廢太子的頹廢模樣很高興。
廢太子回來并沒有問我這皇位的事情,一張口便是:“師驚落呢?你看,這本就不是你的,有得必定有失。”
我氣不打一處來,揚手又把他發(fā)配回了沙漠。
廢太子臨行前,去了一個地方,這個地方不太好找,于是我做了很多標記,我看他坐在那個只夠一人容身的小茅屋里,微微笑了笑,念道:“驚落,如果想我,便就來沙漠找我吧?!?p> 哼,我就不信,師驚落真的會去沙漠。
后來,駐守在沙漠邊城的手下來信告訴我說他們在黃沙之中找到了師驚落,不過這個人不太好,瘋病更嚴重了。
我快馬加鞭趕去沙漠,下屬卻說,師驚落又悄無聲息跑掉了。驚喜之后的失望,讓人更加痛苦。
“太子,您可知什么是平民之喜?”
我搖了搖頭。
“我記得師先生一向樸素,不如您也去感受一下平民生活,可能就會知道師先生去的地方是哪里了?!?p> 那個小茅屋于我而言有些小,于是我親自動手,花了數(shù)月的時間,把小茅屋改成了小木屋。向附近農(nóng)家買了一些雞,我把它們放在院子里喂養(yǎng),穿著青衫布衣,仿佛我真的成了平民百姓。
一年之后,他真的回來了,站在門前那棵大樹下,衣袂翩躚,風塵仆仆。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我愣了一下,隨后視線便模糊了起來。
我對他說:“今天我不是太子,你也不再是伴讀,我們重活一次,好不好?!?p> 他笑著奔向我:“好啊,玄明?!?p> 千里江山帝王相,身陷囫圇未自知。至今君臣多少代,誰人能得意雙全???辞嗌桨榫G水,漫川煙雨舟作苦。
江山多情薄。
蘇山小
是兩篇微虐的小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