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游太，并不討厭秋天。

　　人生，到底是什么呢？

　　村上春樹說，人生就像餅干罐，里面裝滿喜歡與討厭的餅干。

　　按照這種說法，暖秋畫一定是，不知在哪個環(huán)節(jié)出錯，混入屬于游太那罐餅干罐內(nèi)的小石子。

　　唐突，磕牙，嘣一嘴血。

　　他的身體并無大礙，也沒有任何外傷，溫柔的女校醫(yī)囑咐游太可以多休息一會兒。

　　對于自己身體的狀況，游太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也知道暖秋畫并未對他做什么，畢竟這可是學(xué)校，打架傷人是要受處分的。

　　他只不過是因?yàn)榕锂嫷目焖俳咏?，?dǎo)致身體出現(xiàn)“女性恐懼癥”的反應(yīng)。

　　在超過一定的程度后，精神無法負(fù)荷，才昏迷了過去。

　　所以說，游太是真的不喜歡美少女。

　　因?yàn)殚L得好看的女孩子，往往比那些相貌平凡的，更容易讓他反應(yīng)過激。

　　游太從醫(yī)務(wù)室離開的時候，下午的第一節(jié)課正進(jìn)行到一半。

　　雖然也有等到這節(jié)課結(jié)束再回教室的選項(xiàng)，奈何這節(jié)課是數(shù)學(xué)。

　　游太的數(shù)學(xué)成績本就屬于底層，繼續(xù)拉低他在數(shù)學(xué)老師心中的好感度，絕對不是明智之舉。

　　更何況，他今年的數(shù)學(xué)老師，是那個人。

　　獨(dú)自走在空曠的校園，午后的秋風(fēng)帶有一絲暖暖的愜意，陽光順著樹葉間隙，輪流親吻他的臉頰。

　　一年級教學(xué)樓的方向傳來整齊的朗讀聲。

　　“恰同學(xué)少年，風(fēng)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p>　　游太用手拽了拽額前彎曲地有些詭異的黑色劉海，因?yàn)樵诖采咸闪艘欢螘r間的緣故，原本還算看得過去的天然卷發(fā)，以驚人的氣勢偏向了左側(cè)。

　　看來在回教室之前，有必要先去廁所，對著鏡子沾水打理一番。

　　否則那位不喜歡他的數(shù)學(xué)老師，說不定會嘲笑他是昨晚一覺睡到現(xiàn)在才登校，順帶陰陽一句“真是羨慕你的睡眠質(zhì)量”之類的話。

　　…………

　　游太對著廁所鏡子，好不容易擺平自己的發(fā)型，使其看上去勉強(qiáng)對稱。

　　至于發(fā)梢處不規(guī)則的彎曲，已經(jīng)被他自動忽略。

　　人嘛，不完美的才是人。

　　只有大猩猩才對稱。

　　游太摸了摸西式校褲的口袋，取出一塊印有可愛小兔子圖案的粉色手帕，邊緣鑲有質(zhì)地柔軟的蕾絲邊，洋溢著滿滿的初中女生氣息。

　　“這丫頭，又放了她自己的手帕?！?p>　　游太無奈搖頭。

　　就在他擦拭雙手，想著我家妹妹真是太可愛了這種惡心到爆的念頭時。

　　對面懸掛著女洗手間牌子的門，響起女生小皮鞋的踢踏聲，一雙被黑色長筒襪包裹的長腿出現(xiàn)在游太的視野內(nèi)。

　　視線緩緩上移。

　　黑色高筒襪與大腿銜接處，微微漲了一小圈的白皙皮膚閃爍著豐滿的肉感。

　　淺灰色百褶裙下，溢出女高中生特有的青春芬芳。

　　掠過高聳的山脈，精致如洋娃娃般的五官近乎完美對稱，粉嫩小巧的嘴唇，叼著一塊干凈無暇的水藍(lán)色布片。

　　鼻子，眼睛，耳朵，每一處都仿佛經(jīng)過上帝精心的修飾，利落的馬尾辮落于身后，宛若女騎士手中的利劍，烏黑筆直。

　　enmmmm

　　聽說人要是在野外遭遇棕熊，不應(yīng)該逃跑而是選擇裝死。

　　那樣尸體會保留的完整一些，方便警察辨認(rèn)身份。

　　只是不知道對于大猩猩，是否同樣有效。

　　游太的女性恐懼因子在體內(nèi)躁動，本能地后退半步。

　　“春夏秋冬？”

　　“秋?！?p>　　“我猜也是?！?p>　　暖秋畫面無表情地擦拭完雙手，將水藍(lán)色手帕塞回兜內(nèi)。

　　她真的是很喜歡水藍(lán)色啊。

　　“再看就把你眼睛挖掉?！?p>　　“我什么都沒看！”

　　“想也不許想。”

　　“再見?！?p>　　游太選擇開溜。

　　“等一下。”

　　清爽的秋日午后。

　　陽光明媚。

　　要是能打個盹那就更美好了。

　　“我叫你等一下！”

　　聽不見聽不見聽不見。

　　游太加快離開的步伐。

　　“游刃有魚！”

　　“您有何吩咐?！?p>　　游太180度轉(zhuǎn)身，恭敬問道。

　　“……………”

　　可惡！竟然使用人家的把柄！

　　她一定是想用我的秘密威脅我，讓我成為她的專屬玩具！

　　何等卑劣的女人！

　　“對不起?！?p>　　暖秋畫微微鞠躬，完全出乎游太的意料。

　　“…………”

　　猩猩，在道歉。

　　“我從春曉那里聽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對不起，她并沒有惡意的，希望你能原諒她?！?p>　　游太再度想起他被欺騙的事情。

　　“呃……你是說這個啊?！?p>　　“不然呢？”

　　暖秋畫歪頭，露出略帶疑惑的表情。

　　好的我懂了，這個女人對于揍我這事兒完全沒有愧疚之心。

　　人類的悲歡并……嗯？大猩猩？

　　那沒事了。

　　“沒關(guān)系，我也沒有怪她，反正不是什么大事。”

　　“謝謝?！?p>　　“還有……我昨天也對你說了不應(yīng)該說的話，對不起?！?p>　　“我從春曉那聽說了?！?p>　　暖秋畫的表情看不出喜悲，但對方既然沒有使用暴力，而是選擇與他對話，是不是就說明這是一個溝通的好機(jī)會？

　　“那什么，我希望你能答應(yīng)我一件事情。”

　　“不要說出你的身份……么？”

　　暖秋畫像是早有所料，先一步說出口。

　　游太略微驚訝，旋即點(diǎn)頭：“嗯，我已經(jīng)不寫小說很多年了，以后也沒有繼續(xù)寫小說的打算，能過上普通的校園生活，對我來說就是最棒的了?！?p>　　“為什么？”

　　“理由我應(yīng)該已經(jīng)說過了，我想過上普通的校園生活?！?p>　　“可是你不普通?！?p>　　“我很普通……生在普通家庭，長在普通家庭，一張普通的臉，普通的成績，想普通的事情?！?p>　　“普通的高中男生可不會用《挪威的森林》標(biāo)榜自己，至少我認(rèn)識的人中沒有。”

　　“現(xiàn)在有了。”

　　“卷均百萬，累積銷量近千萬的暢銷作家，就是你所說的普通人？”

　　“十萬也好，百萬也好，這些都是讀者賦予作者的光環(huán)，與作家本人是否普通無關(guān)?！?p>　　“不，有關(guān)?！?p>　　雖然從遇到她起不過才第三天，但這是游太第一次從暖秋畫臉上，看到如此理性且倔強(qiáng)的表情。

　　他嘆了口氣。

　　“那我換一種方式回答，你也在寫屬于自己的小說吧，無論你是否選擇將它公開，首先你得承認(rèn)你的創(chuàng)作者身份?！?p>　　聽到游太談?wù)撍龑懶≌f的事，她的身軀明顯顫抖了一下，險些又要發(fā)飆。

　　可當(dāng)她看見游太那雙深灰色的死寂雙眸，所透露的其他意志，不可思議地壓制住心中的羞意。

　　是的，創(chuàng)作并不是害羞的事情。

　　“你說的沒錯，可那又如何？”

　　“如果有一天，你所創(chuàng)作的東西忽然被大部分人所接受，走在路上都能聽見他人對你的作品贊揚(yáng)，一越成為人們口中的暢銷作家。

　　那個時候，你就打算拋棄現(xiàn)在普通的自己。變成不普通的，高高在上的暢銷作家么？”

　　暖秋畫皺眉思索片刻，立刻說：“即便有那樣的一天，我也有自信維持現(xiàn)在的我。

　　無論是只寫給自己看，還是被廣大讀者所接受，我都不會改變自己的立場。

　　因?yàn)槲乙恢眻?jiān)信，我并不普通。”

　　游太忽然笑了。

　　“一樣的呀?！?p>　　“什么？”

　　“我也是，從未改變過，從拿起筆的那天起，直到放下筆的那一刻，我一次也沒有改變過我的想法。

　　我從始至終，只是個普通人。

　　無人問津也好，座無虛席也罷，這些都不會影響我。

　　如果只是因?yàn)橘u了幾百萬冊小說，便認(rèn)為自己擁有不普通的才能，那樣的……

　　是傲慢。”

　　“我傲慢么？”

　　“你不傲慢么？”

　　暖秋畫黛眉微挑，繼續(xù)說：

　　“……那，若是真像你說的，你從未改變的話，為什么……

　　要封筆呢？”

　　游太表情一僵，低頭推了推黑框眼鏡，又用手輕拽鼻梁上方的劉海，秋風(fēng)不經(jīng)意間拂動他好不容易打理的卷發(fā)。

　　已經(jīng)是……秋天了。

　　他并不討厭秋天。

　　游太偏開腦袋，說道：“那種事，是我的自由吧?！?p>　　“可是……”

　　“話就說到這里吧，現(xiàn)在可是上課時間。我的請求只有這個，希望你能夠替我保守秘密。

　　作為交換，我也會徹底忘掉那本記事本的事情。”

　　“這是……威脅么？”

　　“是交易?！?p>　　游太沒有再退讓，或許這會換來暖秋畫從人類美少女變身成大猩猩，把他撕成碎片的下場。

　　但他依然毫無保留地傳遞自己的想法。

　　暖秋畫盯著游太看了許久，連她自己都不明白胸口的這份怒意是從何而來。

　　可游太仍是那雙如被死氣填滿的眼神，她所有的怒意一觸及散，如同掉入深灰色的深淵，毫無意義。

　　“我知道了，我不會說的?！?p>　　“謝謝你能理解?！?p>　　“我不理解，只是妥協(xié)?！?p>　　“那謝謝你的妥協(xié)。”

　　“就當(dāng)我沒有見過你。”

　　“那樣就再好不過了，非常感謝?！?p>　　暖秋畫忽然覺得一切都變得無趣起來，想到自己曾經(jīng)為這個男人創(chuàng)作出來的世界所流下的淚。

　　真是無比可笑。

　　她掠過游太身邊，不作一絲停留地大步離開。

　　剛走出不遠(yuǎn)，她又忽然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地說道：

　　“總有一天，我會成為比游刃有魚，更出色的輕小說作家！”

　　暖秋畫的聲音不大，卻蘊(yùn)含著力量?；蛟S是在說給游太聽，但游太認(rèn)為并不是。

　　“我會買來看的。”

　　游太輕聲回答，而暖秋畫則已走出許遠(yuǎn)。

　　他不知道她有沒有聽見，只是暖秋畫逐漸遠(yuǎn)去的背影，好像……

　　看上去不是那么討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