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鄉(xiāng)關(guān)之故土難離(5)
江拿著帽子,走到音響師的身邊:DJ老師,今天晚上辛苦你了,這個就當(dāng)是大家今晚給你的小費了。
音響師驚到嘴巴都合不攏:真的嗎?
當(dāng)然。江笑著說。
謝謝!謝謝!年輕的音響師驚喜萬分,隔空給了江一個飛吻:愛你!然后給了大家一個飛吻:愛你們!
?。模?,來一首《朋友一生一起走》。華叫道。
好嘞!音響師歡快地應(yīng)道,他麻利地將幾個話筒拿給大家。
音樂響起。大家一起齊聲合唱。
……
男聲女聲,雖然也有個別人五音不全,也有個別人跑調(diào),但歌聲整體慷鏘激昂,充滿著這一刻的深情和厚誼。大家的情緒也再次被點燃.唱完這首歌,大家繼續(xù)搖起骰子喝酒。
凌晨兩點多,散場。
大家都有了醉意。阿良買了單。阿霞把大家的房卡拿過來,分給大家。每次聚會,喝完酒,大家都會在樓上的酒店住宿。華有酒店的協(xié)議價。門市價三百五十八的大標(biāo)間,協(xié)議價只需要一百六十八,還含雙早餐。超劃算。大家拿好房卡,相互告別,然后摟著各自的女人,乘電梯陸續(xù)上樓。
阿云在衛(wèi)生間吐了以后,后面又喝了很多酒,這會兒已經(jīng)醉得像只小貓一樣卷在沙發(fā)上。
阿霞試著推了推阿云:阿云,起來了,要走了。
阿云絲毫沒有反應(yīng)。
阿霞看看江:哥,沒辦法,人只能交給你了。
華抱著阿霞,含糊不清的說:人......交給我......我哥......哥,你就放......放心吧!哥,我......我們可先......先撤了??!
江指指醉倒在沙發(fā)上的阿云:你們!就這樣走了????
哥,你……你也該……該學(xué)會照顧女人了哈!華含含糊糊地笑著:霞,我們走……走!
包廂就剩下阿云和江了。江想去衛(wèi)生間洗把臉清醒下??扇藙傋叩叫l(wèi)生間門口,還沒有進(jìn)去,就又聽見身后阿云翻江倒海的嘔吐聲。
阿云躺在沙發(fā)上已經(jīng)吐得一塌糊涂:地上,沙發(fā)上,阿云自己的身上,到處都是刺鼻的嘔吐物。
阿云喉嚨還有聲音在響,看樣子還要吐。
江趕緊跑過去,坐在沙發(fā)上托起阿云的頭,以免嘔吐物涌進(jìn)了她的鼻子。
阿云干嘔了幾聲之后,又是哇的一下,噴射出一大堆刺鼻難聞的東西。
吐完之后,阿云也醒了。她睜開眼,看著江,但覺天旋地轉(zhuǎn),身體一點力氣都沒有。
不好意思!阿云有氣沒力地說。
沒事,江淡淡地說:吐了感覺好點了嗎?
阿云只能點點頭。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就是一睜眼,你就不停的在轉(zhuǎn)。
你躺著,我去找服務(wù)員拿幾條毛巾來。江走到門口:服務(wù)員,請來下。
服務(wù)生快步走過來:先生,有什么可以幫到您?
麻煩你幫我拿四五條熱毛巾過來。我朋友酒喝多了,吐在地上了,也麻煩你通知保潔過來清掃一下。謝謝!
好的,請您稍等。
不一會兒,服務(wù)員用一個盤子,端著六條白色的熱毛巾過來:先生,這是您要的熱毛巾。保潔的老伯遲一點就過來清掃,您這邊好了只管離開就可以了。祝您愉快!
江接過:謝謝。要麻煩你先出去下了。
服務(wù)生禮貌地退出,帶上門。
江用熱毛巾先,很仔細(xì)地清潔阿云的臉,嘴巴,和頭發(fā)。然后是脖子,手臂。
阿云的脖子上,掛著一塊的玉墜,包廂里燈光太暗,看不出顏色質(zhì)地,但憑感覺,江覺得這應(yīng)該是挺不錯的一塊好玉。
清理好這些部位后,江才發(fā)現(xiàn),阿云的身前也是一片狼藉。裙子也臟得一塌糊涂。
你的衣服必須換下來,不然身上就沒有辦法清潔。你能自己處理嗎?江問阿云。
阿云手臂想用力撐起來,但她根本沒有力氣.
她無奈又無力的搖搖頭:頭......暈得厲害!
江想了想,站起來,脫掉自己外面的白襯衫:我給你換上我的襯衫吧??梢詥??
阿云兩頰緋紅,也不知道是因為醉酒還是因為害羞。她輕輕地閉上雙眸,微微地點了點頭。
江站起來,關(guān)掉了包廂里的燈光。包廂頓時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
江摸索著坐到阿云旁邊,摸到裙擺,再輕輕地往上褪去阿云的短裙,阿云努力地抬起臀部和背部,配合江的動作。裙子還算是比較順利的脫下來了,可內(nèi)衣,江在阿云絲綢般的后背,摸了半天,也摸不到搭扣。
沒......沒有搭......扣的,直接......往.......上褪就.....行了。阿云紅著臉,蚊子一般地含含糊糊說一句。
江依言,終也順利脫下。接下來就是要擦干凈上面的穢物。
江拿了一種熱毛巾,摸索著放到阿云的手里:你自己擦擦吧。
阿云抬手,想握住毛巾,可毛巾卻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我......我握不住......毛巾,你......你幫我......幫我擦擦吧......
江略作猶豫,便拿起毛巾,從鎖骨開始慢慢往下擦。因為阿云是左側(cè)身子在下的躺姿,所以江便從右邊開始擦。當(dāng)江的手帶著溫?zé)岬拿?,輕撫上的那一瞬間,阿云的身子觸電般地顫抖了一下。
江的內(nèi)心其實也很慌亂。
終是匆匆擦好了身子,江把阿云抱到另一張干凈的沙發(fā)上,飛快地給她套上自己的襯衫。
開燈。
江端一杯誰給阿云,把一個干凈的垃圾桶拿到阿云的頭邊:漱漱口吧,吐在垃圾桶里。
阿云滿臉緋紅,她聽話的側(cè)過頭。江把水拿到她的嘴邊,喂她喝水漱口。
阿云的眼睛卻再也不敢和江對視。
漱好口,江把阿云吐臟的內(nèi)和裙子,拿到衛(wèi)生間去沖洗。在衛(wèi)生間的燈光里,江才看清,阿云穿的是一件黑色的蕾絲內(nèi)衣,沒有搭扣,只是幾根小小的有彈性的小繩子拉著。江是第一次接觸異性的內(nèi)衣,不敢細(xì)看也不敢多觸碰,他只是放到水龍頭下面,粗粗地把上面的污穢物都沖洗干凈。出來,問:你有家人在這邊嗎?
阿云秀目緊閉,搖搖頭。
那我送你回你宿舍吧。
還是搖搖頭。
江想了想:那我扶你起來,我們上樓上去休息吧。
你背我。
什么?
你背我。
……
好吧……
江撿起地上的一個空的裝酒的紙箱,撕下一大塊,遞給阿云:等下背你的時候,放在你前面。
江略一側(cè)目,剛才自己遞給阿云的紙箱,早已經(jīng)被她給扔在了地上。
江看著阿云扔掉的紙箱,搖頭苦笑了一下。
江入住的樓層,在酒店的二十一樓。
江背著阿云,乘上電梯。電梯快速上升。
你好重哎!阿云快要從背上掉下來了,江托住阿云的臀部,使勁往上顛了顛。
阿云含糊地嬌笑著:你……好壞!
什么?江扭轉(zhuǎn)頭:哎!你是真的好重好不好!
阿云輕輕扭了扭身子,往江的背上偎得更緊,含糊不清地喃喃道:好……好舒服……
什么?
像……像……船……
江又搖頭苦笑了一聲。
還好,這個時候的電梯,沒有其他客人搭乘。二一一八。江騰出一只手邊按樓層,邊在心里暗暗慶幸:不然,這么大半夜的,背著這么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孩,別人都不知道會用什么眼睛看自己。
插上取電卡,打開房間里所有的燈,江把阿云放在寬大的床上,給她蓋上薄被子:你睡床,我睡那邊的沙發(fā)。
江打開空調(diào),設(shè)定好溫度。
忽然,他想到,阿云的衣服還落在包廂里,沒有拿上來。
他趕緊放下遙控器,走到床邊:阿云,你現(xiàn)在感覺怎樣?
阿云經(jīng)過嘔吐之后,酒已經(jīng)醒了好多。但她的臉頰緋紅依舊:好多了。她深深地看著江,眼神迷離。
那好,你先休息。你的衣服落在包廂里,我下去拿上來。空調(diào)開著,我不拿房卡了,你只管睡,等下我讓服務(wù)員開門。
嗯。
沒過多久,阿云便聽到了開門的聲音。江回來了。
江把阿云的衣服,掛在衛(wèi)生間,打開衛(wèi)生間的排風(fēng)。這樣,明天早上,阿云的衣服就可以晾干了。
江簡單洗漱了一下。洗好,一轉(zhuǎn)身,嚇了一跳。阿云不是什么時候,竟然無聲無息地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她赤著雙腳,雙手抓著衛(wèi)生間的門框,臉枕在手背上,靜靜地看著江。
你怎么起來了?
我也想洗洗。
你行嗎?
嗯,應(yīng)該可以。
那好,你小心點。門別關(guān)了,有需要你叫一聲。我聽著。
嗯。
酒店的這個房間是大大的落地窗。兩張大沙發(fā)臨窗擺著,江搬走兩張沙發(fā)之間的圓茶幾,將兩張沙發(fā)面對面擺好,兩張軟軟的腳蹬連接在兩張大沙發(fā)的中間,這樣一張簡易的沙發(fā)床就拼好了。
江到床上拿了一個枕頭,然后愜意的躺下試試:也蠻舒服的。透過透明干凈的玻璃窗,滿城闌珊的燈火,盡收眼底。
江。阿云輕喚。
什么?江趕緊翻身起來。
阿云裹著浴巾,坐在馬桶蓋上。
怎么了?
能幫我吹吹頭發(fā)嗎?
好吧。江拉開抽屜,拿出吹風(fēng)機(jī)。
吹好頭發(fā),江把阿云扶到床邊:你早點睡吧,我也去睡了。
去把窗簾拉上吧。阿云柔聲道。
江依言,過去拉上重重的窗簾。
過來。
江回到阿云的面前:怎么了?
阿云溫柔地看著江,半響:今晚,我是你的。阿云的雙手,環(huán)上江的脖子。
江認(rèn)真地看著阿云,輕輕搖了搖頭。
為什么?阿云的雙眸驀然有了淚光:嫌我?
江不等阿云說完,豎起右手食指和中指,輕輕按在阿云柔軟的雙唇上,不讓阿云再說下去:我為什么要嫌你?又怎么會嫌你???你們掙的都是辛苦錢,都是干凈錢。只是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我可以接受別人不同的觀念,就像我那些哥們一樣,你也知道他們的。但對于我來說,有些事情,只能和自己的女朋友才可以做。和其他無關(guān)。真的!江的眼神很誠懇,語氣也很誠懇。
那你有女朋友嗎?阿云緊盯著江的眼睛。
沒有。江淡然。
那我,暫時,做你女朋友,可以嗎?阿云眸光閃閃:算我追你!你說過的,你不嫌棄我的職業(yè)的。
江微笑:最起碼現(xiàn)在你還不是!
為什么?
因為我沒有答應(yīng)啊。江輕輕的把阿云環(huán)在自己脖子上的雙臂拿下來。阿云馬上又環(huán)了上去,而且抱得更緊:你和我都已經(jīng)有了親密的身體接觸了,我不管,你要對我負(fù)責(zé)任。
江哭笑不得:不是啊妹妹,你講點道理好不好??!真是好心沒好報,早知道,我叫打掃衛(wèi)生的老伯給你擦你臭氣熏天的身體了!
你敢!阿云杏目圓睜。
好了,你趕緊睡吧。
那我可要L睡咯?阿云盯著江的眼睛。
為什么?江叫了起來。
因為我只能L睡呀!我的衣服洗了全掛在衛(wèi)生間呀!哦,我的內(nèi)衣和裙子,好像還是你洗的吧?阿云看著江,柔柔的雙眸帶著一絲壞笑。
那好吧。我先去沙發(fā)睡下,你再.......
江的話還沒有說完,阿云已經(jīng)拉掉了自己身上的浴巾。
江趕緊扭過頭。
阿云輕輕卻是堅決地把江的頭掰過來,正視著自己:江,到這一刻為止,我還是干干凈凈的我。如果我一定會在這里變壞,那我希望,第一個看見我的男人是你。阿云雙目微紅,她依然壞笑著,語氣卻忽然裹著涼涼的哀傷。
江忽然有點心疼,阿云和她的那些小姐妹們,其實只是酒水方在海城KTV的銷售人員而已??稍谶@里消費的很多客人,卻默認(rèn)為她們就是那些所謂的公主??齻兊挠涂美硭?dāng)然,輕薄她們也輕薄得理所當(dāng)然。而她們中的很多人,為了銷售,為了業(yè)績,也是為了生活,只能選擇掙一只眼閉一只眼。當(dāng)她們和男人一杯接一杯地豪情拼酒的時候;當(dāng)她們一次次地跑進(jìn)廁所,吐完后出來,接著笑著再喝得時候;當(dāng)她們衣著性感地周游在男人之間的時候;當(dāng)她們無奈又無謂地嬉笑著縱容男人在她們的身上動手動腳的時候,沒人在意,她們眼底淺淺的淚光,反感和哀傷。
他撿起地上的浴巾,把阿云包上:阿云,不管什么時候,你在我眼里,你都是干干凈凈的!
這是江的真心話。
阿云凝視著江嚴(yán)肅的眼睛,笑了,晶瑩的淚無聲滑下:等我真的是你女朋友了,你就不會這么說了。不過,還是很高興你這么說。
江笑笑。
要不,你也睡床吧!我保證不欺負(fù)你。阿云的臉上還掛著淚水,眼睛里卻又憋著壞笑。
江微笑著搖搖頭:我睡沙發(fā)。江讓阿云躺好,給她蓋上被子。
江關(guān)掉房間的大燈,打開睡眠小燈,回到沙發(fā)上躺下。慢慢的,他有了一些睡意。
江。阿云輕喚。
嗯。江朦朦朧朧的應(yīng)了一聲。
我睡不著。
我想睡了。江是真的有點困了。
我想問你個問題。
什么問題?江含含糊糊。
你是同性戀嗎?
什么???頓頓:不是。
那是我的身材不夠好嗎?
很好啊。
那你為什么對我一點興趣都沒有?
因為……你醉了,我也喝得有點多了。
可我現(xiàn)在酒醒了。
……半天沒有反應(yīng)。
江?
還是沒有反應(yīng)。
阿云側(cè)起身子,微光中的江,響起來輕微的鼾聲。
阿云有點失望地躺下。
第二天早上,江醒來??戳丝词直?,十一點四十五??熘形缌耍∷靷€懶腰。沙發(fā)上睡了一夜,腰有點痛。再扭頭看看床,阿云已經(jīng)不在床上。
阿云。
沒有人答應(yīng)。
阿云!
還是沒有人答應(yīng)。
嗯?走了?江起來,走到衛(wèi)生間看了看,阿云的衣服都已經(jīng)不在。再看看床頭,一張酒店的信箋上,壓著一些錢。江把信箋抽出來,被驚到了。信箋上的字跡竟然是如此的娟秀:江:昨天喝多了,不好意思。這是阿良昨天晚上替你付的臺費。你是坦蕩君子,我敬重你!錢我也退還給你。另外,昨晚謝謝你!阿云。于今早。
江放下便簽,去衛(wèi)生間洗漱。在刷牙的時候,聽到昨晚放在衛(wèi)生間充電的手機(jī),響起了有新的短信息提示音。江邊刷牙,邊翻看。是農(nóng)業(yè)銀行的發(fā)過來的交易提醒短信。信息顯示剛有一筆四十萬的匯款進(jìn)賬了。江看了下匯款人,是華。江才想起來,昨晚喝酒的時候,華有說那么一嘴。當(dāng)時江以為華酒喝了那么多,也只是順便說說,所以也就沒有當(dāng)真。沒有想到,現(xiàn)在錢就到賬了。
江回了個短信:華,謝謝!借條后補(bǔ)。
華秒回:哥,這個短信當(dāng)借條就可以了。另外,記得付我利息。等著喝你的慶功酒!
資金到位,江很快在后嶼的雙坳村,租了一個兩間四層雙樓梯,簡單卻清爽的民房。簡單裝修好后,買進(jìn)了三十臺二手的平車和高頭車,招了三十個多個工人,一個小小的車包加工廠就這樣誕生了。江給自己的加工廠取了一個廠名:閩中市鯤鵬鞋業(yè)加工廠。
當(dāng)然,和閩中數(shù)不清的這類工廠一樣,江暫時沒有辦任何經(jīng)營手續(xù)。
搞好這一切的后,江給向茍生發(fā)了一個短信:速來閩中。
很快,向茍生回了一個短信:哥哥,明天坐長途車出發(fā),大后天到。
向茍生,山西呂梁人。
十幾年前,江還在涂田工業(yè)區(qū)的一家工廠上班。
那是一個寒清的秋夜,月色很好。江在甌江邊的江堤上散步歸來。在經(jīng)過一片長滿一人高的秋草和蘆葦?shù)臑┩康臅r候,江聽到堤壩下面有微弱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求救聲:救命......救命......
那個時候的江濱路,還十分荒涼。建筑物不多,人很少,也沒有路燈。是治安事件的高發(fā)區(qū)。江站在高高的江堤上,借著月色俯身看過去,一個男生瘦弱身影,正卷縮成一團(tuán)。斷斷續(xù)續(xù)的求救聲就是他發(fā)出來的。
喂,你怎么了?江邊的風(fēng)很大,所以江只能盡量大聲發(fā)問。
底下的人痛苦的呻吟著:搶......劫。聲音很微弱,也很稚嫩。
那你怎么了?哪里受傷了?江喊道。
底下卻沒有了反應(yīng)。
喂!你哪里受傷了嗎?
還是沒有回應(yīng),躺著的人一動不動。
江看看前后,整個江堤上,除了風(fēng)浪聲,一個人影都沒有。江從兩米多高的江堤上,縱身跳了下去。
借著慘白的月光,江發(fā)現(xiàn),躺在自己懷里的,是一張比月光還要慘白的臉。很年輕,最多十七~八歲的樣子。穿得也很單薄,一身臟不拉嘰的校服。肚子上扎著一把匕首。鮮血把身上的衣服都染紅了。男孩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休克了,雙目緊閉,躺著一動不動。
那個時候,江還沒有手機(jī),也沒有辦法報警。江沒有多想,一把抱起了男孩。
人民醫(yī)院。急救室。
戴著厚厚眼鏡的醫(yī)生簡單查看了一下,:你是他什么人?怎么受傷的?
我不認(rèn)識他。我在江邊散步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這樣了。
報警了嗎?
我沒有手機(jī),也沒有時間。直接給送過來了。
眼鏡醫(yī)生看著江,語氣有條不紊:人是你送來的,你要先報警的。病人現(xiàn)在是失血性休克。肚子上還扎著匕首呢!要趕緊搶救。所以請你馬上去給病人掛號交費。
我不認(rèn)識他。你們可以先救人嗎?等警察找到他家人再交費。江看著年輕醫(yī)生厚厚鏡片后的眼睛。
也許,醫(yī)生見慣了血腥和生死,又或許是職業(yè)素養(yǎng)所致,所以不管情況如何緊急,依然不緊不慢:不好意思,我們醫(yī)院有規(guī)定,我也沒辦法。
江看看眼鏡醫(yī)生誠懇和憨厚的臉:那我去掛號吧。但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麻煩你摸摸他口袋,看看是否有證件。
眼鏡醫(yī)生摸了摸男孩癟癟的口袋和褲袋:什么也沒有。
那怎么辦?江看著推床上臉色異常蒼白昏迷不醒的孩子,想了想:好吧,我先把費用代繳了,你們趕緊搶救先吧!你們誰有手機(jī),麻煩把警也幫忙報一下。
快去交費吧,我等你。醫(yī)生邊查看桌上的電腦邊說。
那好,那我現(xiàn)在就去繳費,掛號不知道他的名字掛不了,你們也去個醫(yī)生吧,把情況給繳費窗口說明一下。江抬腿就繳費窗口跑。一個掛著實習(xí)生胸卡的小伙子也快步跟了過來。
輪到江繳費的時候,那個年輕的實習(xí)生把腦袋湊到窗口前,和收費的工作人員簡單地溝通了一下。
收費員抬眼看了江一眼,冷冰冰地說道:一萬元!
江被嚇了一跳:預(yù)存一萬?為什么要這么多呀?
因為病人馬上要做手術(shù),要搶救。收費員冷冰冰地直視著江:快點,后面還有人等著呢!
江掏出身上所有的現(xiàn)金,連鋼崩算在一起,也就兩千來塊:不好意思,我現(xiàn)金不夠。
下一個!收費員不耐煩地大聲喊道。
江邊走邊從口袋里掏出錢包,拿出銀行卡。掛號窗口的旁邊有一個柜員機(jī)。插卡一看,卡里余額也才三千多。
怎么辦?他忽然想起,戴的家就在醫(yī)院馬路對面的小區(qū)。
戴是江的老板,閩中人。和那一代多數(shù)的閩中人一樣,菠蘿大的字,戴也不認(rèn)識一籮筐。只是憑著閩中人特有的勤勞和聰明,戴也開起了自己的工廠,生意也做得有聲有色的。
這個時候,戴剛從自己的廠里回家,洗了手,坐上桌,端起碗,正要吃飯。電話響了,戴右手拿著筷子,左手拿著手機(jī)看了一下:喂,江。
戴總。
嗯,江,怎么說?
借五千塊錢給我下吧,我急用。
你在哪里?
人民醫(yī)院。
人民醫(yī)院?你怎么了?
不是我,是別人。路上撿到的一個人,昏迷中,等著交費急救!
那你交給警察處理就好了嘛!要你交什么費?
不是救急嘛!唉!事情一句話兩句話也說不清楚。江說:救人先吧!
真是個笨蛋。戴笑罵著掛了電話。
我出去下,等下回來再吃飯。你先吃吧。戴匆匆拿上黑色的小手包,邊穿鞋邊對還在廚房忙碌的妻子說。
快點回來吃??!妻子邊忙碌邊囑咐道。
知道了。戴匆匆出了門。
片刻功夫,矮胖憨厚的戴出現(xiàn)在江的面前。他拉開小包,數(shù)了五千給江。
謝謝戴總!江接過錢,轉(zhuǎn)身就往急診室里跑。
要我?guī)兔??戴望著江匆忙的背影喊道?p> 不用!江頭也不會地答了一聲。
戴笑著搖了搖頭:笨蛋!
交了費,仍舊昏迷不醒的傷者,終是被推進(jìn)了急救室。
這個男孩便是向茍生。
那一年,暑假剛過,向茍生升高二??蓜傞_學(xué)還不到一周,一天早上,向茍生正在教室里上早自修,班主任過來,輕輕敲了敲他的課桌:到校長辦公室去一下。
校長辦公室,敲開門,父親居然也在。
爸,你怎么在這呢?向茍生很是奇怪。家到學(xué)校,一百多里地呢。
衣衫襤褸的父親耷拉著腦袋,站在校長的辦公桌前,一言不發(fā)。
校長看看向茍生,又看看向茍生的爸爸:茍生家長,你還是自己跟孩子講吧。
向茍生爸爸微微抬了抬頭,看了向茍生一眼,又低下頭,依然是一言不發(fā)。
茍生家長?校長提醒道。
仍然是沉默。
校長正視著向茍生:是這樣的,茍生同學(xué),你爸實在是負(fù)擔(dān)不起兩個高中生的學(xué)費,他只能在你和你哥哥之間選擇一個人繼續(xù)上學(xué)。
然后呢?向茍生盯著自己父親一直耷拉著的腦袋。
校長不說話,只是直視著向茍生。
憑什么呀?我的成績比我哥哥好!向茍生一點思想準(zhǔn)備也沒有,感覺簡直是晴天霹靂。他忍不住激動地大聲喊道。
校長扶了扶眼鏡,滿臉的同情:因為你高二,而你哥哥已經(jīng)高三了。他比你離畢業(yè)更近。
可是我喜歡讀書,我要讀書!向茍生沖著校長大喊。
校長還是那樣一臉的同情和愛莫能助。
爸爸!向茍生忽然一把跪倒在父親面前,大哭起來:爸爸,我求求你了,你就讓我把高中念完吧!我一定能考上大學(xué)!爸爸,我向你保證,我一定能考上大學(xué)的!
向茍生的父親忽然一下子跪倒在向茍生的面前。他佝僂的背脊不停地顫動著。
爸爸!你起來!爸,你起來,我求求你,你起來!好不好?我不讀書了!爸,你起來,我不讀書了,我不讀書了還不成嗎?
向茍生哭著跟著父親走出了校門。他一邊走,一邊默默地流淚回首:絢爛的陽光里,諾大的教學(xué)樓空無一人。此刻,老師和同學(xué)們都在教室里上課。
出了校門,沒有看見父親的馬。向茍生才知道,走投無路的父親昨天把馬都賣了,才湊齊了哥哥的學(xué)費。他是走了一整夜的山路,才走到學(xué)校的。
父親背著向茍生的行李,向茍生跟著父親,兩個人一前一后,默默地翻上了秋楓嶺。
向茍生也不知道,這座山為什么要叫秋楓嶺。因為山上一棵樹都沒有,就是一座高高的光禿禿的黃土高坡。
站在高高的坡頂,向茍生最后一次回首:正好是課間時間,學(xué)校的操場上,同學(xué)們?nèi)齼蓛傻纳碛?,依稀可辨?p> 他取下肩頭的書包,書包如一只斷了線的風(fēng)箏,飛向深深地谷底。
呀!向茍生望著學(xué)校的方向,雙拳緊握,仰天嚎叫。
那是一段消沉的時光。沒有書讀,也沒有地方可以打工掙錢。向茍生白天睡覺,晚上就坐一宿一宿在窯洞后面的山頭上,眼睜睜地看著天亮。
這個年紀(jì)的他,是真的迷茫了。他不知道接下來自己該干什么,能干什么。
直到有一天中午,他起來上廁所,掀開被子,卻發(fā)現(xiàn)炕頭上放著皺皺巴巴的二十塊錢,和他的書包。
書包里有他僅有的一套換洗的衣服,一條破了個洞洞洗臉毛巾,一個牙刷牙杯,小半條牙膏,十幾張溫?zé)岬拇箫?,還有兩個玻璃罐頭瓶裝著的汾河水。
向茍生拉上書包,走出窯洞。
天陰沉沉的。
父親就蹲在窯洞外面的院子里,吧嗒吧嗒地抽著水煙。
向茍生上了個廁所,洗了把臉,回到炕上坐了好一會兒。然后跳下土炕,把二十塊錢塞進(jìn)球鞋的鞋墊下面,背上書包,出了門。
他走的時候沒有回頭,在經(jīng)過父親身邊的時候,他甚至都沒有看父親一眼。
四周層巒疊嶂。一條新修的柏油馬路,曲曲折折地通向遙遙的山外。
向茍生就沿著這條公路往前走。他要走出這莽莽的大山。他有個比較要好的初中同學(xué),現(xiàn)在在浙江閩中的涂田工業(yè)區(qū)上班。
他忽然想起,也許自己可以去投靠他。
不時有運煤炭的重型卡車呼嘯而過。
天漸漸黑了。家也早已不見蹤影。向茍生又累又餓。他靠在路邊的一顆大棗樹下休息。
這樣走,哪年哪月才能走出這大山呢?他想。
這時,一輛運煤的大卡車停在了他的身邊。司機(jī)下車小便。
向茍生內(nèi)心忽然一動,他乘著司機(jī)不注意,偷偷地溜到車尾。這是很高很大的那種運煤車,光一個車輪的高度就有他肩膀那么高了。向茍生背著書包怎么爬也爬不上去。他探出腦袋偷偷看了司機(jī)一眼,司機(jī)應(yīng)該快要小便好了。于是,他趕緊褪下書包,想把書包先扔了上去。結(jié)果力氣不夠,書包只是掛在了車后門的一個鐵鉤上。
向茍生拼盡了吃奶的勁,爬啊爬,好不容易剛爬上車廂,想要伸手去拿背包,車猛地開動了,巨大的慣性差一點將他拋了下去。他死死地抓住后車門,才穩(wěn)住了身子。可他的背包,卻掉了下去。
向茍生只能無奈地卷縮在車廂的一個角落里,跟著這車一路上翻山越嶺風(fēng)馳電掣,直接到了太原火車站。
在太原火車站,他偷偷溜下來,然后又偷偷地爬上了停在旁邊的一列運煤炭的火車上。
這輛火車,則把他帶到了金華火車站。而列車剛一進(jìn)站,他就被站里的調(diào)度員給發(fā)現(xiàn)了。
向茍生被火車站里的工作人員給轟了出來。
那天的金華,下著瓢潑大雨。
向茍生躲在國道旁的一個閩中餐館的屋檐下避雨,他又冷又餓。
餐館前面的空地上,也有很多長途大貨車,停在這里吃飯休息。
一輛山東牌照的大貨車徑直開到向茍生的前面停了下來。然后,一個高大壯實的中年男人拎著一個大水壺跳了下來。
這個男人無意中一抬眼,看見蹲在屋檐下,一身的炭灰,黑得就只剩兩只眼咕嚕向茍生,明顯被嚇了一跳。
小鬼,你干嗎呀?這一身炭灰黑的,從礦井里逃出來的呀!男人聲音雄渾,中氣十足。
向茍生看著這個男人,沒有說話。
男人善意地笑了笑,進(jìn)了店里。
不一會兒,這個男人站在店門口,朝向茍生招手:小鬼,過來過來!
干嗎呀?向茍生弱弱地問,但蹲在那里沒有動。
叫你過來你就過來嘛!男人露齒一笑:你這么大個孩子了,還怕我把你給賣了不成!
向茍生慢慢地走了過去。
來,小鬼!男人把向茍生領(lǐng)到里面的一張餐桌前:這碗肉絲面是你的!我請客。
滿滿的一大碗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肉絲面,向茍生看著面,吞了一大口口水。
坐下,吃吧!男人有力的大手把向茍生按在凳子上坐了下來。
這碗面,真的不用我付錢嗎?向茍生看著坐在對面的這個長相粗獷的男人,很認(rèn)真地問。
男人又爽朗地笑了,他扭頭喊道:老板,這兩碗面多少錢?
老板一邊在灶臺前忙活,一邊扭頭看了這邊一眼:兩碗肉絲面,十塊。
男人從兜兜里掏出十塊錢:老板,錢給你。
老板娘走過來,從男人手上拿走了錢。
現(xiàn)在敢吃了吧?男人看著向茍生,微笑著。
向茍生埋下頭,拿起筷子,風(fēng)卷殘云。
小鬼,你還是個學(xué)生吧?男人邊吃面,邊問道。
向茍生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輟學(xué)了。他邊吃面邊含含糊糊地低聲地說道。
為什么?男人停下筷子,看著向茍生。
沒錢。
你老家哪的呀?
呂梁。
呂梁?這么遠(yuǎn)?你怎么跑這里來了?
我要去閩中找我同學(xué)。我同學(xué)在那里打工的。
閩中?
嗯。
算了,干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吃好了就跟我走吧,我送貨去羅陽,正好也是要路過閩中的。不過,我只能把你放在閩中的過境路上的。
真的嗎?向茍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鬼!男人笑著:還沒有吃飽吧?
向茍生望著男人,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
老板,面條再來一碗。男人扭頭對老板喊道,然后回頭看著向茍生:你的行李呢?
向茍生低下頭:扒車的時候掉了。
男人伸出他的大手,拍拍向茍生的肩膀:沒事!男人吃點苦受點難也是好事!到了閩中,好好找份工作,賺點錢,把自己丟掉的東西給賺回來!
就這樣,向茍生到了閩中,無頭蒼蠅一樣轉(zhuǎn)了一天,腿都快要走折了,天黑的時候,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他同學(xué)所在的那個工業(yè)區(qū)的那個工廠。
然而,工廠門衛(wèi)的話,卻如一盆冷水,當(dāng)頭澆在已經(jīng)精疲力竭的向茍生的頭上:你的同學(xué)早就離職了。
那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嗎?向茍生感覺自己簡直要昏倒過去,腿都顫抖起來了。
門衛(wèi)老伯搖搖頭:那個誰知道!
那你廠里還招工嗎?向茍生可憐兮兮地地望著門衛(wèi)老伯。
門衛(wèi)老伯笑了:現(xiàn)在淡季,我們還在裁員呢!再說了,即使招工,沒有關(guān)系,你也進(jìn)不了廠啊!
在這個城市舉目無親,身上又沒有錢。向茍生連東南西北都不知道。于是,只能露宿在工業(yè)區(qū)附近的江堤上。也就是這個晚上,幾個搶劫的小年輕,趁著夜色,圍了上來。
他們把向茍生的身上摸了個遍,除了一張身份證,什么也沒有。
他媽的,身上比老子還要干凈!他們氣哄哄地扔掉了向茍生的身份證。其中一個歹徒惡狠狠地命令:媽的,把鞋子給老子脫下來。向茍生死活不肯。他右腳的鞋底里,藏著他唯一的二十塊錢。這是向茍生救命的錢,不是萬不得已,他絕不會拿出這二十塊錢。幾個歹徒也是慣犯,一看向茍生的反應(yīng),事情便也猜了個大概。除了鞋子被搶了過去,還被那幾個窮兇極惡心生不滿的歹徒順手給捅了一刀。
但幸運的是,在生死邊緣,他碰上了晚上出來散步的江。
警察過來,作了筆錄走完程序,也聯(lián)系了向茍生的父親。
結(jié)果,向茍生的父親不會說普通話。警察說的他聽不懂,他說的,警察聽不懂。警察只好請對方村里電話亭里的老板替為翻譯。電話亭的老板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路太遠(yuǎn),他家里窮,沒有路費到閩中。他來不了。讓你們看著辦。
讓我們看著辦?警察一臉的苦笑。
江留了下來。
向茍生清楚地記得,自己從昏迷中睜開眼,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江。
向茍生也記得,自己醒過來后江跟他講的第一句話是:小子,你現(xiàn)在除了欠我一條命,還欠我一萬個大洋。記得早點掙錢還給我?。?p> 江特意跟戴請了半個月的假,在醫(yī)院照顧向茍生。
戴搖搖頭:你個笨蛋!但江的請假,他還是很爽快地批準(zhǔn)了。
出院后,向茍生便跟著了江,進(jìn)了戴的工廠。兩個人同吃一鍋飯,同睡一張床。江待茍生如同親弟弟。茍生待江也如同親哥哥。
上次江辭職回家后不久,向茍生也辭職回了老家?;乩霞抑?,他打電話給江,說自己出來也有很久沒有回家了,他想回家去看看,順便也休整休整。
他并不知道,當(dāng)初自己在急救室搶救的時候,他的父親,拒絕了警察要他來閩中醫(yī)院處理和接管他兒子的要求。
江也沒有跟向茍生講這件事情。江知道,有些事情,不能說,也不必說。有些事情,就那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