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官一聲令下,桌上男生幾乎同時伸出筷子來夾菜,不過還算有秩序,沒有搶成一團,把飯桌變成筷子的群毆。
“你們知道嗎?歐冠抽簽了,又是死亡之組呀!”葉芮陽邊嚼著菜根邊說,“今年的歐聯(lián)杯也是豪強云集,好看多了!”
沒人回應他。
畢竟國內沒有多少人真正關注足球,大部分“球迷”都只是在國家隊的比賽日出來看看熱鬧,踢得好就夸,踢不好就罵,實際上不知道幾個球員名字,歐洲的賽事就更不會關心了。
但凡關注的都是熱愛的吧,畢竟熬夜看球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我就是個偽球迷,除了國家隊和世界杯,沒看過多少俱樂部的比賽。
葉芮陽多少有點尷尬,用公共湯勺攪起湯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盛出來。他是個有點胖(或者說壯實)的男生,比我高一些,臉周正而白皙,盡管這兩天也被太陽曬黑了一些。他有雙好看的大眼睛,通常是亮閃閃的,此時卻黯淡無光地盯著被攪開的菜葉,仿佛它們是一池搖晃的浮萍。
“我賭五毛錢,今年皇馬衛(wèi)冕。”終于有個聲音響了,是米樂他們班的李百川。他是個小眼睛的男生,皮膚偏黑,個子比葉芮陽還高點,身材也稱得上“魁梧”,一看就很喜歡運動,就是背有點駝——誰還不是個被十幾斤的書包壓彎的小樹?
他和葉芮陽好像是小學同學,估計說這句話也就是給葉芮陽救場,頭都沒抬。葉芮陽果然沒有很熱心,就咕噥了兩句。
“發(fā)什么呆呀,快吃。再不吃,菜都沒了?!泵讟酚每曜拥状亮舜廖业母觳?,我回過神來扒飯。
“聽說新學期的體育活動課會組織足球和籃球的班賽,校隊教練還會來看,為了選人?!背聊艘粫娜~芮陽像做了個重要決定似的又發(fā)言了。但大家不是在咕咚咕咚喝湯就是悶聲吞飯。
“籃球賽是每個班一隊,足球是每四個班一隊,就是一到四班,五到八班這樣分配。”他還在說。怪不得他要提這事,我們一連是一到四班的全部男生,葉芮陽是在找他的隊友。
不知為何,我忽然問了句足球賽是幾人制的,他瞬間容光煥發(fā),告訴我是五人制,踢小場。我又問帶不帶守門員,他說當然帶。
“好,那我們有三個人了。”葉芮陽得意地望了望李百川,“而且門將找到了?!?p> 我還沒告訴他們我是守門員呀。
“真看不出來,柯柯還會踢球呀,而且是守門員?!泵讟钒涯X袋停在了我肩上,“我以為你是那種球飛過來就嚇得要死的人呢!”
我把他的腦袋抖下去了。
“你在這兒啊,我找你半天了?!币粋€女生的聲音在我背后響了,回頭一看,是表姐。
“有什么事嗎?”我估摸著剛剛抖肩的一套動作全被她看見了,她明顯憋著笑呢,所以我的語氣里沒多少客氣。
“你待會來女生宿舍樓前面的操場,我給你個東西?!?p> 她先走了。再次見到時,她給了我一整包海苔,我最愛吃也唯一會吃的零食。我還沒來得及說謝謝,她又遞來一包藍色的東西。我低頭看了一眼,臉全紅了,手像接觸了一陣急速的電流。那包東西掉到了地上,我一點也不想撿。
“你給我這個干嘛?不是女孩子用的嗎……”
“你拿去墊在鞋子里呀,這樣踢正步腳不疼的。”
“可……這是姐姐你用的嗎?”我還不敢抬頭。
“想什么呢?”她一把捏住了我的臉,沒用力,“我在小賣部買的,不是怕你這個大男人不好意思去買嗎?”
我道謝了,她說用完了再來找她。
“對了,今天和你坐一起的那個男生叫什么名字?”我準備開溜前,她又叫住了我。
“為什么問這個?”
“你不總是一個人嗎?我還挺意外的。新學期新氣象啦?”
“也許吧,我可能……”
“別打岔!”她又扯住了我的臉,“告訴姐姐,那個小朋友叫什么?”
“什么小朋友,說得你像個老師似的,你還不是在軍訓?”
“少廢話!”
只好跟她說了,這樣才能被放回去。
回宿舍時,大家都鼾聲如雷了。我踢掉鞋子,準備上床,卻被下鋪的米樂踢了一下大腿。
“你干什么?”被突然襲擊的我有點惱火,可能是又被姐姐欺負了好一陣子的緣故吧。
“那是你女朋友嗎?”
“我哪來的女朋友?”
“騙人!”
“騙你是小狗!那是我表姐,十四班的,姓趙,不信的話你找李百川問啊,他不是說他認識全校的人嗎?”
“好啦,開玩笑的。我看你也不敢早戀。對了,你是喜歡吃海苔嗎?”他換了一副笑嘻嘻的表情,讓我把火氣都咽下去了。
“算是吧?!?p> “你還喜歡吃什么?”
“沒了?!?p> 我爬上去了,拆開那一大包海苔,想了想,丟了一包給下鋪。很快這張床上下都響起了嘎吱嘎吱啃食青草般的聲音。
在起床號響之前,我下來給鞋子墊上了那玩意,踩起來軟綿綿的,像走在云上。米樂像只小兔子一樣裹著被子趴在床上睡著,海苔他好像只吃了一片,剩下的被端端正正地重新包了起來,放在床頭。我把他的鞋子也墊上了。
下午的訓練結束后,葉芮陽變戲法般掏出了一個足球。我問他從哪搞來的,他說是自己隨身帶的。他問我要不要翹掉晚飯去基地的體育場踢一會,提前練練配合,回來他請吃泡面。我莫名其妙地答應了。他還拉來了我們班的張濤濤,一個皮膚黝黑,頭發(fā)扎扎的男生,在學校和我一個宿舍。他是最早來宿舍的,我進門時他爸媽正好要離開。我爸媽跟他們聊了一會,說的都是中文,卻感覺沒聽懂。張濤濤爸媽的口音非常重,聽上去像韓語或者日語,最后還是張濤濤幫忙“翻譯”的。
我爸覺得挺好,說現(xiàn)在太多小孩都不會方言了。我和表姐就是這樣的代表吧,畢竟爸媽都不是一個省的,江元市也不是他們的家鄉(xiāng),在家里只能用普通話溝通。
張濤濤一家人打扮得都挺樸素。他非常勤快,我們到的時候,地已經被他掃過并拖過一遍了,每個凳子都擦了,洗手池也被刷得幾乎發(fā)亮,讓人懷疑是新的。看得出他希望給還沒到的室友們留個好印象,讓大家認為他是一個愛干凈且愿意做事的人。
沒有球鞋,我們就用軍訓發(fā)的鞋子踢。手套也是沒指望了,好在他們也沒讓我守門——球門沒網,我們也懶得去撿球,干脆不射門了。就是四個人在基地的球場上傳來傳去。不一會兒,一個同學在場邊停下了腳步,問可不可以加入進來。他長了一張娃娃臉,和起碼一米七五的個子不太相稱——這個身高在初一學生里算鶴立雞群了。葉芮陽問他是哪個班的,聽到是四班,差點沒跳起來,說終于湊夠五個人了,立即把那個同學拽進了球場。
他叫赫明明,平常踢中后衛(wèi)比較多,老爸是意甲哪個隊的球迷。
我們五個又踢了一會,發(fā)現(xiàn)又有個人影站在場邊了,葉芮陽也不抬頭,遠遠地問是哪個班的。答曰一連。葉芮陽說太好了又是自己人,趕緊來一起練練開學踢班賽。來者說等到開學他估計上不了了,葉芮陽一哼,不可能,有我罩著,回過頭得意地問我們是不是這樣。我們沒一個人回答,他正不明白呢,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人穿的軍裝和我們不太一樣。
那是我們連的教官。
結果就是晚上訓練的時候,我們五個被拎到全連前面。教官說,訓練結束了就要好好休息,結果卻發(fā)現(xiàn)有人精力很充沛,在球場上踢球。他去問了,還有人告訴他,踢球就是休息。
我實在覺得葉芮陽當時的回答太蠢了。
教官讓我們先繞著操場跑十圈,四百米的操場。他們倒好,迅速站成一列,很有秩序地跑起來了。我也只能跟在后面。
我最不擅長跑步了。
“哥,你的體能是差了點,不過你一定能慢慢提升的?!?p> “我真不想跑步。我以為你拉我來踢球就是射射門傳傳球,為什么一場比賽踢下來要跑這么多呀!”
“哎呀,踢球確實要有很好的體能,而且速度越快越好哦?!?p> “我又不是你!”
“別這么說嘛!會好起來的?!?p> 跑了一圈我就一嘴腥味了,他們四個倒是精神抖擻。葉芮陽看上去胖,跑起來一點都不吃力,領頭的張濤濤更是氣都不喘。
我被他們甩開了,眼前有點發(fā)黑。
“哥,你跑呀,教練說了,今天跑最后一名的要做俯臥撐呢?!?p> “你倒是幫我跑??!我跑不動了!”雖然氣急敗壞,但我都發(fā)不出火了。
我看見弦弦突然大口喘起氣來,速度也慢了許多,跟過梅花樁似的,每邁一步都要花費一年。這演技太浮夸了,他一點也不會騙人,大人一眼就能識破。
教練在瞪我和他,目光像冬天里劈頭蓋臉澆下來的冷水,從上到下、由里及內讓人恐懼。不知道他是氣我沒用,還是氣我拖得弦弦故意放水,或許都有。
最后做俯臥撐的不是我也不是他,那個叫趙蕤的隊員跑了倒數第一。他做完以后,教練什么都沒說就宣布下課了。弦弦把趙蕤扶進更衣室。
我在門外等他。
“哥,你還好嗎?怎么感覺你有點不高興?”
“走開?!?p> “你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我是不是很可憐,要你這樣演戲?”
“沒有啦,我是怕你太累了摔倒什么的……”
“你太會討好人了!在家討好爸爸媽媽,在學校討好老師討好教練,連姐姐你都要討好!是的,你是好孩子,哪樣都那么強,我呢?我不懂事,什么都做不好……”
“哪有,哥哥,在我看來你很棒呀……”他過來拍我肩膀。
“拉倒吧,你就是希望我什么都不如你,然后來可憐我討好我是吧?”我猛地把他推開,一下撞到了墻上。
“你干什么呢?”他的語氣被這一推激怒了。
“干嘛?想打架?我怕你嗎?”他一不高興我就更氣了。
然后我們倆就打了,但更準確地說是我打他。他沒還手。
小時候我們倆就常打打鬧鬧,我打不過他,經常被按在地上錘。但我也有辦法,就是哭。一被按在地上就嚎啕大哭,把媽媽吸引過來,這樣挨罵的就是他了。
但喊來的要是爸爸,基本就是各打五十大板。我騙不了他。
到后來,我再想和他打,他就不把我按在地上了。但今天爸爸媽媽都不在,他沒理由不還手的。
“還手?。∧氵@個廢物!來打我?。坎桓覇??你不是樣樣都比我強嗎?我討厭你!”氣急敗壞的我不斷地挑釁他。他只是用胳膊捂住腦袋。他好壞,就任我打他,結果我越打越沒底氣,漸漸愧疚得下不去手了。
“那個……我是不是下手下太重了?”我最終顫抖地停下了。
“走開。”
他推開我停在空中的胳膊,往別處走了。有這么一刻,我感覺自己被拋棄了,他永遠也不要我這個哥哥了。我哭出了聲,跑上前去,從后面抱住他,死死地抱住。求他不要走,求他原諒我,求他不要丟下我不管。他想怎么樣都成,我也可以任他打,讓他按在地上打,打多少下都可以,我絕不還手。
“其實你打得一點也不重,我沒生氣,故意逗你的。嗯,我也有不對的地方啦。待會我們去超市買海苔,怎么樣?”他出乎我意料地笑了,露出一副魚兒上鉤的得意,從口袋里掏出二十塊錢,“我請你,好不好?”
好狡猾,先忍著,讓我慚愧地要死,原來是欲擒故縱,最后還要收買我。但我乖乖地被他領進了超市,像只可憐巴巴跟在主人背后的小狗。
那天回家以后我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啃海苔,他到好晚才進門。
“哥哥,你怕球嗎?”
“什么意思?”
“我覺得你說不定可以踢守門員?雖然你傳球傳得挺好,像伊涅斯塔,踢中場的話……”
“誰?”
“哦,你不認識。沒什么……門將不需要體能特別好的,集中精神,不怕被球砸就好了。你一直挺勇敢的呢,我有時候還會害怕?!?p> “我試試。”反正我覺得自己在球隊也沒位置了。
“真的嗎?”他開心地把我摟住了,“那你等我一星期好嗎?”
“為什么?”
“下周發(fā)零花錢了,我要攢一攢,給你買一副好點的門將手套呀。其實我還挺想和你當前場搭檔的,就像《足球小將》里面的那對雙胞胎一樣。不過你踢什么位置我會支持你的!只要我們能一起踢球就好了。那就這么決定了,我是最鋒利的矛,你是最堅固的盾,我們倆是最棒的組合!”
“柯佩韋!你跑?。【湍氵@體能還踢球?”教官在場邊大聲吼著,我快落后他們四個整整一圈了,估計再過一會他們就會從背后超過我。
可我實在跑不動了,喉嚨里一股血味,五臟六腑都攪在一起了。風一吹,更是忍不住要干嘔。
“教官……柯佩韋他們去踢球,我也知道的。但我沒有阻止。所以,我想我也應該受罰吧?”一個有些生怯的聲音,“我去跑吧?”
我不知道教官給出的反應是什么,但很快有人在我旁邊跟我一起跑了。
“柯柯,堅持住,就快跑完了?!泵讟愤~著輕快的步子對我說,“你要是跑不動,就走一會,然后咱們接著跑?!?p> 我想說點什么,但實在講不出來了。
最后還是跑完了,不知道被另外四個人領先了多少,反正大家都在站軍姿等我和米樂。
教官讓我們休息一會,構思一下檢討怎么寫,每人五百字。米樂也被允許跟我們一起休息了,教官說他不用寫檢討。大概緩了十分鐘,教官讓我們歸隊,說檢討也不用寫別的了,就寫寫我們?yōu)槭裁匆咦闱?,到底有多喜歡足球,交給他就好,他不會讓我們公開讀的。
葉芮陽竟然還敢說話,問教官是不是球迷。教官冷笑一聲,說是的。還說要我們寫一寫各自支持的球隊。
“想好了,要是你們支持的球隊里有我討厭的,明天你們繼續(xù)跑?!?p> 聽上去是威脅,但好像沒那么嚇人。
當晚在宿舍還得挑燈夜戰(zhàn)。葉芮陽的意思是,我們千萬不能寫自己是某個歐洲豪門的球迷,豪門得罪人多,萬一你寫個曼聯(lián),教官是利物浦球迷,那可以提前宣布死亡了。李百川的意思是寫本地的中超球隊,但葉芮陽又反對,說你根本不知道教官是哪里人,萬一他討厭我們的家鄉(xiāng)球隊,不是又送一次命?
那年我們家鄉(xiāng)還有中超球隊。
赫明明說他就寫老爸支持的球隊,大不了再跑十圈。
我和張濤濤愣在一旁。看來他也不怎么看比賽。
“我說,你們挑幾個小球隊寫寫不就行了?”米樂在床上聽葉芮陽和李百川吵得不可開交,翻身下來,“我來給你們搜,我就不信教官還看巴西聯(lián)賽?!?p> 他用手機扒出幾個球隊的名字,寫在一張紙上丟給我們,順手把我的筆和紙都拿走了。
“你要干什么?還給我?!蔽易返剿材沁?。
“我來給你寫吧。一看你就從沒寫過檢討?!彼悬c得意地朝我晃晃腦袋。
“其實這也不算是檢討吧?”我一攤手。確實,我很少惹禍,但檢討我是寫過的。不過,要不是今天跟著這幫不靠譜的人玩,估計我初中三年是一篇都不會寫的。
“那更不行了。我看得出來,你不看球?!?p> “你看嗎?”
“不告訴你哦??傊?,你給了小爺你最喜歡吃的東西,小爺我還是要報答你一下的。”
我看見他在紙上寫了?!拔易钕矚g的球隊是巴西的沙佩科恩斯隊,又叫沙佩科人,他們的隊徽是綠色的……”
一個我聞所未聞的足球俱樂部。在那個夏天,我以為我只是聽到了一下它的名字,過幾天就會把它忘了。事實也是如此。但不久以后,我會再次聽到這支無意間認識的球隊的新聞,而那就是一個無比悲傷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