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老班說他跟濤濤再三確認過，我決不敢在晚上穿過那條漫長而漆黑的回廊——即便是跟在大人的身后。溢滿濕氣與咸腥的水泥走廊透著一股尿騷味，比男生宿舍還糟糕。或許是它太窄了——老班一個人的身形就能把前方的路和手機電筒閃出的光遮得死死的，所以氣味在這里便難以散去。
“到了，拐個彎，看路。”他不回頭地囑咐我。話音剛落，一條狗就喪心病狂地叫起來，仿佛發(fā)現(xiàn)了入侵者，要給整棟樓的人通風(fēng)報信。我看不見它在哪，只聽到扯動的鎖鏈在劇烈地搖擺，發(fā)出金屬碰撞的聲音。
“濤濤，在嗎？”老班若無其事地敲了門。門里隨即應(yīng)了聲，像準(zhǔn)備已久似的。它嘎吱一聲開了，久違的光雖稍顯暗淡，但對黢黑冷峻的樓道里走了很久的我來說，它無比珍貴，正以想象中的溫度召喚我。拎著果籃，我?guī)缀跏堑诺诺诺亓镞M去的。
“劉老師好。啊，柯柯，你好。媽媽，這是我的班主任，劉老師。還有我的同班同學(xué)，也是室友，柯佩韋?！睗凉叴蛘泻暨吔o我們拿拖鞋，還不忘給他媽媽介紹我們。他穿著整齊的校服，她媽媽則坐在餐桌前面，盡管臉上還掛著一絲疲倦的色彩，但平靜的微笑顯然是在告訴我們，她好多了。
濤濤把我的名字讀對了。
“濤濤，阿姨，這是給你們的，早日康復(fù)?！蔽野压@捧到了不遠的桌上。和想的一樣，他們不肯收。老班對他們說，這是全班人的心意。
趁著他們被果籃纏住的空檔，我環(huán)視了一圈濤濤的家。似乎不比米樂家大多少，也許是客廳唯一的燈里積滿了太多黑色的飛蟲，暗沉沉的光線把房間照得縮小了。正對門的應(yīng)該是洗手間，有玻璃門。左手是一張老舊的沙發(fā)，它干干凈凈，沒有背包或者外衣亂丟在上面。沙發(fā)紅色的外皮在扶手處已剝落了一半，其后的墻壁也是如此，幾團模糊的水漬在上面攀爬與擴張。唯一的圓桌就在沙發(fā)前，它是可折疊的，下方的金屬支架略略生銹，在冬天更具寒意。沙發(fā)對面沒有電視柜，自然也沒有電視。取而代之的是一臺正在工作的白色冰柜，我能聽見它的顫動，如所有夏天小賣部盛滿冰棍的冰柜一樣遲鈍，或許那只是機器的雜音。冰柜上堆著一些蔬菜和雜七雜八的塑料袋，但并不凌亂。再往左走是一個陽臺，抽油煙機還在那嗚嗚作響，顯然他們是剛剛吃完晚飯，屋里也還殘留著一股飯菜涼了以后的氣息。
右邊只有一扇門，看來是一室一廳了。不知他們還要在這間小屋呆多久，還要穿過那條漫長到?jīng)]有盡頭的黑色走廊多少回，才能等到屬于他們的那間安置房。他的小妹妹一個人走在那會害怕嗎？
老師好。哥哥好。我聽到有人在向我們靠近，腳步薄如貓的行走。這就是那個快上小學(xué)的小姑娘，她套著一件和體型極不匹配的灰色毛衣，頭上扎著兩個小小的辮子，矮矮地跟到了桌前，從哥哥背后探出頭來。濤濤拍了拍她的腦袋，那姿勢近乎可以用“慈愛”兩個字來形容。
你好呀。是濤濤的妹妹嗎？叫什么名字？老班笑著，也想拍拍她。她躲開了。
叫蓓蓓。阿姨拉住了她，帶到跟前。她好奇地往我這看，反倒讓我局促了許多，把求援的目光投向濤濤。
“佩韋，你和濤濤去聊會吧，也有好幾天沒見了。我和濤濤媽媽聊聊?！崩习嗵嫖医饬藝?，他們兩個大人在客廳坐下了。濤濤打開了右邊房間的門和燈，我走進去，那里只有一張大床，鋪著卡通風(fēng)格的床單，感覺是一部過時而劣質(zhì)的國產(chǎn)動畫片。被子和潦草的圖畫一樣老舊。沒有椅子，我呆呆地站在床前。濤濤拿著一個小盒子進來，把門帶上了。我問他可不可以坐在床上，他說當(dāng)然啦，將小盒直接放到了床單上。
那里面是一些糖果和瓜子，還有兩個小蛋糕。我懷疑小蛋糕是他今天特意去買的。要是這樣，我的到來便反倒給他們增添了負擔(dān)。我不吃蛋糕，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只會吃一種零食。但濤濤可能認為，我這樣的人會喜歡這種包裝皮上寫了日文、印了雪山和櫻花，本身蓬松柔軟，看一眼都覺得甜到掉牙的精致點心。也許吧。如果零食盒里放的是海苔呢？或許我會更愧疚，因為我將知道那是他專門為我準(zhǔn)備的。在過去的時間里，我并沒有把他當(dāng)成一個如此重要的朋友。而這個小小的日本蛋糕的奢侈已讓我受之有愧。
他真的把蛋糕拿出來了，送到我的面前。我沒法不接受，不記得自己說了幾次謝謝。他很詫異?？赡苁俏姨恿?。
沒有立即吃。像捧著熱水袋或者保溫杯，我將蛋糕捧在手心里。我問他，你看了岳隱的報道和照片嗎？他搖搖頭，問我在哪看。我說球隊的微信公眾號呀，岳隱之前在微信群里發(fā)過。他說周末忙，沒時間看手機。我說，我還沒有你的手機號呢，要不告訴我吧，我打給你，互相留一下。他說好。我打了他報給我的電話，他的手機響了，一陣清脆的鳥叫。于是我看到他從口袋里掏出一部按鍵手機來。原來除了七八十歲的老人外，世界上真的有人還在用按鍵手機?；蛟S他是用媽媽的手機看微信的吧。我劃開了公眾號，讓他看那篇推送。順便拉開背上的包，將一大一小的兩個信封都取了出來。
寫得還行吧？我問。
米樂怎么了？他回答。
米樂……米樂很好。生了點病，已經(jīng)好了。你媽媽還好嗎？
還好。多虧了明明。抱歉，也很感謝大家。我能用你手機登一下微信嗎？想在群里跟大家說聲謝謝。
沒問題。他一邊操作，我一邊給他讀同學(xué)們寫給他的小紙條。窗外的寒風(fēng)不時傳來聲響，我的聲音不大，好在風(fēng)被擋在了玻璃上，沒有將我的話語吹跑。
“還是上學(xué)好呀。”他說。這話聽得怪怪的，仿佛他已不再是一個學(xué)生了。可他明明就穿著校服，和我一模一樣的校服。
“所以你趕快回來吧。對了，周末我們要踢實驗中學(xué)呢。教練肯定會給我們初一同學(xué)機會的。學(xué)學(xué)說，賽后要給你和隊長一起唱生日歌呢?！?p> 到那時候，他的生日都過了快半個月了吧。我們先前也給他唱過了。但無論如何，我想再唱一遍。
“好呀。只要沒有意外，我一定來的?！彼尹c點頭，許下了一個諾言。然后仔細地端詳著那張照片，說一會要拿給媽媽看。
“對了，柯柯，我想問問你?！蹦抗馊酝Ａ粼谡掌?，他卻似乎是思考了挺久才開的口。
你問呀。我說。
“你成績?yōu)槭裁茨敲春媚?？?p> 開什么玩笑？我差點要這么說了。這種錯愕感讓我有些恍惚，大概是從沒有人跟我說過這種話吧。就分?jǐn)?shù)而言，我得到的評價一般是“不錯”、“挺好，還可以更好”。米樂就經(jīng)常跟我說，你要想，中考是和全市的同學(xué)一起比。雖然你在我們這排兩百多名，但一中畢竟是全市數(shù)一數(shù)二的學(xué)校，你的成績放到別的學(xué)?？隙ㄊ敲星懊┑摹Ｈ~芮陽也這么鼓勵過我。他又舉了足球的例子，說別看一些巴薩或皇馬的球員在豪門俱樂部是替補，回了國家隊可個個是當(dāng)仁不讓的核心，眼光要放長遠和寬廣一點。我對葉芮陽說，你長得挺寬廣的。
我似乎對成績確實沒有那么在意吧，至少沒有像米樂那樣在意，一天到晚把每門課的分?jǐn)?shù)和排名研究半天，不僅研究自己的，還研究我的，好像真能找出什么玄機來。倒不是不好好學(xué)習(xí)，我聽課和做作業(yè)還算認真吧。雖然也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和大家差不多，但起碼不會誤了點或亂撞，還是兢兢業(yè)業(yè)地把它撞好。要說努力，也沒到廢寢忘食、懸梁刺股的地步。周末跟米樂自習(xí)，我們會做一點課外練習(xí)，然后對著答案討論，基本是他講我聽。偶爾我能靈光一現(xiàn)，解開他半天解不了的題目，這種時候他就假裝用腦袋撞桌子，一副大意失荊州的表情。有個小伙伴在，學(xué)習(xí)就不會太枯燥乏味，它的挑戰(zhàn)性有時還會讓我有點期待。我挺幸運的。
但要說非常感興趣，也沒到這種地步。因此我在全校也就是不上不下。我前面的同學(xué)不僅比我聰明，也比我努力，所以我沒覺得自己真能趕超他們。米樂倒總是一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樣子，想和實驗班的同學(xué)一拼高下。
可為什么濤濤會覺得我成績好呢？還是“那么好”。我到現(xiàn)在也認為，我眼中的自己是鏡子里的影像，它模糊不清，折射出的不是我的本來面目。然而，別人眼中的我也同樣不是完全真實的，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晌矣衷撛趺磁卸ㄕ鎸嵟c否呢？我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無論如何，對濤濤來說，我的成績是好的。我應(yīng)該站在他的立場上想想，而不是我對自己的判斷之上。誰都不喜歡那種明明成績很好卻硬說沒考好的人。我不想成為這種人。盡管他們可能真的認為自己沒考好。
“其實一中的每個同學(xué)都很優(yōu)秀呀。只要你努力一點，好好學(xué)習(xí)，上課認真聽講，作業(yè)好好做，考試時細心一點，成績自然會好的?！?p> 我沒蠢到把這句大人最習(xí)慣對小孩說的話說出來。什么叫“只要你努力一點”？難道濤濤不努力、不好好學(xué)習(xí)嗎？他上課坐得可端正了，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黑板——我偶爾東張西望時看到的。哪怕請假回家，沒法上晚自習(xí)，我也從沒見到小黑板上不交作業(yè)的名單里寫過他的名字。我不知道濤濤的成績怎么樣，至少沒有我好吧。但濤濤平時的態(tài)度和付出一點不比我差，為什么他辛辛苦苦地學(xué)了那么久，還沒有我這種近乎于“隨便學(xué)學(xué)”的人成績好呢？這不公平呀。
大人們在我們最小的時候都許下過一個承諾：知識改變命運。凡事只要努力去做，就一定有回報。難道濤濤真的還不夠努力嗎？人要努力到什么程度，才能達到他人眼中的“普普通通”呢？
“我想，是我比較會考試吧？就是比較懂答題的規(guī)范和套路。其實我也沒學(xué)得多好，有些題也做不出來，但是寫上一些思路和步驟，多多少少能混點分?jǐn)?shù)?？荚囯y免有不會的地方，你就把它想象成籃球賽嘛，不是每個球都能進的，盡可能得分就好……”
“那你能跟我說說具體怎么做嗎？對了，我還想問你一下，最近課上到哪了？”
他把上上周的一張數(shù)學(xué)卷子拿到了我面前，我自然看到了他的分?jǐn)?shù)。兩年前我也考過一次這樣的成績，還是期中考試。擱在更早以前，瞧見這種分?jǐn)?shù)，爸爸在卷子上簽完字是要罵我的。更早的那回，弦弦為了幫我，把我試卷上的名字改成了他的。這根本騙不了人，我和弦弦的筆跡完全不像，潦潦草草、歪七扭八的字一眼就被識破了。他以為我是偷偷換了弟弟的卷子，一怒之下撕了它，打了我。我哭著跑進房間里，把自己悶在枕頭下面，但還是能聽到弦弦在跟爸爸解釋。他沒打他，甚至沒罵他，反倒是跟他說，你哥這成績以后可怎么辦？要去掃大街了。你小子能幫他改名字，還能幫他高考嗎？能幫他上大學(xué)嗎？之前我只是有一點點委屈，聽到這話便氣得要死。弦弦的拖鞋啪塔啪塔邁進房門后，我猛地起身拎起枕頭砸他，不停地砸他，像個瘋子一樣，邊砸邊罵，仿佛想讓他知道爸爸剛剛打我打得多疼。他沒還手。他想還手的話，我鐵定又要再挨一頓打的。他只是把房門鎖上了，在我爸聽到躁動沖過來敲門之前。他隔著房門罵我，要我立刻把弟弟放出來，還威脅要把我趕出家門，家里留一個就好了。他越說我越氣，砸著砸著哭了，累了，丟開枕頭，癱到地上喘氣，抽著鼻子。你害死我了，我瞪著他。他蹲下來，從身后抱住我。我看到他眼睛也紅了，對我說，掃大街有什么不好的，要掃，我們倆一起掃。
但兩年前那次期中考試，我拿著卷子找爸爸簽字時，他沒打我，也沒罵我，氣都沒生。只是用大手拍拍我的腦袋，說下次好好考。
我跟濤濤講了規(guī)范和技巧，卻感覺這種幫助相當(dāng)有限。很明顯，他得到這個分?jǐn)?shù)更多是源于沒有掌握一些重要的知識點，所以在講解后面幾道大題時我感到了吃力。米樂跟我講題，我總能一點就通，似乎心有靈犀。實際上，是我們對一些公式與定理都了如指掌了。就好比在球場上相互溝通，一句“倒三角”或者“傳中”就能讓同伴了解意圖。然而不懂球賽的人聽起來肯定云里霧里。濤濤對那些知識點本身掌握得就不是很充分，更別提如何運用了。
“你們小學(xué)老師沒講過這個定理嗎？”我問。他偏著頭，仔細想了想，好像確實沒有。
麻煩了。老班恰恰默認了同學(xué)們都懂，所以也沒在課堂上講，畢竟“一中的學(xué)生都是優(yōu)秀的”。他總說一節(jié)課只有四十五分鐘，老感覺時間不夠用，想必不會把寶貴的課堂時間勻給“小學(xué)就教過”的內(nèi)容。
更麻煩的是幫他看英語試卷。濤濤不會音標(biāo)。他說小學(xué)英語老師只管默寫和講題目，幾乎沒怎么教過他們口語。這太糟了，雖然并不算意外。米樂就和我說過，他的英文名，四個老師能有四種讀法。一些老師自己的口語水平都不敢恭維，而且除了課堂外，很多學(xué)生也找不到練習(xí)口語的環(huán)境，他們的家長或許也只知道26個字母，沒法輔導(dǎo)。不會音標(biāo)，除了死記硬背以外似乎再沒有別的學(xué)習(xí)方法——連單詞都讀不出來呢，更別說課文了。我讀到單選題的一個選項，congratulation，濤濤忽然打斷我，說你再讀一遍。我緊張了，仿佛我成了老師，讀出的是世界上最純正標(biāo)準(zhǔn)的英語。非常勉強地念了以后，他在試卷上記下了“康古埃出雷身”。我很難過，邊幫他劃著課本上老師講過的重點邊想怎么辦。聽米樂說，他們班有一個男生，數(shù)學(xué)很好，語文也不錯，就是英語很差。他也是外省來的，他們那邊五年級才學(xué)英語，所以基礎(chǔ)就比較薄弱，入學(xué)考試英語只是將將及格。但期中考試已經(jīng)能考到80分了，原因是他在周末請了一對一家教，專門補習(xí)英語，一上就是一下午，課間也總纏著老師問問題。有這樣的態(tài)度，能進步并不奇怪。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請家教，也不是所有人的性格都能使他們貼著老師不放。大家都在努力奔跑，但每個人的起跑線并不是完全劃在一起的。如何是好呢？濤濤起碼還能和我聊聊，而那些跟他差不多、甚至不如他的同學(xué)呢？一中很小，世界很大。老班總說江元每年有五萬人參加中考，一分就是多少多少人。五萬不是個數(shù)字，那是五萬個和我一樣的初中生，背后是五萬個家庭。我在哪里？濤濤在哪里？我們身前身后的人在哪里？他們都從學(xué)校里獲得了改變命運的知識嗎？不知道。有個詩人活了四十年，不也不清楚自己在世界上干什么嗎？
“大致就是這樣了。你是明天回學(xué)校吧？到時候你有不會的地方直接問我或者葉芮陽就好。葉老大今天也想來的，但是老劉的車塞不下了。要是我們都不懂，就回宿舍一起問米樂。”劃完了重點，我合上課本，遞還給他。
“謝謝?！彼俅蜗蛭业乐x，“但是……”
“嗯哼？”
“我有點怕米樂?！?p> “啥？”這是我今晚聽到的最難以置信的一句話了。
“就是，米樂成績太好了。我不太敢去問他問題，總覺得會耽誤他時間嘛，而且我問的都太簡單了。主要是我太笨了吧，不適合學(xué)習(xí)……”
“哪有！”我突然提高了嗓門，門外的大人們聽見了說不定都要嚇一跳。濤濤用一種小動物般疑惑的眼神望著我，我連連搖頭擺手，示意不好意思。
“你才不笨呢。只是這次考試考得一般而已，我以前也考過這樣的分?jǐn)?shù)啊?！?p> “可是，我又不是一次兩次了……”
“那又能說明什么呢？都是過去的事了，該翻篇了。你應(yīng)該關(guān)注下一次考試嘛?！?p> 還別說，我學(xué)起大人的話來真是一套一套的。雖然聽時沒有多認真，甚至不太喜歡，但我竟然全記下來了。米樂是對的，我們倆都熟悉并掌握了大人的那一套話語。
他像一切聽了大人說教的小孩，好像懂了什么道理似的點了點頭，也不知道是不是接受了我的說辭。我依然沒有真正接觸到他的內(nèi)心，只能告訴他勾股定理怎么用，characteristic這個詞可以先從character記起……
“你不用怕米樂……我可了解他了，他很樂于助人的。大家都是同學(xué)，不用處得這么生疏嘛。放心好了?！辈恢疫@話有沒有用。似乎成績很好的同學(xué)難免會顯得有點難以接近，要不是和米樂同處一室，或許我也會把他當(dāng)成小學(xué)霸，“敬而遠之”吧。是我太自卑了嗎？還是說，這不過是人的正常反應(yīng)。在球隊里，我也不太能應(yīng)付穆錚，不知該怎么和他打招呼。盡管他非常謙虛和禮貌，但同齡的頂尖隊友好像是帶上了一點阻隔我靠近他的氣場。
不，可能只是我太膽小了。隊長和閻希也很優(yōu)秀，卻沒給我這種敬畏感。我同樣沒有接近他們。人與人之間始終是有距離的，或許只有走得足夠近才能消除隔閡。但彼此靠近要耗費很多力氣。從沒有天生的緣分，更多的人只是短暫地停留一會，就從彼此的生命中離開。想要把一個人留在記憶里很難，而要把他留在身邊就更難了。
三年以后，濤濤還會和我在同一個班、同一支球隊、同一個學(xué)校嗎？他會希望我成為一個一直在身邊的人嗎？
“真的很感謝你們。柯柯，能成為你們的朋友，我特別高興。”似乎是我的話打動了他，在不經(jīng)意間讓他對我建立起了一種信任，而這份信任還與米樂以及葉芮陽相關(guān)聯(lián)?；蛟S上周，我們聚在一起為他唱生日歌時已經(jīng)如此了。濤濤把我視為他的朋友了，這讓我非常興奮，同時緊張不安。我向來是怕別人離我太近的，雖然我也無比喜愛或渴望來自他人的善意。
“其實米樂教我怎么寫檢查的時候，我就很喜歡他了。但就是不太好意思，畢竟我們成績差得太多了，人家是好學(xué)生……”
“你可別這么想呀。咱們可不是因為考試分?jǐn)?shù)才成為朋友的。你超棒的。對了，或許寫檢查就是我們偉大友誼的開始吧？我們是一條戰(zhàn)線上的吶?！?p> 我們笑了。我還記得米樂搜出來的那些巴西球隊，什么弗魯米嫩塞、格雷米奧、瓦斯科達伽馬、沙佩科恩斯，讀起來都有點別扭。我總是記得這種亂七八糟、無關(guān)緊要的事。也不知教官看了這些檢查以后是臉上是什么表情，沒罰我們再跑十圈真是他脾氣好。
門被輕輕地推開了。蓓蓓從那里探出半個身子，問哥哥是不是聊完學(xué)習(xí)了。不知她在門后躲了多久。見我們點頭以后，她輕快地跑到了床前，再次好奇地盯著我看，仿佛沒見過哥哥以外的男孩子。
我下意識地把一直握在手上的小蛋糕遞給了她。她接過去了，撕開了包裝。
“嘿，這是招待客人的哦?！睗凉嗣男∧X袋。
“沒事兒，我晚上吃得挺飽的。小妹妹想吃就吃嘛?！蔽覍凉f。
“謝謝哥哥?！彼龑ξ倚α诵Γ嬗卸Y貌，誰不喜歡這樣的小孩呢？
“啊，對了對了，我這有個大芒果。我們?nèi)齻€分掉它吧！”
在掏出它以后，我的包里還縈繞著一股芒果的香氣。濤濤拿來了盤子和水果刀，他削一片，我就用牙簽戳起一片來遞給小妹妹。她一口一口地把這比橡皮還大的果肉吞下去，嘴角掛上了黃色的果汁。但沒過多久，她就說，別光顧著給我一個人，你們倆也吃呀。沒事，芒果大著呢。我說，和濤濤默契地相視一笑。最后是我們倆把芒果核劈成了兩半，一人抱著一半啃，雙手都弄得黏糊糊的，到底也沒啃下來多少東西。
又大又飽滿的芒果消失了，僅剩下金黃的果皮耷拉著，還有包圍著小小房間的水果氣息。它是明亮的。希望這間小屋也長久地明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