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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人與輕騎兵

22 我幸福嗎?

獵人與輕騎兵 克拉索特金 10443 2021-01-21 18:17:03

  “話說,警察帶我們走的時候,你為什么會伸手要他們銬你呀?你明明什么都沒做錯……”

  “我法盲了。當時是怕警察銬你。我當然知道自己沒做壞事,但后來你為了保護我,和那個男的動手了。我就怕警察以為你打架,把你抓走。所以,想轉(zhuǎn)移他們的注意力?!?p>  街上的人比下午少了很多,或許是我們走在地面上而不是地下的緣故吧。春天還沒有及時到來,寒風(fēng)依舊盤踞在市中心的高樓大廈上,徐徐吹徹大地。冷,還要再往前走一段才能到爸媽停車的地方??吹剿麄冊谇懊鎿u晃的背影,我感覺安全多了。

  “你知道嗎?在去的路上,我真想過我們倆今晚會不會在班房里過,要真‘進去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和爸媽解釋,也不知道會不會被學(xué)校開除。特別怕?!彼涯X袋貼在了我的胳膊上。

  “學(xué)校怎么舍得開除你呢?”我搭住他,“黃老師第一個不答應(yīng)?!?p>  “我是擔(dān)心你呀。警察說要調(diào)錄像,我就知道我不會有事,等結(jié)果出來就好。我是怕你被抓走,懂嗎?”他抖掉了我放在他肩上的手,一臉嚴肅地望向我,“你要是有什么事,我會受不了的?!?p>  他眼睛紅了。我在寒風(fēng)里抱住他,連同他背后塑料包一起抱住。那里面是一只皮丘、兩只皮卡丘,還有一只雷丘。我們在游戲廳里收服了它們,僅僅用了三十塊錢,五十個游戲幣。隨后它們就目睹了我們經(jīng)歷的一切。

  它們要是活的就好了,這樣就沒人欺負我們了——誰敢動我們,它們就會電誰。也不一定,它們要是活的,感受到了今天壓在我們身上的戾氣,會很失望的。

  我特意花五塊錢買了一個塑料背包,因為看到有個小朋友背著它,包里少說有十幾個娃娃,都快垂到地上了。我們的收獲雖然遠遠比不上人家,但儀式感總要有的,何況從效率上講,我們說不定制霸了整個游戲廳呢。于是米樂自告奮勇地背起了黃澄澄的它們。心滿意足地到游戲廳門口坐下,跳舞機在那,聲音蠻大,不過也只有門口才有椅子,我們倆可不想在外面的寒風(fēng)里“分贓”。一個姐姐在跳舞,動作舒展,充滿激情,電子屏幕上的得分蹭蹭地上漲,但更吸引我們倆的還是皮卡丘們。

  我們沒有分配好玩偶,爭論皮卡丘和雷丘誰更強花掉了一點時間,而且沒有得出明確的結(jié)論。弦弦比我們更懂寶可夢,可惜他不在這里。最終的決定是先去找地方好好吃一頓,吃得暖暖和和的,再思考自己要帶走誰。米樂又把四只電老鼠背上了,我們正要出門,恰好趕上一群人烏壓壓地從門外一哄而入,躲避之間,我們退到了跳舞機旁邊。這個過程是那么正常,正常到不會有任何人想到馬上會發(fā)生什么。那幫人過去了,我就準備和米樂走了,然而一句低沉的聲音從我背后傳來:

  “你干什么?”

  聲音不是非常大,但感覺正在彈壓著某種情緒。我回頭看,那個跳舞的姐姐一把拉住了米樂。我不知道她找他能有什么事。

  “啊,姐姐,我剛碰到你了,不好意思?!?p>  “我不說,你就跑了是吧?只是碰到而已嗎?”那個姐姐看米樂的眼神讓我有點害怕,米樂的歉意好像并沒有打消她的不滿,或者說憤怒。

  “那個……對不起,我光顧著躲進來的人了,沒注意身后?!泵讟反怪X袋,態(tài)度很誠懇,那副乖巧的模樣,即便是素不相識的人聽了也不太會跟他計較吧。

  “少裝!我問你,你用哪里碰我的?”她的聲音瞬間失去了控制,即便音樂和游戲的聲音很大,店里還是有人被這一聲質(zhì)問驚到了。他們匆匆回頭便繼續(xù)做自己的事了,而米樂與我面面相覷,全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

  “我……應(yīng)該是背包?是背包里的皮卡丘蹭到你吧?對不起,姐姐,我……”米樂正解釋呢,那個姐姐冷笑了一聲,說小小年紀謊都不會撒,敢做還不敢當了。我走過去,問她到底怎么回事??伤矶疾焕砦?,死死地抓住米樂的胳膊不放。有兩個穿著黃色工作服的店員過來詢問,她這才將事實公布出來:她被性騷擾了。

  在當時,我和米樂還不是特別明白“性騷擾”這個詞意味著“用輕佻、下流的語言或舉動對他人進行騷擾,多指男性對女性”。心理課上,老師提過幾次這個詞,然而也是在一陣哄笑間過去了。在那個將近晚上的時刻,我的第一反應(yīng)只有三個字:不可能。并不是因為米樂是個名校出身、品學(xué)兼優(yōu)、深受老師同學(xué)喜愛的學(xué)生。只是因為他是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

  米樂試著對店員解釋,說他沒有,他是后退的時候碰到了那個姐姐,其他什么事都沒做。然而那個姐姐的臉獰了一下,對店員們說小孩的鬼話信不得。我也想替米樂辯解,說他成績非常好,人也特別好,不可能做這種事。真蠢,但我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我們這么大的小孩,在學(xué)校和家里,一句“成績好”就是最大的肯定了??蛇@在社會上沒用,就像那個姐姐立即對我說的,成績好算個屁,強奸犯還看學(xué)歷?

  “強奸犯”是過于刺耳的三個字,尤其是有人正用它稱呼我的朋友。米樂的臉色呈現(xiàn)出令人難受與崩潰的蒼白。他還在說什么,但那個姐姐邊揪著他邊劃手機,絲毫不理睬。兩個店員似乎也不知所措。

  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姐姐在跳舞機旁邊抓著一個看起來像小學(xué)生的小孩不放,那個小孩拼命地想道歉和解釋,他的聲音在嘈雜混亂的音樂中被沖刷淹沒。我后背好燙,一股奇怪而濃烈的感覺正從我的內(nèi)臟里往上頂,往大腦的方向沖。像一股子血,要噴出來了。

  “你放開他。”我對那個姐姐說。她用一種看外星人的眼神看我,說強奸犯能說放就放嗎?我說,他不是強奸犯,不可能是,你不許這么說他。她說,哦,你們倆是一伙的呀。我說,你放開,我數(shù)到三。她說,有本事你來啊。

  如果說想起了什么,我想到了弦弦被人鏟得飛起來的那個畫面。那天我失去了控制,在裁判對鏟人的球員出示紅牌之前就沖過去推翻了他。弦弦沒受傷,我可能還有所克制,不然我會想殺了那個像伐木一樣鏟人的家伙。

  但我覺得我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只是想把那個姐姐扯住米樂胳膊的手挪開。她不肯松,我用力了,她叫了。兩個店員想勸,笨拙地伸手,嘴里只說出半個詞。我到底是把他們分開了。然后一把摟住了米樂,他顯然很害怕,貼到我身上,不住地對我說沒有碰那個姐姐。我摸著他毛茸茸的腦袋,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沒有事的。我目視著那個姐姐冷冰冰的眼神。沒有逃走,無論是我們倆還是我的目光。而那個姐姐看了我一眼后,再次掏出手機,敲打了幾下。游戲廳里的空氣在凝固,牙齒忍不住地打顫,我還沒有來得及想好說什么,該怎么解決這件事,身后的門就吱啦一聲開了。我下意識地回頭,一個戴眼鏡的男人走進來,一望就知道沒什么好心情。

  他走到了那個姐姐身邊,問是哪一個。矮的,她說。

  我應(yīng)該是預(yù)感到了什么,努力地想把米樂遮到我的背后,就像那次在更衣室里遇到貓頭鷹。那回他主動躲到了我身后,但這回沒有。他站直了,就立在我身邊,我知道他是害怕的,然而此時此刻他做好了迎接一切的準備。這個選擇是如此勇敢,以至于我更加確信他沒做任何壞事。

  男人走來了。他這副打扮很文雅,長風(fēng)衣配上細框眼鏡?;蛟S可以講講道理。我是不是太緊張了?他要是問我怎么回事,我該怎么稱呼他?得說“哥哥”吧,這樣更有禮貌……

  啪。

  這聲音清脆而沉悶,打響的那一刻我懷疑自己聽到的是千里之外與我們毫無聯(lián)系的震顫。他沒說任何話,一個巴掌掄圓了狠狠打在米樂的臉上。這動作太快太突然了,在游戲廳閃爍的燈光里,我甚至有過一剎那,懷疑這一幕是真是假。而米樂什么話都沒說,一下疼都沒叫,只是捂住了半邊臉。我的大腦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就又聽到了耳光的聲響,比剛剛的聲音更沉。大概是米樂低頭捂著臉,他的巴掌有一部分糊到了頭發(fā)上的緣故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失控了。應(yīng)該沒有。雖然身體的反射趕在了腦子前面,但我還是明確知道我當時是想阻止他再碰米樂,然后盡量把他們隔得遠一點。被我推開以后,男人的反應(yīng)比我激烈,也許是他發(fā)現(xiàn)有人在這場不容置疑的正義判決中提出了反對意見,也可能是我一個十三歲的小孩用胳膊擋開他的巴掌,讓他成人的自尊受到了挫折。他的攻擊目標變成了我,我挨了幾拳,落在腦袋和肩膀上,聲音不大,仿佛有人用腳輕輕踢了踢盛滿的水桶。被打的我莫名其妙地感到興奮,好像有什么潛藏在身體里的東西被拳頭敲出來了,他越打我,越罵我,我越清醒,清醒到無比確定地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想干什么。

  說實話,他打人的水平真差,力氣根本不夠,體力又跟不上,還不會用腳,真不如我弟弟。沒過多久,他累了,卻沒讓我疼到動彈不得。他喘著氣,還向我揮拳,似乎沒在對象面前(應(yīng)該是這種關(guān)系吧)把我打哭打倒讓作為男人的他惱羞成怒了。而這次我抓住了他的胳膊,兩只都抓住了。四根胳膊在空中扭曲地對舉著,活像兩只亮出鉗子的螃蟹。這種毫無技術(shù)含量的扭胳膊真是丑陋不堪,我都能想象到大家在用一種什么樣的眼神看我們。我們當時肯定是齜牙咧嘴、怒目而視,簡直就是兩只喘著粗氣、面紅耳赤的公雞或猴子。太丟人了。要是誰以為打架斗毆瀟灑帥氣,我準會覺得這人不是腦殘就是神經(jīng)病。

  你他媽是廢物啊,那個姐姐的聲音喚醒了男人對打架的記憶。他終于想起來上腿了,而且一點都不留情。我以為他真不會用腳呢,這教訓(xùn)太慘痛了——他踢的是我的襠部,我沒有防備,結(jié)果就是癱在地上了。米樂先前還在一旁愣著,我倒下以后馬上撲到了我身上,用后背遮著我。我感受到他全身上下顫抖了一下,背上或者屁股上一定是挨了一腳。然后我就聽到有人上來勸了,說行了夠了好了可以了。終于有人圍過來了。男人不依不饒,說我們兩個有人養(yǎng)沒人教,家長不教我們怎么做人,社會就來教的。也許他名字叫社會?

  我似乎真聽見有人在給他叫好了。

  不過,他讓我乖乖倒在地上“接受教育”的過程有點長呀,比我想象得長多了。

  男人像征服者一樣高昂腦袋,護著那個姐姐走到我們身前,向我們投下長長的影子,厲聲問我們是哪個學(xué)校的,家長是誰老師是誰,手機號碼全都報出來。米樂只是小聲地回答了我們是一中的學(xué)生。那個姐姐哼了一聲,環(huán)視一圈,對大家說,看看,到這個份上了還想秀學(xué)校。

  他們繼續(xù)索要我們老師和家長的聯(lián)系方式。誰都沒吭聲,那個姐姐就接著罵,我趴著喘氣,竭力從疼痛中緩過來??伤脑捥直闪?,氣得我五臟六腑都發(fā)慌。我從來沒想過世界上有這么多罵人的詞,能在把你的家人全部無差別地問候一遍以后再集中到你身上實施爆破。在過去,我有次在飯桌上說了句臟話,還沒說完就被爸爸用筷子底狠狠敲了兩下嘴。那時我才四年級吧,當場就疼得哭了。弦弦給我遞餐巾紙,爸爸叫他別管我。媽媽也沒向著我,對他說別跟你哥哥學(xué)壞。之后我跟弦弦鬧了三天的別扭——不敢跟爸媽鬧,怕挨打。他一想找我,我就對他講別跟你哥說話,他會把你帶壞的。從那以后,我一聽臟話就皺眉頭,除了在球場上以外。劇烈運動的時候,人總要有點宣泄和釋放,只要不對人,那些話是沒有任何惡意的。打進一球或者錯失良機后,連穆錚和明明這樣平時非常非常禮貌的小孩都會憋不住說上一兩句。教練是默許我們在球場上偶爾爆粗口的,在場外她肯定不答應(yīng)。

  要是我有明明那么高,或是像穆錚那么壯,那個男人或許就不敢對我們?nèi)蚰_踢了。而他現(xiàn)在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態(tài)高高矗立在我們面前,宛如一尊偉岸的雕塑。他的戰(zhàn)利品是那個姐姐對我們行使語言暴力的權(quán)力,我們站都站不起來,倒在地上任她辱罵。而旁人也被她的義正言辭吸引住了,是的,我們漸漸開始成為熊孩子、變態(tài)和未來的強奸犯了。店員們在阻止圍觀者向我們這里靠,可能他們是想保護我們吧。我不知道。我突然有了種會被人丟石子或者爛菜葉子的感覺。

  “我好點了。”其實沒有好多少,米樂十有八九能從我虛弱的語氣里聽出來。只是下面的確沒那么痛了。他沖我點點頭,我才看清楚他早就哭了。他站起來去辯解,說自己沒有性騷擾,可他是邊說邊哭,說的話都連不成一句,三兩下就被那個姐姐的罵聲打斷了。興許是我們實在太可憐無助了,圍觀者里有人開始替我們說話。這更激怒了他們倆,仿佛太陽東升西落這樣不可更改的規(guī)則受到了挑戰(zhàn)。男人猛地一把揪住了米樂的衣領(lǐng),把他從地面上拎得幾乎懸空了,黃色的皮卡丘們在透明的背包里顫抖。大家忙來勸,讓他先放開他。我掙扎著想站直,感到自己身體的沉重,比最初更深切體會了那一腳的兇狠。男人依依不饒,米樂的小鞋子還是沒能觸碰地面。在我看來,它們在搖晃了。

  我需要一次機會,我也只有一次機會了,我只有一發(fā)子彈。不能再讓米樂受任何傷害了,必須徹底解決這個問題。在混亂的人叢中,天花板上的燈光在我眼里擠來擠去,它太強烈了,每個人臉上似乎都被照得浮現(xiàn)了陰影,像鏡子里昏暗的影像,使得皮卡丘們發(fā)出了緊張不安的騷動。

  我覺得天門洞開,向下傾瀉著大火。我全身都繃緊了,手緊緊握住槍。槍機扳動了,我摸著了光滑的槍柄,就在那時,猛然一聲震耳的巨響,一切都開始了。我甩了甩汗水和陽光。我知道我打破了這一天的平衡……而在那里我曾是幸福的。[1]

  踉踉蹌蹌地爬起來后,沒人注意我。我把自己甩出去,亮出了鞋底,徑直踹向了那個摩拳擦掌的人的支撐腿。他在一聲驚呼后重重摔倒,米樂也跌倒了,而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躺在地上了,臉上露出滿足而幸福的笑。在球場上,這是一次極其惡劣的飛踹,我保證這輩子都不會對任何人這么做的。要是做了,我絕對逃不掉一張紅牌,附加的禁賽至少會讓我一個學(xué)期坐在看臺上,興許還會被直接開除。更重要的是,這會傷害到別人。我從沒想過傷害任何人。

  包括這一次。我只是要讓他把米樂放下。

  我聽到呼喊聲,實在是太吵鬧了,然而我?guī)缀鯖]有力氣說話,我想讓大家安靜一些。我意識到有許多腳步在我身邊走動,甚至能預(yù)感到很快又會有臟兮兮的鞋子踢到我身上。但米樂脫離了他的控制就好。他掛著淚痕,臉腫得我想哭。皮卡丘們還安安全全地呆在他背上,跟他一起向我靠攏過來。這場景真像在打仗,兩個受傷不輕的士兵艱難地互相靠近。他爬到我身邊,充當起一根拐杖,一點一點地把我撐起來,直到我勉強能再次雙腳站立。

  “都讓一讓,怎么回事?”兩名身著整齊制服的警察叔叔走進來了。一定是有人報警了,謝天謝地。

  “這兩個熊孩子一個性騷擾,猥褻我女朋友。我就是想找他們的家長講道理,結(jié)果另一個動手打人,跟瘋狗一樣?!庇行├仟N的男人邊拍著大衣邊講。

  “沒有,是他們先動手的。又踢又打,大家都看見了!”米樂指著自己發(fā)腫的臉,望向了店員們。他們?yōu)槲覀冏髯C了,是大人先動的手。

  “跟我們走一趟!”一位警官朝我們招手,然后吩咐另一位去調(diào)取游戲廳門口的監(jiān)控錄像。

  “???”聽到這話,米樂愣住了,慌亂中望了我一眼。我顯然是沒能領(lǐng)會他的意思。接著,他緩慢而鎮(zhèn)定地走到了下達命令的警察身邊,兩只小手乖乖并到了一起,遞到了警察面前。

  “叔叔,那個……帶人回派出所是不是要銬著去的?我什么壞事都沒做,但是現(xiàn)在是不是得算犯罪嫌疑人?要銬的話就按規(guī)矩來吧,畢竟他們懷疑的是我。跟我同學(xué)沒關(guān)系?!?p>  他說得好認真,眼神也很堅決,一副準備好了,你隨時可以動手的樣子,以至于警察也愣住了,沒有回答。游戲廳里沉默了一剎那,只有吵鬧的音樂還在滔滔不絕。沒得到回應(yīng),米樂像想起了什么,背過身去,把兩只手緊緊靠住,說自己忘了,電視上用手銬銬人是從背后銬的。

  “早干什么去了?警察來了,事情就沒那么簡單了!”那個姐姐哼了一聲。我聽到有人叫她閉嘴。警察叔叔揉了揉米樂的腦袋,說沒這回事,不要害怕。招呼我們跟他走了。

  這時我才覺得身體緩過來了一些。

  我和米樂,以及一只皮丘、兩只皮卡丘、一只雷丘,一共是六個。我們不知在派出所等了多久,反正帶我們來的警察叔叔先讓一位女警官領(lǐng)我們?nèi)ド狭艘稽c藥。我被擦破了幾個地方,米樂的臉腫得有點厲害,只有電老鼠們安然無恙。米樂問衛(wèi)生間在哪,警官姐姐指給我們。他拉著我去了,紅著臉說,你自己檢查一下吧。說完站到了門外。我也臉紅了。

  走出游戲廳的時候就不疼了。

  “沒問題吧?!?p>  “沒。”

  “這么快?認真看過了?”

  “夠了!”

  警官姐姐來找我們了,把我們送到了一個空的會議室,開了空調(diào),問我們餓不餓。我們說了不餓,看來都沒什么胃口。她走了。我們倆癱在椅子上,默默無言??戳搜蹝扃姡伎炱唿c了。沒心思說話,也沒心思玩手機。

  事情鬧成這樣,我肯定沒好果子吃了。不管了,做都做了,后悔也來不及。只要米樂沒事就好,回家爸媽怎么打我罵我都沒事。米樂的面色倒比我凝重很多,也許是還沒緩過神來吧。我得跟他聊聊,但實在沒力氣。不一會兒,警官姐姐拿了兩個紙杯和一些餅干過來,讓我們倆在等待結(jié)果前先墊墊,順手給我們指了指會議室里的飲水機。我們謝過她,她挨個摸了摸我們的腦袋,把門關(guān)上了。

  門再次打開時,進來的是帶我們來的警官。他坐到了對面,有點宣判的感覺。米樂的手在發(fā)抖,我在桌下拍了拍他的大腿,他一把將我的手給擋走了。

  “錄像查清楚了。根本沒有性騷擾。你們是清白的?!彼柭柤绨?,“下次遇到這種事直接報警就好了,知道嗎?”

  我們倆乖乖答應(yīng)了,也謝謝了他。

  “你們倆多大了?說周歲?!彼麊枴?p>  “我十二歲……他十三。”米樂回答了。

  “嗯?!彼c了點頭,讓我們留一下姓名和家長聯(lián)系方式。

  “那個……叔叔,能不和我家長說嗎?”米樂半垂著腦袋問,眼睛不敢看向警官。

  “為什么?”

  “我不想讓爸媽知道我被打了。就是,我不想讓他們再為我操太多心,他們平時夠辛苦了。”

  “也是,當家長的要是看到那監(jiān)控錄像,準得心疼死,然后去跟那倆人拼命?!本贌o奈地搖搖腦袋??赡芩彩歉赣H吧。

  “不過,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必須要聯(lián)系你們的監(jiān)護人。而且要是想索賠的話,還是得讓家長知道,畢竟得去做傷情鑒定。請放心,我們會按照《治安管理處罰法》來處理的。你們倆都沒到十四周歲,所以這個行為還是挺惡劣的。”

  “那個,他爸爸媽媽在外地呢,最近住在我家。我打電話給我爸媽,讓他們來,可以嗎?”我想出了借口,并用眼神求著警官。

  他答應(yīng)了。

  “喂……媽媽。你能……你能來一下XX派出所嗎?”一說“派出所”這話,我突然好辛酸,就像我真的做了壞事被抓起來,要媽媽來救我一樣,“不,我沒事,沒有事。就是遇到點小事故。沒有,沒有,我安全得很,沒受傷,米樂也是,一點事沒有,真的,真的,你別擔(dān)心,慢慢過來就好。注意安全,別急,千萬別急?!?p>  警官把電話要過去了,很心平氣和地對媽媽說了一陣子話,還我手機時,媽媽的情緒穩(wěn)定多了。

  米樂在用袖子擦我的眼角。我把媽媽嚇壞了。她肯定想起了過去的事。

  “還有個問題?!本倏聪蛭?,“你說一下,最后為什么踹人?”

  因為我感覺皮卡丘它們很害怕。而且游戲廳的燈光太晃眼了,音樂也太吵了……

  “他是為了保護我。當時我被拎起來,他就急了,為了救我才不得不去踹一腳的。他不踹,我就要被掐死了?!?p>  我還在想怎么回答呢,米樂就著急忙慌地搶在我前面開口了。他說得沒錯,這肯定是我踹人的主要原因。不過我剛剛想到的那些理由也不能被忽略吧。只是要真這么回答,警官肯定會以為我腦子有病或者智商有問題。

  他記了下來。然后對我說,我很勇敢。但要記住,保護別人的前提是先保護好自己。

  “可要是那個人對你非常重要呢?是你的親人,或是你最好的朋友呢?”我沒忍住,嘴一滑,問了出來。米樂在桌子底下狠狠擰了一把我的大腿。

  “你們還小。”他合上了在記的東西,走到我們身邊,“保護自己的生命安全才是最重要的。要是有想保護的人,長大以后可以考慮讀警校。但也不一定,喜歡的話當然歡迎了。我以前做過刑警,你們要是獨生子女的話,還是得好好想想。總有風(fēng)險嘛。我最好的朋友都犧牲好久了,我和他從小就認識,那時候就跟你們倆差不多大。所以呀,保護好你們自己。”

  我們答應(yīng)了他。

  “我看你總有點面熟?!本購囊巫颖澈蟠蛄恐?,“你是一中的?”

  點頭。

  他沉思片刻,忽地問我是不是踢球。米樂說是,而且是校隊的守門員。

  “我就說嘛!”他樂呵地一拍手,“想起來了,我兒子在理工附中。我看他的比賽照片,有一張是罰任意球,里面那個一中的守門員就和你一模一樣?!?p>  “不是吧,叔叔,你能把人臉記這么清楚嗎?”米樂嘀咕著,“也對,畢竟您是專業(yè)的?!?p>  我們都笑了。

  “太不好意思了,我們今年算是把理工給淘汰了?!蔽覔狭藫夏X袋。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比賽不就是這樣嗎?我那同事的小孩也踢球,他要是在理工這邊……”

  “對了,叔叔,您兒子叫什么名字呀?是14號還是16號?”我問。

  “16號,霍宇齊?!本僬f。

  “我知道我知道,他也是初一的吧?那場2:2,他有一個助攻一個進球。技術(shù)很好,還有遠射,踢球也很瀟灑?!泵讟窊屩f。

  警官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拍了拍我們,說我們小孩有空可以一起玩玩。接著把自己的手機留給了我們,說有什么事的話可以聯(lián)系他。當晚霍宇齊就加了我們的好友,雖然只在場上遇到過一次,但我們還真算有些緣分。

  后來我們還發(fā)現(xiàn)他有明明和穆錚的好友,穆錚一發(fā)動態(tài),他就會第一時間點贊。

  霍叔送我們出去了,離開了會議室里的溫暖和人情味,我們倆還不太習(xí)慣,似乎下午黑色的記憶又重新爬上了心頭。寒風(fēng)在夜色中席卷不停,爸爸媽媽吹著它在門口等我們了。我看出了他們的不悅,大概是我臉上都是傷。但他們沒多講我,也許是米樂在我旁邊,也許只是因為我還好好的,沒出什么大事。警官姐姐跟他們交代了幾句,和我們說了再見。

  肚子仍舊不餓,但總得吃點什么。爸媽都吃過飯了,于是我們就草草找了一家亮著燈的鴨血粉絲湯店。在江元,只要是能開得下去的鴨子店,總不至于太差的。他們付了錢。

  “米樂,你今晚到我家住吧?”在上我家車前,我問他。

  “欸?為什么呢?”

  “你不是說不想讓你爸媽知道你被打了嗎?你腫著臉回去,一下就暴露了。”

  “倒也是……”他歪歪腦袋?!澳堑寐闊┠懔恕!?p>  他下意識地想伸手捏捏我的臉,估計是看我臉上添了新傷疤,自覺地把手放下了。

  穿過茫茫寒風(fēng),到家時快九點了。爸媽一路上又跟我們倆科普了很久的安全知識,所以進門后他們就只說了早點睡,說完便回房休息了。米樂非常非常鄭重地又對他們說了一次對不起,態(tài)度比平時的我好得多。媽媽摸了摸他的腦袋,說沒事就好。我在冰柜里找了找冰袋,準備一會給他敷上。待會我們可以舒舒服服地洗個熱水澡,然后躺在床上打一會手游。

  趁米樂洗澡,我去爸媽房間跟他們道歉了。他們沒怪我,也沒怪米樂。我硬撐著才沒在他們面前哭出來。餐廳桌上的飯菜還沒收,媽媽歇一會估計就會來收拾吧。我默默把盤子和碗筷都送進了廚房。他們很可能是吃飯吃到一半被我喊出的家門。

  怪不得米樂那么愧疚。

  我挺混蛋的,一直挺混蛋的。

  “柯柯,我得再認真問你一遍。”都洗完以后,米樂躺在我的鋪上玩手機,翹著不長的二郎腿,“你那里真沒問題吧?不會成韋小寶了吧?”

  然后他就遭到了一只皮丘、兩只皮卡丘和一只雷丘使出的撞擊攻擊。他放下了手機,把那四只電老鼠都摟住,說今天還是非常幸福的。倒霉是很倒霉,但那倆人一點都別想影響到我們。

  我覺得他說得沒錯。

  “決定了,我?guī)ё咂で鹁秃昧?。皮卡丘和雷丘都歸你!”說著呢,他把最小的皮丘放到了床上,然后將那三只抱在懷里遞給了我。它們黃澄澄的,面帶幸福的笑容,仿佛一大把金燦燦的花。

  “米樂,你今晚一個人睡下鋪怎么樣?”我忽然問。

  “可以呀,畢竟是你的房間。不,你們的房間??碗S主便嘍。”

  我把屬于我的三只都帶了上去,而弦弦的皮卡丘和米樂在生日送我的那只還像以前那樣乖巧地趴在原來的位置上。嘿,給你們倆介紹三個新朋友,以后要好好相處,不可以打架哦。我和弦弦不在的日子里,你們得看好家門,保護好爸爸媽媽。

  米樂關(guān)掉了房間的燈。時隔兩年半,弦弦的上鋪終于又躺了一個人。今天有過這么一個時刻,讓我覺得自己有點像他,像他那樣努力而勇敢地保護別人。也不對,我也想保護弦弦。我是在接近他、變成他嗎?還是在接近、成為自己?說不清楚。我只知道我現(xiàn)在躺在他的位置上,想做一個見到他的夢。然而我明白我夢不到他,即便夢到了,那個昏暗的影子也不是他,不是那個離我遠去的背影。他究竟在哪里,離我有多遠?我得走多久的路才能看見他?他或許離我很近,近到我能回想起他在這里發(fā)出的呼吸、囈語與鼾聲;或許很遠,遠到我一個人行走到世界的盡頭,看到懸崖和倒懸的瀑布,也找不到他墜落的影子。

  我幸福嗎?我失去了躺在游戲廳地板上時的確信。黑暗的房間里沒有晃眼的燈光,沒有吵鬧的音樂,連皮卡丘們都沉默了。

  下面?zhèn)鱽矸淼穆曇簟?p>  柯柯,你想弦弦哥哥了嗎?米樂問。

  為什么你總叫他哥哥呢?

  他比我大呀。還有就是,我不好意思這么喊你嘛。但是,如果你今天想聽的話,我可以叫一聲。就一聲哦。

  我沒讓他喊,只說了聲睡吧,晚安。

  [1]從“我覺得天門洞開”開始至本段結(jié)尾,引自加繆《局外人》第一部的結(jié)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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