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冰塊與棒棒糖

　　晚測試遲了15分鐘。好在平時比較乖，在老班眼里，我遲到必然是“事出有因”。他一句話都沒有說，直接把卷子遞給站在門口不敢進(jìn)來的我，揮揮手，瀟灑地轉(zhuǎn)頭回講臺上去了。

　　我似乎成了有“特權(quán)”的小孩。老師沒怎么罵過我，大概是我很少犯錯誤吧，他們覺得我是個值得信任的孩子，一個不必多說什么就能分辨是非對錯的孩子。但是，要是我錯犯多了，或者犯得太大了，他們就不再會信任我了，我也就沒有這種“特權(quán)”了。

　　老師們因為信任給了我“特權(quán)”，而其他“特權(quán)”又算什么？或許是關(guān)愛，或許是“不放心”，總之，它們的存在說明了一件事：我不再是曾經(jīng)的我了。換作別的小孩，興許是羨慕都來不及的吧。要是我沒有良心，倒是可以心安理得地享用這種便利，甚至提出更過分的要求，只要提出了，無論是親人還是朋友都會盡最大的努力滿足我。但我知道，“特權(quán)”背后是難以承受的生命之重。我在逃脫懲罰的同時享受著他人的愛，這不公平。

　　可我有什么彌補(bǔ)的辦法呢？我只能自己懲罰自己。要時刻銘記犯下的錯誤，不能再犯。除此之外，最好什么都不要做。

　　燥熱的風(fēng)吹過漫長的走廊，穿過欄桿上的縫隙，仿佛人長久的唏噓。在沉靜的夜色中，我漫無目的地游走著，簡直像個失憶的幽靈。我在等的是米樂——周末的晚自習(xí)早就結(jié)束了，他們班還是燈火通明，英語老師把全班人都留下來默寫了。

　　或許從這里跳下去就可以結(jié)束一切了。走到教學(xué)樓連廊盡頭時這么想過，鞋尖悄悄探出了最下層的欄桿，我出神地吹了聲口哨。不可能的。自殺是怯懦的。我不能再用自己的錯誤懲罰別人了。

　　“又見面了呀。”

　　我真懷疑自己的口哨聲是觸發(fā)了什么機(jī)關(guān)，在人走得差不多的教學(xué)樓里，梅梅突如其來地出現(xiàn)在了我的身后，一如既往地把我嚇得半死。

　　“你打招呼前能不能喊我的名字呀。”不好沖她發(fā)脾氣，也不好在她面前顯露出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只能這么說了。她嘴里叼著根棒棒糖，遞了一根給我，沒有收。

　　“每個人都回家了，你為什么不回去呢？是在等人，還是丟了什么東西？好像差不多。我可以幫你找找，或者陪你等等。”輕盈的聲音裹著棒棒糖的渾圓，望見我沒有回答，梅梅又說了下去，“你好像忙得很，是忙著發(fā)呆嗎？還是老樣子。你聽別人說話聽得專心致志，同時又心不在焉呢?！?p>　　“我丟了一塊冰?！蔽乙膊恢雷约簽槭裁匆f這種莫名其妙的話，可能是太無聊又太想和人講話了。

　　“現(xiàn)在可是夏天哦。你找不到它了?！?p>　　“對。我找不到它了。”

　　“你要是冬天弄丟的就好了。”

　　“冬天也不好，到處都是冰，我找不到我的那一塊。”

　　“哦，冬天也不好。那什么時候弄丟比較好呢？”

　　“世上只有我一個人有冰的時候?！?p>　　“那也不見得好吧。弄丟了獨(dú)一無二的東西，你會更難過的?！?p>　　“對啊?！?p>　　“你們昨天輸了?！?p>　　“我們沒輸，只是被淘汰了。”

　　“有什么差別嗎？”

　　“沒有差別。但比賽是平局?！?p>　　“你不開心了?！?p>　　“我不開心?！?p>　　“很可惜，聽說你們踢得很棒，就差一點。但沒人會因為輸球開心的，是吧？”

　　“是呀，但我們沒輸?！?p>　　她咬了一口糖塊，嘎吱嘎吱。

　　“你為什么不吃糖呢？”

　　“不喜歡吃。”

　　“為什么？”

　　“太甜了?！?p>　　“糖就是甜的，總不能是苦的吧?！?p>　　“是的，糖是甜的。我不喜歡吃甜的?！?p>　　“你喜歡吃苦的？”

　　“不喜歡。”

　　“你怪怪的。”

　　“我也覺得。”

　　“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有什么好期待的嗎？”

　　“你有心事。很重很重的心事。”

　　“跟你沒有關(guān)系。”

　　“跟我沒有關(guān)系?！?p>　　“對?！?p>　　“你有點孤獨(dú)?！?p>　　“我有點孤獨(dú)。”

　　“你是不是喜歡照鏡子？”

　　“我為什么會喜歡照鏡子？”

　　“孤獨(dú)的時候人會照鏡子。”

　　“哦。”

　　“照完了也還是很孤獨(dú)。”

　　“是呀。”

　　“你以后想干什么？”

　　“不知道?！?p>　　“我覺得你適合開出租車?！?p>　　“我適合開出租車?！?p>　　“你會遇見陌生人，你可以把自己的心事講給他們聽。”

　　“他們會聽嗎？”

　　“不會。大多數(shù)人不會。他們只會叫你開快一點，再快一點。注意方向。趕緊拐彎。不然，明天也到不了?！?p>　　“你怎么知道的？”

　　“契訶夫告訴我的。”

　　“你們都喜歡契訶夫嗎？”

　　“我喜歡?！?p>　　“哦。契訶夫是個好作家。”

　　“對。契訶夫是個好作家?！?p>　　“我有點冷?！?p>　　“已經(jīng)是五月了。你有點冷。”

　　“學(xué)校里的貓會冷嗎？大晚上的?！?p>　　“‘貓會照顧自己的’，就像鴿子會飛出去。你要是問山羊，我就不知道了。”[1]

　　“哦，我不用擔(dān)心它們了?！?p>　　“對，你不用擔(dān)心它們。”

　　“梅梅。”

　　“我在的。”

　　“人死了以后有靈魂嗎？”

　　“你在看魯迅?！?p>　　“沒有?！?p>　　“自己想到的？”

　　“自己想到的。”

　　“這不是可以隨隨便便回答的問題?！?p>　　“所以，你不想回答?！?p>　　“不，你問了，我必須回答，但不能亂答。”

　　“你答不上來。你沒死過。”

　　“對，我沒死過。你也沒死過?！?p>　　“我也沒死過?！?p>　　“沒人說得清。這是真的。”

　　“哦?！?p>　　“你能給我點時間想想嗎？我會認(rèn)真想的，也會回答你的。”

　　“梅梅。”

　　“怎么了？”

　　“我弟弟死了。”

　　“啊。”

　　我仿佛又看到梅梅在幾個月前哈出的一股白氣。冬天過去了，夏天到了，我還是感到寒冷?；蛟S她是知道的。她沒再說別的話，猛地把棒棒糖咬碎吞了下去，默默走到我的身后。

　　“對不起。這件事和你沒什么關(guān)系。破壞你心情了。”

　　“現(xiàn)在和我有關(guān)系了。”

　　“對不起。我本來不想和任何人說這件事的。剛剛沒忍住。”

　　“不。你說吧。想說什么就說。我在的?！?p>　　“我弟弟死了兩年半，快三年了。為了幫我做一件無聊的事，他在路上被一個樓上扔下來的瓶子砸了。很奇怪吧，人會被一個瓶子砸死?！?p>　　“‘哎！上帝的意志是難以捉摸的。’”[2]

　　“你信上帝嗎？”

　　“不信。”

　　“那你為什么這么說？”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為不信上帝吧。”

　　“沒有上帝的。即使有，也不是上帝讓他死的，是我?！?p>　　“為什么？”

　　“他死在幫我買東西的路上。我沒叫他去，他就不會死。”

　　“可能是這樣。”

　　“他特別棒。我哪點都不如他。大家都喜歡他。但是他死了?！?p>　　“嗯?！?p>　　“該死的是我?！?p>　　“沒有誰是該死的?！?p>　　“可我們都會死。”

　　“是的。”

　　“我的家人和朋友騙了我兩年，說他是心臟病死的?！?p>　　“為什么騙你？”

　　“大概是為了保護(hù)我吧，讓我不那么難受。也不一定，可能是怕我去報復(fù)。我小時候為弟弟打架，打起來就不要命?！?p>　　“你會去找那個丟東西的人嗎？”

　　“我不知道。也許會。但他被判了三年，現(xiàn)在還沒出來吧?！?p>　　“想報復(fù)嗎？”

　　“弟弟回不來的?！?p>　　“他們不該騙你的?！?p>　　“不。我今天才確定自己被騙了。之前已經(jīng)意識到了，但不敢去確認(rèn)。我是喜歡謊言的。只是它再也騙不了我了?！?p>　　“這樣?！?p>　　“我夢不到他?！?p>　　“你夢不到弟弟？”

　　“夢不到，一次都夢不到?！?p>　　“一次都夢不到。你想夢到他嗎？”

　　“應(yīng)該是想的。但我又害怕。我怕見到他。”

　　“你怕見到他?！?p>　　“你不敢看他的眼睛。他一定恨我?！?p>　　“有可能。”

　　“我一輩子都完了。”

　　“你還小。一輩子還長?！?p>　　“每天都一樣。一輩子就是一天。我已經(jīng)完了。”

　　“不要說這種話。我不喜歡?！?p>　　“可我沒有辦法?！?p>　　“你有辦法的。你已經(jīng)在做了?！?p>　　我轉(zhuǎn)過身，疑惑地望著她。一片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大概也看不清我的。

　　“這次你沒有逃。”她輕輕牽起我的手，把那根準(zhǔn)備給我的棒棒糖牢牢拍在了我的手心里，“你說出來了，就是在面對過去了。它是幸福的也好，痛苦的也罷，你都在面對了?！?p>　　“這沒用。弟弟死了?！?p>　　“你還活著?！?p>　　“一想到這個我就更難過了?！?p>　　“至少你不再逃跑了。自責(zé)也好，懊悔也好，你背著它們走吧。走起來，別讓它們壓垮你。你丟了一塊冰，它化了，變成水，變成氣，你找不到它，只是你看不到它了。它還在的，不可能一點痕跡都不剩下。不要用眼睛，要用心靈去找，你還是能感受到它。你把水重新聚起來凍成冰，不會再是過去的那塊冰了，我們每個人都清楚，但你已經(jīng)在找了。或許找不到那塊冰，但也許能找到你自己?！?p>　　“有什么用嗎？”

　　“有沒有用不取決于任何人，只取決于你。就像你手里的這塊糖，它已經(jīng)是你的了，吃還是不吃，怎么吃，什么時候吃，全都由你決定。你不會把糖還給我的吧？”

　　點頭，又匆匆搖頭?？傊野烟谴нM(jìn)了口袋里。

　　“回家吧。再見。”

　　“嗯。下次見。”

　　風(fēng)吹過回廊，她消失在了黑漆漆的那一端。

　　“你在這干什么呢！”

　　一個熟悉的聲音有些故作威嚴(yán)地響起了。

　　“把手舉起來，你被我逮捕了！”

　　我乖乖照做了。

　　“跟我走！”

　　被米樂押著回宿舍的路上，我?guī)状蜗虢忉專疫B那個女孩子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但他沒給我任何解釋的機(jī)會，直到我們倆進(jìn)了房間。寢室里，大家各忙各的，和往常一樣。我被米樂推到了陽臺上。

　　“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嗎？”

　　這副架勢，比我今天審問蒲云和趙蕤時還要威嚴(yán)。

　　“我錯了。”

　　“錯在哪？”

　　“我沒跟你說就……”

　　“知道就好！下次可不許這樣了。嚇?biāo)牢伊恕！彼谄鹉_刮了下我的鼻子，“不是說好了，要去查那件事，得我們倆一起嗎？你怎么一聲不響就去了？”

　　我無奈地笑了笑。十有八九是趙蕤跟他說的，也可能是趙蕤告訴了姐姐，姐姐又告訴了他。

　　“還有臉笑！我要罰你！”米樂跳起來敲了一下我的腦殼。

　　“明明是你不讓我聯(lián)系你的。”

　　“跟明明有什么關(guān)系？不許狡辯！現(xiàn)在是審判！”他不講道理地岔開了話題，用拳頭錘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判你把床的一半割讓給我，作為賠償！”

　　“怎么割啊，又沒有鋸子?！?p>　　當(dāng)然不可能真把我的床板切下來一半拼到米樂的上鋪去。要是這么做，生活老師非把我們轟出去睡大街不可。米樂無非是要求我今晚陪他睡，雖然在他看來可能是他陪我睡。然而我們倆只會在室友都不在時擠在一起。我都能想象他們看到熄燈后米樂徑直往我床上一躺是怎樣一副表情了。好在濤濤在夜聊時談起了昨天的比賽，另外兩位室友大概會以為是我們被淘汰了，還很難過，就想互相陪著吧。

　　“柯柯。”當(dāng)大家都睡著以后，米樂貼著我的耳朵輕輕喊了一聲。

　　“怎么啦？”

　　“那個人要是出獄了，你想去找的話，一定要叫上我。不然，我就永遠(yuǎn)都不跟你玩了。說到做到哦。”

　　“知道了。不過，你干嘛把我們倆的腳綁在一起?。棵魈炷阋琰c解開啊，不然他們看到了很不好的?！?p>　　“怕你夢游啊?！?p>　　“我哪夢游過？”

　　“睡覺了。”

　　“你是怕我跳樓吧？”

　　“睡覺！”

　　“我不會跳樓的。”

　　“我跟你說了，睡覺。你煩不煩？”

　　“咱們現(xiàn)在這樣子，我要是跳樓了，你就不怕我把你給帶上嗎？”

　　“你敢！”

　　確實不敢。之前看過一個新聞，是在重慶吧，有一個男的跳樓，砸到兩個路過的女孩子。三個人都死了。殺人是最重的罪，無論是殺別人還是自己。

　　“柯柯。”

　　“嗯？”

　　“怎么不說話了？”

　　“你不是說睡覺嗎？”

　　“哦。對了。我昨天晚上想，我要好好練射門，任意球也會練的。”

　　“我陪你練。”

　　“我要比蒲云更強(qiáng)。”

　　“你一定能比他強(qiáng)。”

　　“我們明年能奪冠的。”

　　“米樂?！?p>　　“怎么？”

　　“我有一塊棒棒糖在外衣的兜里。明天一早我把它翻出來，咱們倆分了它，好嗎？”

　　“不好?！?p>　　“為什么？”

　　“要先刷牙才能吃糖。我們刷完牙再吃?！?p>　　“好呀?！?p>　　第二天早上，我翻遍了衣服褲子，都沒有找到那根棒棒糖，人急得要死，差點又要亂丟東西了。米樂抱住了我，跟我說他中午會去校門口幫我重新買。結(jié)果就是我要他賭咒發(fā)誓不許一個人去。熬到了中午，我們倆一起出了校門。他走在前面，我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一步不離地跟著，目不轉(zhuǎn)睛地警惕著天空。畢竟零食店上面還有好幾層樓呢。接著，我一腳踩到了人行道的坑里，兩個人都摔了一跤。米樂又氣又笑，邊數(shù)落我沒長眼睛邊幫我拍著灰。但不管怎么說，我們買到的棒棒糖真的很甜，我沒有很討厭它。要是能把之前那根再找出來就更好了。

　　[1]海明威《橋邊的老人》。

　　[2]加西亞·馬爾克斯《禮拜二午睡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