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場補時17分鐘。有生以來第一次見過這么長的補時。而我們居然還必須在場上把這場噩夢般的比賽踢完。
或許那張紅牌不是對“暴力犯規(guī)”的懲罰,反而是對米樂的保護——他根本沒法繼續(xù)留在場上了。而和阿齊撞在一塊的理工同學也在比賽重啟后的第一時間被換下,他沒回替補席,抱著腦袋跑向了更衣室。上半場被他指著鼻子罵的人一轉眼就被嗚哇嗚哇轟鳴的救護車接走了,如此短暫而迅猛的沖擊瞬間便能將人吞沒。飛來橫禍又一次在生活中擊中了我們,我們身處其中而又無能為力,在經(jīng)歷的同時旁觀。
撲閃黑色翅膀的魅影已在不遠處再度等待我了,它曾一次次逼近我,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籠罩了我的生活。應該感謝自己還留在場上,還得注意理工附中疾風怒濤般的攻勢,我沒來得及想起某些過去的事。
也感謝那張紅牌讓對手驚恐之外的憤怒被轉移成了比賽的動力。理工附中的同學們?yōu)槭軅年犛讯鴳?zhàn),可想而知,剩下的時間里他們將不惜一切代價取得勝利。李天城將隊長袖標戴在了手臂上——阿齊在被抬上救護車時親手將它摘下遞給了他。對理工的14號而言,這宛如戰(zhàn)友在倒下犧牲前將紅旗遞到了他的手上。理工附中紅色的球衣像噴吐的火舌,從球場一端熊熊蔓延到了我們身邊。一邊是壯士舍命、氣貫長虹的猛攻,另一邊則是近乎蒼白的抵抗。我們的斗志極度渙散,球到了每個人腳下都控不住三秒,許多本能輕松完成的技術動作紛紛扭曲變形。閻希在邊路居然直接停球停出五米遠,川哥的解圍也變成給對手的烏龍傳球。更糟糕的是,明明背身拿球時居然直接被李天城搶斷了,后者從左邊殺入禁區(qū)。這種情況下,明明通常會緊貼對手,持續(xù)將他往底線那里趕。而我只要堵住近門柱,防守對方打向遠門柱的射門就行。這一招屢試不爽,上半場時我和明明就配合著防住了艾尼瓦爾的一次攻門。但這回明明的身體卻明顯發(fā)軟,蹬出去的幾步都缺乏力量,轉瞬之間被李天城甩到了身后。形成單刀球了,毫無對策的我只能勉強出擊。但此刻的我早沒有了上半場的那股勇氣,甚至不知該做出什么動作——我害怕又有一位佩戴隊長袖標的對手倒在地上。撲向了皮球卻不知所措,僅僅是一瞬的遲疑,理工的代理隊長腳踝一抖,先出一腳將球捅到了一旁。
完了,我被過掉了,背后什么都不剩下了。李天城雖有些踉踉蹌蹌,但仍用不太習慣的右腳完成了攻門。球速不快,緩緩滾向了球門。幾乎是過線了三分之二,甚至更多,我不清楚??傊~芮陽將自己甩倒在地,球被他勾了出來,隨后殺到的盧卡在被艾尼瓦爾撞翻之前將球踢出了底線。理工的球員和觀眾都舉手抗議,示意球已完全過線。裁判沒有表示,隨即被幾名身著紅色球衣的球員團團圍住。我茫然地拉起了倒在地上的葉芮陽和盧卡,手輕輕摟了下他們的腰,老葉卻出乎意料地用手指戳了下我的肚子。我陌生地望著他,他的眼睛里也充滿了疑惑。他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動作。失常的不只是我們的狀態(tài)與情緒,連最普通的行為都淪陷了。
在理工開出角球之前,明明對教練席轉動了手指。換人的請求。我有些羨慕地看著他走了下去,即使他萬分痛苦地用手捂住了臉。其實這不過是我想臨陣脫逃時的一廂情愿——可以想想,受傷的要是蒲云或者阿華,我恐怕連像明明這樣在場上繼續(xù)堅持一兩分鐘的勇氣都無法擁有?;锇閭兌荚谏磉?,但無助的恐懼還是淹過了我的頭頂。像是必敗之戰(zhàn)里困守在戰(zhàn)壕的士兵,硝煙和沙土一次次將我們掩埋,又隨著震顫大地的炮火與轟炸從尚在呼吸的軀體上抖落。危機來自任何一個方向,我們終將被埋葬在這里,可卻未被告知毀滅將在哪一分哪一秒降臨。
如果說上周五十四中在七打八的情況下更堅定了自己的意志,那現(xiàn)在少打一人的我們甚至連活下去的欲望都不明顯了。干脆讓理工附中晉級吧。這個念頭居然從我的腦海里冒了出來,或許其他人也想到過。真的還有人想踢下去嗎?至少我想回更衣室看米樂,立即、馬上。上次他受了傷我都沒第一時間陪在身邊,何況他剛剛整個人都崩潰了。沒人能忍受得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在身邊抽搐一般掙扎。如果可以,我也想哭,也想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胸口堵得慌,藏在里面的心又在不斷開裂,一瓣瓣地往外擠著。
場邊站著徐牧和小七,一口氣打出兩張牌。徐牧換下了明明,小七則替下阿暉。前者是對位換人,用相同位置和功能的徐牧取代無法堅持的明明。而阿暉在幾分鐘前就有些體力不支了,全場盯防阿齊耗去了他絕大部分的體能。如今他防守的對象已不在場上,不如將氣喘吁吁的他換下休息。上場之前,徐牧和小七都擁抱了明明,即使他已無力張開雙臂回應伙伴。
“打起精神來呀!比賽還沒有結束!”徐牧跑上來后用力地錘了錘手掌,束好的馬尾辮搖晃著。而小七喊著同樣的話,跑到了米樂原先的位置上。我們維持著四后衛(wèi)的陣型,拼湊出的防線面對的則是被逼出了最強狀態(tài)的理工。他們失去了隊長和中場核心,但必勝的決心已成為了新的統(tǒng)帥,指引著他們沖鋒陷陣。有那么一次進攻,理工殺到邊路的球員已被小七放倒,還沒等裁判吹哨,一旁跟進的艾尼瓦爾就猛沖過來接過了還在滾動的皮球,殺入禁區(qū)來了一記勢大力沉的射門。球打在了邊網(wǎng)上,但這種前赴后繼的拼搏殺得我們心驚膽寒。
在動搖的意志中,挺身而出的是新上場的兩名球員。徐牧沒有絲毫怯陣,和在我們禁區(qū)里攪得風生水起的李天城正面對話,用兩次精彩的卡位逼得對方只能目送皮球出了底線。而小七在自己并不擅長的右路生扛著艾尼瓦爾,短短幾分鐘內便栽倒在地上三次,又每每在倒下后就迅速爬起。新生的血液逐漸將我們從夢魘拉回了綠茵場,拉回了眼前正在進行的比賽。而促使我終于放棄下場念頭的是閻希,他已徹底回防到了禁區(qū)前沿,并用后背封堵了理工后腰的遠射。被擊中后的他頹然倒在地上,一只手吃力地支撐著身體,另一只則徒勞地在背上摸索著,似乎在尋找疼痛的根源。然而他的腦袋很快垂到了草皮上,像米樂之前那樣趴了下去,乃至側身躺倒,一只腳來回蹭著地面,細碎的小顆粒和草根不斷彈起。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擊落他的不是那記遠射,而是潛藏在身體里的隱患。看到這一幕后,我對場邊的校醫(yī)做了進場的手勢,很快又做出了請求換人的動作。
我們用掉了離開戰(zhàn)場的最后機會,在被擔架抬下去之前,他猛地抓住了我的手套,一言不發(fā)。那直愣愣的眼神里不知是不甘還是請求,但他望向了我,以深沉的黑色。我不知道閻希想對我說什么,卻讓我陡然想起米樂在被幾位學弟扶回更衣室前同樣死死抓住了我的手。無獨有偶,他們抓住的都是寫有詩句的那只,仿佛一種提醒。
可是“正氣”還在我們這邊嗎?它似乎已在無形中附著到了每個理工球員的奔跑所帶來的風聲之中。我從未如此真切地感到對手是這么應該贏得勝利。不對,我剛剛不是才從伙伴身上得到了鼓勵嗎?對不起,我記不清了。那十幾分鐘的比賽在記憶中破碎不堪,裂變成我自己難以完全接近的過去。順序顛倒、情緒混亂,這就是我對它直觀的感受。我甚至無法確定,是不是真的有兩個人先后抓過我的手套——也許只是哪次夢中懸浮的情境,或是走神時編造的故事,最終被我以訛傳訛。但我又難以再次通過別人逼近模糊的事實,對所有人來說,那天都是不愿被提及的日子。
漫長的煎熬似乎要迎來結束了。換下傷者的人恐怕并沒有痊愈,但他是唯一的、最后的選擇。學學佩戴著黑色的面具沖上球場,帶給了我們如救命稻草般的希望:還剩五分鐘。一旦看不見的秒針走過五圈,炙烤我們的火焰就會悄然熄滅——盡管場外還有我們無暇顧及的火場。相信每個人都在默默讀秒了,乃至祈求生命的沙漏傾瀉得快一些,更快一些。
苦役般的長夜就要迎來黎明了,這給了我們守下去的動力。而體能同樣逼近終點的理工依舊沒有放棄進攻。平心而論,抽離出這場比賽所有與足球無關的因素,它也并非空洞無物。先后的三名中后衛(wèi)從技戰(zhàn)術上完美限制了艾尼瓦爾這樣兼具速度、沖擊力與技術的前鋒,一度逼近穆錚金靴紀錄的猛將幾次都與破門近在咫尺,偏偏又差之毫厘。盡管他的斗志像雄獅的鬢毛般烈烈舞動,但在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銅墻鐵壁面前一度是寸功未建。
無意之中,我已無限接近伙伴同樣無意為我撂下的話:不讓理工進一個球。彼時我們連晉級都岌岌可危,而理工尚且沒有一場比賽被防得顆粒無收。此時此刻,離兩回合零封理工晉級只差最后一次定位球機會了。理工的門將狂奔著加入了爭頂?shù)娜巳?,似曾相識的場面,只待裁判吹響開球的哨音。
“米樂,你站到后門柱守一守吧?!蔽艺f。
等等。
米樂不在我身邊了呀。
“隊長,我來!”
說這話的是小七。他拍了拍我的肩頭,快步竄到了那里。
“好嘞?!蔽易匝宰哉Z。
球開出來了。很快,奔向前點,也就是球門的右側。艾尼瓦爾和他們的中后衛(wèi)都在這里,那是他們頭球最好的兩名球員。但葉芮陽和徐牧也在,緊跟在他們身旁,我也照看著這里。即便能搶到點,他們也很難攻門。幾個人撞成一團,球不知被誰蹭了一下,往我的左手,也是門的左側平行飛去了。
我意識到了什么,慌忙之中,扭過自己的身體,往左邊趕去,他一定也發(fā)現(xiàn)了,在向球門右側靠攏。密集的人群中,一個熟悉而并不高大的身影背對著陽光出現(xiàn)了。我在撲救,他在封堵,然而恰恰是在我們倆的頭頂,在被留下的縫隙里,皮球于陽光帶來的陰影之中鉆了過去,蹭著門楣。
世界安靜得仿佛什么都不剩下。旋即是一陣肺腑之中發(fā)出的震動,大到不真實。
小七以近乎英勇無畏的動作把李天城的射門生生擋出了球門,像排球里的攔網(wǎng)或籃球里的蓋帽,飽滿的皮球被胳膊打出門框范圍的聲音清晰可辨,隨之而來的是理工同學集體的吼叫。
可惜他不是守門員。
“江元一中17號,罰球區(qū)內手球,紅牌!”小七面前升起了本場比賽的第二張紅色卡牌。這次的點球判罰不會再有任何爭議了。
“隊長,我犧牲了。剩下的全交給你了,結束比賽吧?!彪x場前,小七用額頭貼住了我的腦袋。和去年不同,此時丟球,我們還有通過點球大戰(zhàn)晉級的機會。但小七仍選擇了犧牲,用自己為代價維持了總比分上的優(yōu)勢。我們曾多次爭辯,甚至不滿于對方的所思所想,但卻從未懷疑彼此對球隊的感情與執(zhí)著。
小七的紅牌絕對是有價值的,或許真正讓我們想重新戰(zhàn)斗的就是他這次“舍生取義”。并不是青春期的幼稚可笑,對于十三歲的男孩而言這就是最大的犧牲,他徹徹底底放棄了之后有可能獲得的一切——他本可以坐視皮球入網(wǎng),只要能贏得點球大戰(zhàn),他必然會有在決賽出場的機會。打入決賽是每個人的夢想,但為了能讓同伴們更順利地懷揣著自己的信念踏入這方舞臺,小七近于本能地拋開了自己邁上理想之地的可能。他托付給我們的不只是背后而是身后,是他注定無法登場后的一切希望與責任。
我怎么能辜負這份悲壯呢?當艾尼瓦爾閃爍著堅毅的目光站在我面前時,我覺得自己找回了之前面對阿華和內田的那種決絕。
但沒撲出來。我判斷對了方向,而艾尼瓦爾速度和力量都是頂級的,腳下宛如射出了千鈞之重的鉛球。只差一點,球從手的上方鉆入了球網(wǎng)。但我發(fā)誓用了自己的全部勇氣去面對它,哪怕知道這球要是踢到身上可能會連人帶球一起進網(wǎng)。
扳平總比分的理工隊員咆哮著慶祝,艾尼瓦爾的手上比出了“16”的數(shù)字。進球獻給重傷退場的英雄,而球網(wǎng)里的球則被李天城迅速撈起?,F(xiàn)在場上是六對八,臨時隊長示意隊友們抓緊時間,還可以通過絕對的人數(shù)優(yōu)勢徹底殺死比賽。我搖著頭站起來,隊友們紛紛聚到了身邊。
“沒事,能贏。”在他們安慰我之前,我咬緊了自己的牙關。
即使你們不能在我身邊并肩而戰(zhàn),我也要扛起所有的憧憬??春冒?,比賽還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