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二年的春節(jié),在經歷過白巾之亂后便顯得不那么喜慶。況且后位未定,前朝的熱鬧始終沒能滲透進去,僅有幾位皇妃陪著大燕朝的皇帝,靜悄悄地過了這個年。
當年昔花樓還在郢城的時候,過年時一眾女子吃的是象征闔家團圓的湯圓;如今舉家遷徙至黃河以北的燕京城,除夕夜的主食變成了餃子,論誰都無法馬上適應,除了——
“嗯——”自打誕下麟兒,白丹的口味也變了些許。此時,她正將一只三鮮餡的餃子放進嘴里,品味著那濃濃的味道,不肯囫圇吞下去。
“怎么樣?”穆鉉問她,“這可是大師傅專門做的。”
白丹顧不上回應,先吞了三只下去,才心滿意足地夸口道:“陛下找的這廚子手藝真不錯呢!”
春節(jié)是大日子,朝廷里白日便封了印,不再辦公。宮中嘛,沒有太后皇后管束,就只有皇帝與幾位低品階的妃子一起過年,也是很無趣的。
當然,皇室血脈可不止穆鉉一個,他大可以召幾個兄弟進宮陪著,再不濟,不是還有他親妹子的女兒在左近嗎?
年節(jié)時思念家人,皇帝如是,百姓亦如是。
有親人在世的莫不如是。
往年曾與弟弟一同在北方過過年的辛貴人,今歲的年節(jié)確實很不好受,要知道,她的嫡出妹子被關進了內務府,弟弟也在刑部大牢里等著審判。她自己呢?坐在握著她弟妹生死大全的人面前,不能流露半點情緒。
這樣喜慶的日子,她只坐在這里,都是不合時宜的吧?
除夕夜,妃嬪都是在自己的殿宇中,各自守歲的。陛下與皇后一同守歲才是正理,如今冊封禮還沒舉行,陛下……
他定然是在有兒子的那位身邊的吧?
辛夷從沒指望自己能得到他的青眼,哪怕曾經與他有過“一刀之緣”。
如今,辛夷知道,自己以殘破之身入宮,背著罵名不說,刀也丟了,根本沒資格爭寵的。這些道理,她懂。
可道理她都懂,卻還是過不好這一生。過年了,她還是忍不住去回想,那些與爹娘親人一起度過的歲月,與弟弟在北方的寧靜平安的日子,哪怕被姓孫的畜牲揪住了小辮子,她……
她忘不了那段違心的日子。
“陛下駕到!”
“娘子,陛下來了?!鄙磉叺膵邒邌玖怂脦妆椋艑⑺幕陜航谢貋?,忙忙來到殿外接駕。
“免禮吧,朕知道你心里不好受?!?p> 辛夷抬頭,木木地凝視著燕帝的面龐,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直到進了內殿,穆鉉將她攬在懷里——那些宮女內侍都自覺自發(fā)地躲出去了——伏在她耳邊安慰道:“年前那些事情,本與你無關。朕也聽說了,你曾經試著給小林子通風報信,所以朕不怪你。”
辛夷沉默,能不能,能不能請你,也不要責怪我的弟弟呢?
這話,她說不出口。
“朕也很不愿意拿你的家人做筏?!蹦裸C替她講將話說了出來,“你也知道,朕是……呃,朕知道你很明事理,不會跟朕提那起子無理要求??呻薏荒懿粸槟憧紤]……”
“陛下!”辛夷掙脫了他的懷抱,匍匐下去。
“你不要開口,聽朕說?!蹦裸C好像知道她要說什么一樣,輕輕執(zhí)了她手,“朕不會饒過叛國的罪人,但也愿意為你的親人留下全尸——雖然這個時候,說這個話挺不吉利,但朕還是要說啊!
“辛夷,你一直是朕心頭那個舞刀的女孩子,很善良,有原則,也很愛你的家人。白巾軍的案子審結之前,朕不方便讓你去見辛酉,但朕可以允許你去見見辛答應——即便她已經被廢了。”
穆鉉的眸中有她看不懂的光。
年節(jié)并非封印放假那樣簡單,折騰過了初一初二,才算稍稍能緩口氣。是夜,辛夷終于有機會去慎刑司見見被廢絀的妹妹,那個早就改了名字,叫做夕顏的女孩——
這一日,夕顏并沒有被安排做活,而是被拉出去“清理”了一番,換了一身干凈的衣衫,頭發(fā)也梳通了,甚至還有人給她薄薄地施了一點胭脂。
辛夷披著暗色的大氅,將圍兜攏起,整個人都遮在里面。
“是誰?”乍一見她,夕顏被嚇了一跳,不自禁地往后瑟縮了下,“你……是誰化的厲鬼?我,不怕你!有本事……”
辛夷輕輕揭了下圍兜,沒完全放下來,卻足矣讓她看清自己的面容。
“呵,是你?!毕︻伈慌铝耍只謴土嗽鹊陌谅雠?,“把你那些腌臜東西拿走,你明知道我不會吃!”
“大過年的,姐姐敬你一杯?!毙烈臎]理會她的不敬,親自斟了一杯酒放到她面前,自己先干為敬,卻被辣得咳出了眼淚。她捂著嘴哽咽道,“這北邊兒的烈酒,到底還是喝不慣?!?p> “是啊,所以你不如給我?guī)б煌霚珗A來。”
見她聲音軟化,辛夷淡淡地笑了,剛想開口敘敘舊,她的眉目卻是一立,反口道:“所以呢?連刺死我之前,都不想讓我好過一回嗎?你知道我最討厭陪酒了!”
“你、你是這樣想的?”
“不然你讓我怎么想,我高高在上的貴人姐姐?”夕顏把最后幾個字咬得很重,仿佛把心里的怨氣都化作發(fā)碼放了上去,“難不成,我應該覺得,你是來陪我過年的?還是來給我送行的?”
“你說什么呢?”辛夷將酒盅一頓,“就算我們姐妹做不到不離不棄,也不至于……”
“不至于如何?”夕顏的目光越來越冷,“不至于落井下石?”
“哈,我才不信!”
“夕顏!”辛夷將酒盅攥得手指發(fā)白,怒不可遏地站了起來,卻找不出話來反駁她。她站在那里,渾身微微抖著,聽她繼續(xù)說了下去:
“怎樣呢?連我的本名都記不得了吧?”
夕顏搖搖頭,將她方才斟滿的酒一飲而盡,鼻子微微一抽,垂著眼眸不肯再看她,“你還是去好好求求陛下,放過你那個爭氣的弟弟,就好像當年,你幫著他把我推進湖里一樣吧,無所謂了?!?p> “無所謂?”辛夷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聲音都在發(fā)抖,“你就這么無所謂嗎?爹爹闖下大禍,全家只有我們三個活下來??!三個人里,只有你還提前些,你看看!”
辛夷將自己的手攤開來給她看,那上面,有凍瘡和干粗活留下來的痕跡。
“我還好,只是留了些疤痕,弟弟呢?你知道那些人對他干了什么嗎?”辛夷忍不住高聲喊了起來,“他們拿他做小官兒啊,他們把他按在床上,做……做……”
她說不下去了,只剩下啜泣聲實在忍不住。
“關我什么事呢,我連自己也保不住,爹爹……”
“到了現在,你還是只會怨怪別人!”辛夷很想伸手去抽醒她,“小時候我們無力反抗,可現在呢?你都十七了,許多人家的姑娘都當娘了,你在做什么呀?”
“是啊,我在做什么呢?”夕顏冷笑,“我在推翻你男人的王朝啊,你沒看到嗎?”
“你……”辛夷被她懟得無言以對,“冥頑不靈!”
“哈哈哈哈!你走吧,走呀!”對著庶姐遠去的背影,夕顏尖聲大笑起來,“你以為你能感動我嗎?還是能勸我浪子回頭?告訴你,你一走,我就……”
“那你就去!沒人攔著你!”辛夷頭也沒回,賭氣似的丟下一句。
“你放心,我不會這么輕易就去死的!辛夷,你欠我的!”
這句話出口時,夕顏也已淚水覆面,這也許,是她們今生的最后一面了吧?她想著,提起她帶來的酒壺,對著喉嚨直接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