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溫如春走出了沈府。
一夜未睡,精神反而更見旺碩,心頭卻是沉郁著。
在昨夜以前,他絕想不到一個人會有這般的經(jīng)歷,也絕想不到世上會有這般的惡人。
他還年輕,許多事都接觸未深,甚至以為世界上得許多事都是很簡單的。
邪惡的事情在以前只是從父親及一些長輩口中聽聞,但那也只是聽聞,從未親眼見過。
就在昨天以前,他還覺得世上并沒有不能夠原諒的人。
他還能像他的名字一樣,對所有人都溫暖如春。
但現(xiàn)在,對艾霜愛憐之意更甚,對暗夜門門主之恨便更深!
晨曦間的微光淡淡灑下,路上行人更稀。
北風寒冷而干燥。
溫如春正了正衣襟便踏步走了出去,他并沒有走出很遠,就停了下來。
他忽然發(fā)覺街邊的一根柱子有一雙眼睛正骨碌著望著自己。
柱子當然不會有眼睛。
那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的眼睛。
呆呆地望著他,偶爾還能射出一點點狡黠的光,但若不加注意,那狡黠的光很容易就被那呆呆的眼神遮掩。
溫如春確實很好奇這樣一個人為何會這樣盯著自己,他身子一閃,已到了柱旁,一伸手就抓住了那小孩子的手腕。
那孩子竟然一點兒也不驚訝,也不抗拒,眼神望向溫如春,還很有禮貌地道:“你好!”
溫如春一怔,松開了手,道:“我們認識嗎?”
那孩子搖搖頭,從柱后走了出來,這時才發(fā)現(xiàn),他全身都是紫色的,連挽發(fā)髻的扎帶也是紫的。
衣著是那么耀眼,人卻顯得有些呆呆的。
他的眼睛也有點紅紅的,迷離的,只有在北風下一夜未睡的人才是這副模樣。
見了這副紫色的打扮,溫如春又不禁想起遠山的那個人。
想起了那個人,對眼前的這個孩子就更有好感,柔聲道:“你在這里站了一夜?”
那孩子又點點頭。
“你是來等我的?”
他又點點頭。
溫如春苦笑著摸了摸那孩子的頭,道:“你為什么要等我?我們可是不認識阿!”
那孩子終于道:“我想認你作大哥。”
“認我做大哥?”溫如春又是一怔,道:“為什么?”
那孩子道:“因為你膽子大,武功也好?!?p> 溫如春忽然道:“你餓不餓?”
那孩子并沒有回答,臉上的表情卻說明了一切。
賣餛飩的小攤子一大早便開了張,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頭子慢慢地端上了兩碗餛飩,又慢慢地走了回去。
這個攤子他已經(jīng)營了一輩子,年輕時養(yǎng)活了一家人,老了的時候孩子卻又都出門了。
又只剩下這個攤子伴隨著他過著接下來的日子。
他的日子還有多長?
看著這兩個年輕人,他也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唉,年輕真好。
因為如此,兩個碗里的餛飩也比平時多上幾顆。
溫如春將一碗餛飩又推前了一些,道:“昨晚你是不是在天蕓客棧?”
那孩子捧著餛飩碗,道:“嗯,我想著找個厲害的人物做我大哥,可是他們覺得我是個無名小卒,不讓我進去,所以就去端盤子?!?p> 溫如春笑了笑,道:“昨晚上摔了盤子的那個是不是你?”
那孩子臉上一紅,道:“你怎么知道?”
溫如春不回答他,又道:“你叫什么?”
“魏……魏小……小待”
溫如春忍不住笑道:“魏小呆?”
那孩子分辨道:“是等待的待,不是發(fā)呆的呆?!?p> 溫如春還是道:“但我覺得小呆好聽。”
魏小待嘆了口氣,道:“也是,好多人都說我呆。”
溫如春接口道:“哪天你能讓人覺得你不呆了,自然沒人叫你呆了?!?p> 兩碗餛飩很快就吃完了,溫如春會了賬,淡淡道:“小弟弟,我做的事情你還是不摻合進來的好,吃完就快點回家吧?!?p> 話才出口,身形一閃,已掠了開去。
魏小待一怔,趕忙追了上去,邊追還邊叫喚著,可是等他轉(zhuǎn)過一條街角以后,已是半點影子也瞧不見了。
這邊街角的煙火氣更淡,連一間賣餛飩的小攤子都沒有。
一霎時間,他只覺得心上是說不出的孤單寥落。
好不容易從家里跑出來,想在江湖上混個名堂,試了幾次,知道自己的功夫并不到家。
于是想著認個大哥一起行走江湖,好不容易看準了一個人,偏偏人家又不愿理會自己。
北風又吹了起來,檐上積攢的風霜飛揚而下。
紛紛揚揚的飛霜使得天氣仿佛變得更冷。
便在這時,一道劍光自屋檐上斜斜飛了下來。
劍勢如電,直刺魏小待的后心。
好快的劍,好狠的劍!
但這樣的一把劍為什么要刺向魏小待?
連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甚至來不及反應。
等到劍尖離背三尺不到,他心中那根最緊的弦才被拉緊。
他足尖一點,正要往上掠起,避得開避不開是一回事,避不避又是一回事!
求生的本能促使著他飛掠而起,但他身形方才離地,忽然發(fā)覺一股力道自前胸襲來,身不由主地向下墮去。
他心中一涼,只得閉目待死。
他還這么年輕,還不愿意死,可這時死亡卻是如此近距離地與他接觸著,腦子驟然一片空白。
但那一劍卻遲遲未曾刺入。
或許是刺不入,因為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子雖然向下跌落,可在跌落的同時又在向前疾進。
并不是他自己前進,而是有一個正在拉著自己,那人赫然便是溫如春。
看到溫如春那溫暖的笑容,他的心也定了下來,渾不以身后的快劍為意。
但很快,這顆心又升了上來,身子都飛到半空了,心當然也跟著身子升上去了。
后面一柄長劍猶如狂風驟雨般連刺七劍,魏小待的身子也在或左或右或上或下地騰挪閃避,只是每一次變換身形的幅度都很小。
可是每一次卻都是恰到好處。
七劍過后便是連環(huán)一十四劍,這時溫如春臉上的笑容已有些牽強,魏小待甚至可以感覺到后背的森森劍氣。
這時心中當真有點怕了,可他更不敢叫喚一聲,只怕就此影響了溫如春。
便在這時,魏小待的身子陡然騰空而起,那柄劍的目標一直都是魏小待,現(xiàn)在看到魏小待突然被向上拋起,持劍的主人自然免不得向上望了一眼。
就這么一眼,溫如春已然足以把握機會,兩指伸出,快如電閃地夾住了對方的長劍。
突然一股怪異之極的力道自劍尖的一端傳來,如針一般扎在了溫如春的手指。
溫如春想撒手,但那股力道緊緊粘住了他的手指,竟然連撤也撤不開,接著便是一腳踢來,這一腳踢的恰好是人身下部最為要命的地方。
好狠辣的一腳。
還好溫如春應變也快,兩指輕輕向旁一折,“喀”地一聲輕響,劍尖處斷了一截。
斷劍尖便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向那條腿射去。
兩個人片刻間向旁一閃,堪堪避開了一腳一劍,這時魏小待才落下地來。
握劍的也是個年輕人,臉上也比他多上幾分滄桑,看樣子是比溫如春還要再大上一兩歲。
他那握劍的手顫了一陣方才停歇。
他顯然未曾料到溫如春的指力會如此了得。
本來銳利如鷹隼的一雙眼睛也有了一些動容。
兩人相對而立,過了也不知多久,溫如春才道:“點蒼辛烈?”
那人道:“溫如春?”
都在發(fā)問,卻沒回答。
可是彼此注視的雙眼仿佛又作出了回答。
溫如春道:“閣下想要我出來,大可出聲相喚,何必用這種方式?”
他藏在暗處,想等魏小待走遠些再離開。
他當然也發(fā)現(xiàn)暗里又多了一個人,卻沒想到會被這種方式逼了出來。
辛烈凝注著劍身斷裂處,忽然道:“我一向喜歡用劍說話,閣下既然指力了得,能夠?qū)⑽疫@柄長劍折斷一截,何不再將我這把長劍奪了去?”
“去”字方才出口,劍光顫動,已向溫如春當胸刺去。
這一出手就是點蒼鎮(zhèn)派三劍法中最為霸道的三十一路“搜魂奪命劍”。
但見劍光森然往復,招招不離溫如春身前數(shù)處要害。
劍法本不是溫如春所擅長,何況少年一代練到辛烈這等狠辣的更是少見。
還好溫如春并沒有打算以硬碰硬,他也沒答應對方的要求。
而辛烈的劍法雖然高強,輕功卻沒那么了得,至少沒比溫如春好。
“搜魂奪命劍”從一變演至三變,一連出了九十三招。
溫如春身形閃動,從長街的一角退到長街的另一角,右手還一直籠在袖中,顯得是那么地從容不迫。
劍在追擊,可劍劍落空。
辛烈不由得怒道:“你這哪里是比武?”
溫如春微笑道:“我并沒有答應你比武!”
說話聲中夾帶著陣陣衣袂帶風聲。
辛烈怒道:“我一定要你還手!”
溫如春道:“好,我這就還手!”
語聲未了,藏在袖中的右手突然疾揮而出。
適才兩指捏斷劍尖的便是這只右手,這時這只右手又再揚起,辛烈本自提防,此刻當然不由自主地向這只右手望了過去。
可惜溫如春不止有一只手。
便在右手揚起的那一剎那,左手又如電閃般伸出,兩指又夾住劍身。
劍身一被夾住,飛掠的身形立即頓住。
“叮叮?!币魂囕p響,斷劍又斷成了三四截。
辛烈手中只剩下一個劍柄。
他握著也不是,松開也不是,一時間竟呆立在了原地。
他以劍為名,卻被一個空手之人打到只剩下劍柄。
這一份恥辱又怎么忍受得???
他突然揮手,以剩下一截劍柄直插喉嚨。
劍已失去銳利,已不能傷人,但在他內(nèi)勁運使之下,其實無異于一柄利器。
可惜他這一刺也沒刺實。
他的手腕忽然一麻,“嗆啷”一聲,劍柄已然落地。
他就看到溫如春又在朝著他微笑,笑容仍是那么溫柔和藹。
他又注意到了一點——溫如春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原來溫如春以渾厚的內(nèi)勁震斷自己的長劍,看著輕寫淡描,實則所耗內(nèi)力亦不在小。
辛烈自然不知道溫如春做到輕寫淡描間便運轉(zhuǎn)出如此渾厚的內(nèi)勁是花費了多少心力。
而溫如春也正是因為做到了這一點,才得以來到此地。
原來自己比起溫如春來說,畢竟差距不是那么的厲害。
想到這里,心意登平,沉沉嘆了口氣,道:“這次是我輸了?!?p> 溫如春仍是那么溫柔的微笑道:“其實你輸給我只是輸在太過于急躁。而我又是以己之所長克彼之所短才得以僥幸獲勝。”說的話也是那么地給人留以余地。
辛烈“哼”了一聲,道:“輸了便是輸了,有什么好說的。”轉(zhuǎn)過身子便要走了。
溫如春又道:“且慢?!?p> 若在平時,辛烈哪里會去理他,這時是敗軍之將,又何敢言勇,停下了腳步,道:“何事?”
溫如春道:“閣下來此只是因為要跟我比試武功?”
辛烈微微躊躇,才道:“不是。我只是不滿那萬事通為何如此看重你!所以想來試試你的功夫?!?p> 溫如春道:“聽說七大劍派選出了三位佳子弟來參與這事,不知其他兩位去了何處?”
辛烈不悅道:“你是在審查犯人?”
溫如春忙道:“不敢。閣下慢走。”
辛烈語氣稍稍和緩,道:“我欠你一條命,下次你若有所求,只要力所能及,必然為你辦到。”
他把話說完就決定要走了。
可是溫如春又把他叫住。
辛烈霍然回首,怒道:“你到底想怎樣?難道想奚落于我?”
溫如春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道:“不敢,在下有一言奉贈!”
辛烈見他恭敬,才又道:“說吧!”
溫如春道:“泰山劍法沉穩(wěn)厚重;衡山劍法詭秘莫測;嵩山劍法縱橫捭闔;華山劍法清麗流動;恒山劍法小巧綿柔。這五家劍法各有所長,但幾百年來又不斷吸取各派精華,謀長補短才使得本派功夫更加精進垂名。點蒼劍法向來以辛辣狠毒為尚,但在一條路子走得太死不免鉆入牛角尖,而不愿與別派交流增益,不免美中不足,趨于式微。閣下若能以自身所長進行改變,推陳出新,他日點蒼派亦能在江湖上大放異彩。”
辛烈默然半晌,忽然道:“這話是誰告訴你的?”
溫如春道:“有用的話不必理會出自誰口?!?p> 辛烈緩緩道:“你還有什么話要說?”
溫如春道:“沒有了?!?p> 辛烈不再說話,慢慢轉(zhuǎn)過身子,慢慢走了。
他走得很慢,一直在思索著溫如春所說的話。
溫如春瞧著辛烈緩慢的身形,知道他終究心有所悟,仿佛能夠看到他未來所取得的成就,心中也在為他而暗暗感到歡喜。
忽然間衣袖一緊,轉(zhuǎn)過頭來,原來是魏小待正緊緊拉著他的衣袖。
溫如春苦笑道:“你怎么還不走?”
魏小待十分正經(jīng)地道:“我不管,你走了又回來,說明你還是要收我這個小弟的。何況你還救了我一命。以后我跟定你了?!?p> 溫如春道:“你可知道剛才那一劍并不是致命的一劍?他只不過是為了引我出來?!?p> 魏小待道:“但你還是出來了,而且還救了我一命?!?p> 溫如春一時倒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正色道:“跟我一起只怕有危險?!?p> 魏小待道:“我不怕?!?p> 溫如春道:“丟了命也不怕?”
魏小待一怔,道:“大哥會保護我的!”
溫如春道:“有時候我可能自顧不暇?!?p> 魏小待道:“那……那……那我就自己保護自己?!?p> 溫如春道:“剛剛那種情況,你好像保護不了自己哦。”
魏小待漲紅了臉道:“我不管,反正我跟定你了!”
溫如春道:“你真的不后悔?”
魏小待道:“說不后悔就不后悔!”
溫如春嘆了口氣,道:“既然如此,你還不松開手?”
魏小待喜道:“你答應了?”
溫如春笑罵道:“呆子,還不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