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會有個好的結(jié)果的!”羅漢安慰霍菲道。
霍菲抿著嘴,或許是意識到威海爾森的話確實是我們眼下必須要面對的事實,她陷入了沉思。
“你研究了那么多年的《島夷志》,我們能找到這里,也算是收獲了!”羅漢說道,他在安慰霍菲,也在安慰自己。
昏暗的洞內(nèi),被閃電劃破之后又陷入無盡的黑暗。
“這算是黎明前的黑暗吧?”我說道,腦子里閃過小時候與潑皮們一起釣魚的場景。
我確實經(jīng)歷過黎明前的黑暗,那是場身臨其境,不同于那些身處絕境中的人的自勉。
西山多眠于日落,而日落下的西山會被火一般的晚霞映得通紅。每逢此刻晚霞總會勾起我對母親的回憶。
我遙望著西山坡上內(nèi)心總會有些期待,或許在晚霞映紅的西山某處,母親會笑盈盈地走來。而這種期待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變成了傷心,加劇了對夜的恐懼。
夕陽西下,彩霞映紅了天,我便開始懼怕黑夜,因為夢里無數(shù)次出現(xiàn)過那扇永遠(yuǎn)也關(guān)不嚴(yán)的門,或者是門外有股力量拼命地在拉扯門,而我的內(nèi)心怕的要死。
我知道,那是孤獨(dú)來襲。
還有一個令我期待的便是黎明時分的日出。尤其是初秋時節(jié),寒露初上,涼氣伴著浸在樹林中的霧靄陣陣襲來,吸入口鼻后頓時變得清爽許多。
放眼望去,整個西山、松子江,完全盡沒于灰色之中,仿佛年久失了色彩的相片。待到那遠(yuǎn)處山角漸漸明亮起來,周圍的色彩也變得越來越清晰。直到那山的盡頭拋出一縷金色的光,周圍的一切也變得柔和、溫暖起來。我時常盯著晨曦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光芒中紅彤彤的太陽從半圓變化成整圓。那圓由黃變橙,由橙變成橘色,再變成紅色,最后竟變成黑色。當(dāng)挪移了視線去看周圍的一切,便都印上了太陽黑色的輪廓。
還記得小時候老師在課堂上提問:“太陽是什么顏色的?”孩子們齊聲回答:“金色的!”只有我一個人在集體落聲的時候喊了嗓子:“黑色的——”引來陣陣嘲笑聲。
“太陽是黑色的……”我低著頭對自己說,因為盯著看久了,看哪里都有個黑色的洞。我頂希望那黑色的洞能通往另外一個世界。
那個時候母親去世半年有余,我只模糊記得她乘坐的大紅棺材被抬進(jìn)了西山里。雖然我懵懂地知道死亡就是去往另外一個世界,卻總是在內(nèi)心奢望著,母親有一天會伴著夜幕下的彩霞或是早上的晨曦再次推開院里的柴門。
兒時的我念她,念到連這太陽都想改了顏色。
我留戀日落,期待日出,害怕黑夜,除了思念母親,大抵是源于對死亡的恐懼。
小時候我常與潑皮們在松子江畔鉤魚。又長又寬的松子江,水流湍急的地方總會有一道道石頭壘成的長堤,用來減少水流對河岸泥沙的沖擊,這石堤被我們成為石頭壩。壩與壩之間約有十米的距離,且水流平緩,水下窩藏著不少鯰魚。我與潑皮們經(jīng)常在石頭壩之間用自制的底鉤來釣鯰魚。
我去鎮(zhèn)上賣漁網(wǎng)的店里買捆一炷香般粗細(xì)的魚線,一包超大號帶有倒刺的魚鉤,再尋來一截破舊的自行車內(nèi)胎,取幾塊巴掌大小的木板,最后在河邊撿上幾塊鵝卵般大小的石頭,制作底鉤的材料就算準(zhǔn)備齊了。
回到家把成捆的魚線截成五六米一根,準(zhǔn)備二十根。魚線一端每隔半米拴上一個鉤,三個鉤足矣。吊墜便是用剪成皮圈的自行車內(nèi)胎套在石頭上,然后系緊在拴鉤的末端,另外一端則打個活結(jié)套在木板子上,一套無漂的底鉤就制作好了。
至于釣餌,菜園子里挖來的紅蚯蚓或是河溝里網(wǎng)來的小泥鰍都行。我與潑皮們便兜著這些做好的底鉤,裝上餌料,在傍晚的時候來到石頭壩,各自尋好拋鉤的地點(diǎn)。然后我們將露在岸上的魚線用碎石頭掩埋好,再做上記號,以便第二天可以尋見。二十套的底鉤拋完,天剛剛擦黑,只待回家睡上一覺,第二天早早起鉤收魚。
我是頂佩服發(fā)明這底鉤的潑皮們。因這石頭壩水下遍布石頭與網(wǎng)絡(luò)石頭的鐵絲網(wǎng)。拋出去的底鉤,拴石頭的一端很容易卡在水下的石頭縫里,而用自行車內(nèi)胎做的橡皮筋來捆綁石頭是個絕頂聰明的法子。
倘若石頭卡在水下的石縫里,用力拉扯魚線,那根捆在石頭上的橡皮筋很容易被扯斷,上鉤的魚與魚線都能順利拉出水面,緊緊損失了一條橡皮筋與河邊隨處可見的石頭而已。
而鉤子的選擇則充分摸清了鯰魚嘴大貪吃的習(xí)性。鯰魚在水底覓食,發(fā)現(xiàn)在水底蠕動的蚯蚓或游走的小魚,向來是張開大嘴一口就將其吞下。待它將誘餌與鉤子同時吞下的時候,再想吐出來,鉤子上的倒刺已然刺入口中,愈拉扯愈緊,牢牢地被拴在魚線上。
多數(shù)情況下這些大號的鉤子竟被直接吞到鯰魚的肚子里,取出的時候稍微費(fèi)了勁,需要拉扯出鯰魚的腸胃再將其小心翼翼地扯下。
我是頂不喜歡趁著天還沒亮去起鉤收魚,不是因為懶惰,而是黎明前的那陣子黑,屬實令自己煎熬。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深秋,我與潑皮們早早地將底鉤拋完回家,約好第二天早些時候在石頭壩碰面一同起鉤收魚?;厝サ穆飞希疫h(yuǎn)遠(yuǎn)地聽見喇叭嗩吶吹吹打打地奏著哀樂,一問才知道路口的王老太剛剛?cè)ナ溃ㄈυ藥讉€堆滿了靈棚,棚里橫放著一口血紅的大棺材。
當(dāng)我路過時,正瞥見幾個青年披著麻戴著孝,跪在棺材旁磕頭。我頓時頭皮發(fā)緊,后背發(fā)涼,腳下生風(fēng)似跑開。我心里頭打著鼓,尋思著明天早上的路可得怎么走?
第二天我早早便起來,因為鯰魚屬于夜行的魚類,覓食多在晚上,所以上了鉤的鯰魚一定要趁著天未亮?xí)r收起。若待到太陽出來,它定會糾纏在魚線上,且會拼命地向石頭縫里鉆。
魚若是卡在了石縫里,拽斷了線,基本上連鉤帶魚都損失了。
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便是渡口處經(jīng)常有些好吃懶做又閑散的社會小青年,倘若他們瞭見有人拋底鉤,定會來個漁翁得利,坐享其成。只是這類好吃懶做的家伙都有一個通病,只會在日頭高照的時候來偷著起鉤。他們只圖魚,不愛惜鉤,多半是把魚線拽爛或扯斷,白白糟蹋了魚,又糟蹋了線。所以他們但凡能早起些,也不至于游手好閑,混跡于渡口的街頭巷尾,盯上這點(diǎn)蠅頭小利。
我們終歸是要趁著天還沒亮,早早地就起鉤收魚,不讓這群人白白占這便宜。
我一直糾結(jié)于那昨晚路口的那個靈棚,又不想繞路。繞路不僅遠(yuǎn),而且路上有幾條散養(yǎng)的黑狗屬實令人害怕。
我只能祈禱王老太的喪事早已在昨夜辦完,路口干干凈凈地什么也沒剩下。我摸著黑穿好衣服,掩好了門,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黑乎乎的路上。
事情總是這樣,逃不過“癢處有虱,怕處有鬼”的怪圈。我拐過幾棟瓦房,遠(yuǎn)遠(yuǎn)就瞭見前方忽閃的光亮。因腳下走的急,背上出了層細(xì)汗,迎面的小風(fēng)吹來,頓時覺得涼意從褲管一直通到后背。
我心里頭不斷打著鼓,硬著頭皮向前走,待到距離靈棚有七八米的地方,便瞧見靈棚上掛著那個昏暗的燈泡隨著風(fēng)搖搖晃晃,投射在地上的黑影被拉了好長,看起來著實如個人形一般,我心里陡然緊張了起來。
待我快到跟前,燈下那口只露出半截的大紅棺材,被來回?fù)u晃的燈光映的好似在緩緩地左右移動。我的眼睛被那口大紅棺材吸了去,泄了勁的腿肚子松的沒了力氣,連同腳下也似踩了棉花一樣。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上,氣都堵得喘不上來。
我的頭皮乍起,汗毛直豎,生怕那棺材蓋子慢慢移開,里面的王老太突然詐尸起來。正尋思間,忽地眼前一道黑影“嗖”地躥過去,嚇得我拔腿就跑,霎時激起一身冷汗,腦袋“嗡”地一聲,仿佛什么東西在兩耳中炸了一樣。
若不是聽到后面?zhèn)鱽砹素埥新暎矍斑@場景恐怕連屎尿都被嚇出來。直到遠(yuǎn)處等待的潑皮喊了我的名字,我這才把心又放回了肚子。
至此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在夜里重走這條小路,雖然王老太早已隨著棺材下了葬,她的兒女們也陸續(xù)搬離了路口的房子。但每次天黑時路過這里,總隱約覺得那口大紅棺材依舊橫在那里,隨著昏暗的燈光依然在左右搖擺。
“黎明前的黑暗?咱就從來沒見過黎明是什么樣!”青皮嘆著氣說道,
“你啊,一直在黑夜里抓瞎呢!”我說道,
“人啊,一輩子要走很多路,不是每條路都是平坦的??倳錾峡涌油萃荩踔潦锹L的黑夜。”羅漢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道。
“對啊,咱們現(xiàn)在就在黑夜里呢!我也在夜里摸黑好幾十年了!本以為跟著你們能找到黎明,誰成想......”威爾森后面的話沒說,猜也能猜到。
“誰成想從一個黑夜走到了另外一個黑夜!對吧?爾森兄弟!”青皮嘲笑他道,
“每個靈魂都應(yīng)該燃燒,每個靈魂都不應(yīng)該被枷鎖束縛。你需要源于內(nèi)心的力量,是信念或夢想,一旦你點(diǎn)燃,它會驅(qū)使你勇往直前。那力可與日月同輝,那勢足以氣貫長虹,黑暗,在這些面前都不值得一提?!绷_漢自言自語道。
我們都在嘆氣,羅漢卻在講一些意味深長的話。我聽不大明白,因為我活得沒有靈魂,威爾森不懂,青皮就更加含糊了,所以他倆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
“如果有可能,我愿意帶你們找到這種力量!”羅漢低著頭說道。
我低下了頭,我亦選擇了沉默。誰都知道,我們此行是為尋找鴿血紅而來,要說驅(qū)使自己的,無非是貪婪的欲望罷了。任何堂而皇之的理由,譬如小巖井雄一類,都顯得足夠虛偽。但這話有多么貼切,后來我才能理解。
霍菲看著羅漢,眼神里分明透著些許心疼,我越來越看不懂他倆之間的關(guān)系。
“我研究《島夷志》才十年,可是我的父親、母親......他們一生的時間與精力都給了這本書?!被舴妻壑~前被雨水打濕的頭發(fā)說道。
提到她的父母,霍菲的眼睛里流露著悲傷,或許,她不愿提及父親與母親,我們沉默著。
“我不想......不想他們的心血就這樣被埋沒......”霍菲的眼角閃著晶瑩。
洞外的風(fēng)呼嘯而過,帶進(jìn)洞內(nèi)的雨水零星地打在我們的臉上、身上,我看見霍菲遮住了臉,她抹去的,還有淚水。
如我所料,她的故事,足夠有悲傷的理由。
故事很長,要從霍菲的父親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