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的細雨打濕了大粗繩子,威爾森將繩子挽在了手臂上,雙腿發(fā)力一蹬,便離開了洞口。
巨大的引力令他的心也忽地一下懸在了空中。待到他雙腳垂直蹬住了崖壁,雙手交替向上爬,不多時,雙臂已酸。
待到爬到一半時,他的身上全然沒了力氣,只能停下來歇息,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那黑廝見狀迅速將手中的繩子提起,一點點地向上拉著。
看見黑鬼并沒有再嘲笑自己,也沒有捉弄于他,威爾森心里的火氣漸漸消退。再看黑鬼奮力地拉著繩子,一點感激的情愫竟從他的心底泛起,他開始覺得這黑鬼也有那么一點人情味了。當威爾森距離崖頂約有三米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又來了力氣,于是手上加了握力,腳下也來了蹬勁兒,便奮力地向上攀爬。
“就要上去啦!”他心里有些高興,頭頂?shù)暮趶P距離自己只有一臂的距離。只見那黑鬼伸出一只手來,似乎是要拉威爾森一把,待到爾森的手遞上去的時候,卻忽然感覺另外一只手上的繩子繃緊的勁松了一截,自己隨著松了的勁猛地下墜了幾尺,嚇得他趕緊又抱住了繩子。
當他抬頭去看那黑鬼時,只見這個家伙滿臉的壞笑,手上的繩子也一截一截地向下送著,嚇得威爾森頓時頭上起了一層細汗。還不待他驚呼出聲,只見那黑鬼將手里剩余的繩子徑直都撒了下去,還沒回過神來的爾森如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呼”地一下,墜落下去。
只見那黑鬼猛地一下收住了繩子,迅速下墜的爾森雖然緊緊抓住了繩子,但巨大的重力與下墜的沖力就這樣戛然而止,就算他手上有再大的握力也很難抓住已經(jīng)濕滑了的繩子。威爾森手中的粗繩如一條急速游走的蛇一樣在他的手中滑出去。
可惜,他沒能抓住那蛇的尾巴尖。繩子在他手里被握空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完了。
失重的狀態(tài)甚是可怕,仿佛深淵中有個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獸,一口將自己吞下。這可怕的感覺熟悉而又陌生。往事瘋一樣在威爾森的腦子鉆著,他再一次覺得自己要完了!上一次有這樣可怕的感受,還是二十年前。
還不待這一切在腦子里轉(zhuǎn)瞬即逝,威爾森便重重地砸向了深淵底部,那里水中遍布突兀嶙峋的礁石與蒸騰的熱氣。
“這回完了!”威爾森心里喊道,還沒待掙扎,“噗”的一下,重重地跌入礁石濺起的巨大浪花中。隨之而來的是咸的、苦的、酸的、澀的、臭的、腥的東西拼了命地鉆入鼻子與口中。
緊接著他背后傳來火辣辣的疼痛,他的腦袋瓜子“嗡”的一下如灌滿了白色的膠漆,霎時間整個世界都開始扭曲、旋轉(zhuǎn)起來。
二十年前,威爾森與他的兄弟來順開著一輛五十鈴貨車在深圳龍崗的一個縣道上發(fā)生了車禍。
車上當時裝了滿滿一車的BP機、大哥大、放錄機、照相機等走私的電子水貨。貨車不僅超載運輸,更要命的是當天的來順與威爾森喝了不少酒。
因為要走的路是較為偏僻的縣道,喝的寧酊大醉的二人徹底放松了警惕。況且這條路對于來順來講已經(jīng)是輕車熟路。卻不曾想他酒勁上來后,一旁的威爾森已經(jīng)睡的一塌糊涂,負責開車的來順也讓酒精給拿的渾身酥軟,東倒西歪。
貨車在過橋的時候仍然沒有減速,徑直撞上了迎面過來的牛車,巨大的沖撞力將牛當場撞死,而牛車上的老農(nóng)則被連人帶車被撞進了河里。
貨車沖破橋上的護欄,“呼”地一下頂著半截牛車“噗通”一聲跌入了河里,待到車上的威爾森回過神的時候,水已經(jīng)浸滿了整個座艙,他看見抓著方向盤的來順頭頂紅了一大片,染紅的河水在他的周圍如個鮮紅的蓋頭。
“這回完了!”威爾森在心里喊著。
水里咸的、苦的、酸的、澀的拼命地向他的口鼻里、腦子里鉆。水嗆入了他的胃里、肺里,火辣辣的感覺從鼻子一直通到心底。
慌亂的威爾森匆匆瞥了一眼已經(jīng)昏死過去的來順,掙扎著從支離破碎的車里游出來。他奮力地游著,分明能感覺到車里醒悟過來的來順在駕駛艙內(nèi)拼命的掙脫與敲打??砷L時間缺氧,自己的肺都快憋炸了,摔破了的頭昏沉的如灌了幾十斤鉛,他便顧也顧不得來順,瘋也似的在水里向上亂抓。
待到浮出水面爬到橋上時,看見那被撞的血肉模糊的牛,血淌了滿地,腸子、肚子撒的到處都是,竟忍不住“哇”的一聲將胃里混著酒精的七葷八素全都吐到了橋上。
待到他肚子里的酒被倒空了后,整個人也清醒起來,嚇得他腿都發(fā)了軟。尤其是聽到遠處傳來的警笛聲后,他拔腿就跑,慌不擇路地連夜跑出了龍崗。而自己那輛價值幾十萬的五十鈴與一整車要交付給買家的貨全都沉了水底。
錢沒了,還出了人命,他不敢去想失去一切的后果,他更加不趕去想象水底來順掙扎時那猙獰的面孔。
之后威爾森便拼命地逃離,逃得越來越遠,一直逃到了菲律賓。
他自以為逃得越遠,這見不得人的事情便會忘得越快。但是在他心里,在他的腦子里,在他的夢里,雖然隔了千山萬水,那座失事的大橋就隔著一個門的距離。仿佛水底下的來順一直苦苦地等待著他。
這種煎熬,如亂刺一樣在威爾森的心里慢慢的滋生,他如我一樣,一直躲避與逃跑,成了一個背叛了自己的叛逃者。
“這回完了!”威爾森在心里呼喊道,他手上觸摸到那冰冷、濕滑的礁石。他閉上眼睛,二十年了,躲躲藏藏了二十年的他又回到了原點。終歸還是沒有能逃出當年撞爛了橋欄跌入水中的那輛五十鈴。
這命啊——他認了,或許他不想再繼續(xù)逃亡,此時此刻作為終點也罷。他本來想這趟回去有了足夠的錢,把欠下的與該還的,都還清,如今看來等不到那個時刻。
也罷!他已經(jīng)完全放棄了。他分明能感覺到那脹得幾乎要炸的腦袋不斷向外噴涌著鮮血,周圍的血水染紅了一片,如那鮮紅的蓋頭一般。
“財哥——財哥!嘭——嘭——”恍惚間,他聽見有人在敲擊車窗。這聲音似曾相識,“財哥!財哥——醒醒——快醒醒??!”那是一個年輕后生的呼喊聲,這喊聲在水底雖然顯得沉悶與無力,卻直擊威爾森的心窩子。轉(zhuǎn)而這聲音變成一股暖流席卷了他的全身。
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自己的名字叫方鎮(zhèn)財,只有來順喊他作“財哥”。
“這是來順的聲音!來順——”威爾森的內(nèi)心震顫著,他猛地收回了已經(jīng)邁向地獄的腳,睜開雙眼,茫茫的海水之中除了四處漆黑濕滑的礁石,什么也沒有,他便瘋也似的向上爬著。
“嗚——呃——”他躍出水面,空氣如急速飛馳的列車“呼”地一下竄進口鼻,直搗肺里,嗆的他連聲咳嗽。
他活了過來!是來順在他即將放棄的時候?qū)⑺麖墓黹T關里拉了回來。呼吸了新鮮空氣后的威爾森頭腦逐漸清醒。他伏在礁石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心里那股暖流的余溫猶在,那是來順的聲音掠過自己滿目瘡痍的內(nèi)心時留下的。
他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愧疚與悔恨,淚水“嘩”地一下涌出來。因擔心那黑鬼還未走遠,失聲痛哭的爾森哭的是那樣的無聲。他用拳頭狠狠的砸擊著濕滑的礁石,仿佛那礁石便是二十年前那個可惡的自己,而自己如這頑固的礁石一樣,那么冰冷,那么無情,那么可惡至極。
這淚水好像積攢了二十年,順著威爾森的眼窩“嘩嘩”地噴涌出來。他心底那些布滿的尖刺也開始變得柔軟,一股子暖流從心底蕩漾開來,仿佛他黑暗的內(nèi)心世界洞開了一扇門,新鮮的空氣順著這扇門吹進了心里。
二十年間,他的內(nèi)心從未有過如此的輕松與溫暖。
“來順!來順兄弟——我對不起你啊——”他捶打著礁石痛哭氣起來,此時此刻,他是真的覺著自己錯了。
“我錯了——”威爾森再一次泣不成聲。
夜幕下的海浪拍打著礁石,濺起的水花與遠處蒸騰的霧氣令水中的礁石群逐漸隱匿于夜色中,借著漸黑的夜色,威爾森緩慢地向鱷尾灣的礁石群游去。
他已經(jīng)不再是原來的那個狐貍一樣的威爾森,因為來順兄弟還活著。他能感受到,來順就在他心里。
威爾森之所以選擇向鱷尾灣的礁石群游去,是因為船被他藏在那里。他強忍著背上的劇痛,踩著鱷尾灣岸邊濕滑的礁石,深一腳淺一腳地向鱷尾灣的尾巴尖摸去。
泛著腥氣味的海風裹著浪花拍打在礁石群上,此起彼伏的聲音如同扎摩羅人唱給勇士的贊歌。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著博吉的村民們手臂挽著手臂,頭顱挨著頭顱,在如翻滾的海浪般的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傳來吟唱聲。
那聲音中,有一個他逃了千萬里都想忘卻,卻被深深銘記于心的聲音。他看到了,人群中有個年輕的后生正沖著自己微笑著,一股子暖流再次涌進威爾森的心里,他的腳上陡然來了力氣,火辣辣的后背也沒那么疼了。
昏暗中,他模糊瞭見自己當時拴在礁石旁的快艇,那白色的船底在昏暗的夜色中如一條擱淺的大魚,翻著白肚,隨著浪花左右蕩漾著。
威爾森快步向前,一把抱住了船。此時這船雖不能講話,也沒有生命,卻比懸崖上那可惡的黑廝可靠的多。風浪再大,夜色再黑,它依舊守在這個隱秘的地方等待著自己。
威爾森翻身上船,癱倒在船內(nèi)?;蝿拥拇诤@酥胁粩嗬吨K子,仿佛在催促著他趕快離開。
“別催......還不能走......我還不能走——”他喘著粗氣自言自語。他掙扎著坐起,后背頓時傳來撕裂般的劇痛,痛的他咧著嘴叫了起來,伸手向后摸了一把衣服,濕漉漉、黏糊糊,放在鼻子上聞了聞,一股子血腥味。他斷定自己肯定受傷了,而且從后背發(fā)了麻的一大片來看,肯定傷的不輕。
“天殺的黑鬼!”威爾森咒罵道,他如今的下場全都拜那黑廝所賜。想想自己的那一點天真,與那黑鬼的殺心相比,簡直是愚蠢透頂。
他忽地想起了什么,摸索著爬進了后艙里。那里有羅漢放用來裝蝴蝶刀的黑色手提箱,雖然蝴蝶刀已經(jīng)不在,但里面還有一樣東西。在博吉遇難的時候,他曾親眼看見羅漢使用過這種東西,就連蝴蝶刀的身份都是這東西來確認的。
他要尋找的就是那部樣子有些奇怪的衛(wèi)星電話。果不其然,那箱子還在。黑暗中,威爾森摸索著打開了箱子,令他驚喜的是,那部衛(wèi)星電話還在。
他匍匐著出了后艙,握著電話。電話屏幕上閃爍著幽藍的光如天上的繁星一樣。威爾森仰起頭,深吸了一口氣,那頭頂?shù)姆毙欠路鹕湎乱桓旨氂珠L的銀絲,這銀色的絲線一直連著電話上又扁又長的天線。
這天線會釋放一股強大的力量,帶著自己,離開這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