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漢去了礦區(qū),一心撲進工作里。圖紙、儀器、礦車、工人占據了他整個生活,他比霍晨曉更加用心、更加努力,他的內心期待著見到牧淪與孩子。時常收到牧淪的書信,他便將這書信中的溫暖與幸福深深地藏進心里,心里見天地數著日子,盼著歸期。
剛入夏,山里的雨就下的勤。礦上最不好過的日子,除了最冷的三九天,便是這不開晴的雨天,尤其是接二連三的暴雨。山里不僅沒了路,沿途的水位上漲,一旦水淹了橋,出山就成了問題。
羅漢心里算著牧淪生產的日子,眼看臨近,雨水卻越下越勤。
那天,正逢山里暴雨,他下到井底就發(fā)現(xiàn)了巷道壁和煤壁存在“掛汗”現(xiàn)象。
所謂掛汗便是巖壁預冷凝成水珠,這是透水的前兆,不過也有假象,井下作業(yè)經驗豐富的礦工才會辨別。
起初羅漢并沒有在意,只是經過巷道的時候,感覺較平時陰涼許多,今天不是他的班,牧淪臨盆日子將近,他這幾天收拾著準備回去。
最后離開巷道的時候,羅漢隱約聽到周圍有嘶鳴聲。他最近夜里常失眠,或許是休息不好,他遲疑了片刻。
回到工棚后,他仍舊不放心井下的幾個工友,便將自己的擔心與一個老技術員講了,只見技術員大喊一聲“不妙!”立即聯(lián)系了當時的值班安全礦長。
就在羅漢離開不久,井下就發(fā)生了透水事故,幾名礦工被困井下。當時外面下著暴雨,天空中電閃雷鳴,羅漢與工人們爭分奪秒地搶救井下被困的工人。
幾千里之外,醫(yī)院里的牧淪已經躺在產床上。早上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破了羊水,到了醫(yī)院,宮口已經開了三指,臨產的陣痛令她心神不寧。
沒有生產經驗的牧瀾在一旁,焦急地束手無策。霍晨曉去打了幾次電話到礦上,都打不通。暴雨引發(fā)了山洪,沖毀了一些通信的基礎設施。加上當時煤礦出了透水事故,礦上幾乎所有的人都投入了救援中,就算有電話來,也沒人聽到。
牧瀾與霍晨曉焦急在產房外面徘徊,醫(yī)生讓簽字確認,順產還是剖腹產?牧淪已經痛得有些昏迷,羅崎又不在身邊,眼前的二人也沒這般經驗,急的若熱鍋上的螞蟻。
醫(yī)生又過來催,牧淪的宮口已經開了七指,胎位有些不正,要快些決定,且牧淪伴有低血氧證、肺動脈高壓征兆,這是羊水栓塞的前兆。
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羊水栓塞(指在分娩過程中羊水突然進入母體血液循環(huán)引起急性肺栓塞,過敏性休克,彌散性血管內凝血,腎功能衰竭或猝死的嚴重的分娩期并發(fā)癥)的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九十,而這種死亡率極高的并發(fā)癥往往發(fā)生于順產時前幾個小時及產后半個小時內,剖宮產遇上的概率僅占百分之三十。
牧瀾在家屬簽字欄里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她選了順產,也是牧淪的意思。牧淪講順產的孩子經受產道的擠壓,對孩子的大腦及肺部發(fā)育都有好處,卻也是令她后悔一生的選擇。
兩個小時后,牧淪產下一個女嬰,系早產,重五斤三兩?;舫繒苑驄D心里懸著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霍晨曉又去打電話試圖聯(lián)系礦上的羅漢,礦上依然沒有消息。
待他回來后,卻得知牧淪被送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一旁的牧瀾已經哭暈在座椅上。牧淪產后出現(xiàn)休克、昏迷、血壓下降等并發(fā)癥,聽醫(yī)生說,這是羊水栓塞的征兆。
下午三時,經過奮力搶救,井下被困的五名工友被救出,三個輕傷,一個昏迷,一個被砸斷了腿。幸好發(fā)現(xiàn)的及時,才沒有造成更大的透水事故。
重癥監(jiān)護室里,牧淪的情況急轉直下,大出血引發(fā)了腎衰竭,牧淪陷入昏迷中,依靠呼吸機勉強維持著心跳。
下午六時,夕陽下,醫(yī)院外面的天上,火紅的彩霞映紅了天,殘陽如血,如牧淪的血一樣。
牧淪永遠閉上了眼睛,還沒來得及看上一眼剛剛誕下的嬰兒,便撒手人寰。
那個在保溫箱里安靜的睡著的嬰兒雖然已經有了名字,卻沒了母親。牧淪生前早已給肚子里的孩子起好名字。若是女兒,取一個菲字,出自《博雅》:菲菲,香也。跟了羅崎的姓,叫羅菲。
這個叫羅菲的嬰兒便是霍菲。
半個月后,通往礦區(qū)的橋修好,山里這才通了路,通信剛恢復羅漢就給霍晨曉去了電話?;舫繒匝谥瘋?,叫他速回,便匆匆掛了電話。
羅漢心里有種不祥的預感,各種不好的猜測席卷著他的內心,他唯獨不敢去想失去牧淪。
相互環(huán)繞的雙子星,其中一顆已經黯淡,失去了光輝,只剩下一顆孤獨地環(huán)繞著,那是宇宙中最悲慘的景象。
見羅漢平安歸來,霍晨曉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面,他知道礦上出了透水事故,所幸羅漢無事,而上天沒有眷顧眼前這對年輕的夫婦,硬生生地拆散了本來幸福的家庭。
這個噩耗對羅漢來說是晴天霹靂!他無法接受與面對這個事實。牧淪躺在了冰冷的太平間里,身上罩著一塊雪白的布,她要等與羅漢最后一面,才能被火化。
眼淚不知多少次從羅漢的眼睛里涌出來,一想到牧淪一個人孤獨的離去,黃泉路上只有她獨自一人,羅漢就痛不欲生。
他的身體顫抖著,抽搐著,幾近崩潰。
一個人在他心里扎根、生長,不停地生長,直到根須都長到血液里、神經里,再突然把心里的這個人扯斷,扯走,那種痛便是生離死別的滋味。
生離死別是殘忍的,看不見的傷口永遠也無法治愈,是對精神的摧殘。
白布下的牧淪如同安靜的睡去,她白的若一個天使,她的血染紅了落日下的云,變成了七彩云霞。
她的一生,就這般消逝,卻美的若黑夜中捧在手心的花火,消逝后,你越想著她的美,就越心痛。
羅漢撫摸著牧淪冰冷的臉,他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悲痛,伏在案上嚎啕大哭起來。他失去了牧淪,永遠地失去了她!一旁憔悴不堪的霍晨曉摟著失了魂的牧瀾。
眼前這個昔日里叛逆的淪兒啊!受盡了懷胎十月的辛苦,連孩子都沒看上一眼就匆匆離去!天道不公啊——天道不公??!
“去世了啊?孩子都沒看著一眼……”我驚得說不出話來,沒想到在羅漢還有這樣一段悲慘的過去。
“嗯……孩子剛出世,她就走了……”羅漢哽咽了,算算時間也二十多年了,他心里還一直放不下牧淪。
“那孩子呢?”我問,
“孩子留下了?!绷_漢嘆著氣說道,
“現(xiàn)在也該二十多歲了……”我說,
“二十六歲……她走了有二十六年了……二十六年啊——感覺就像前幾天的事情……”羅漢嘆著氣說著。
我聽了有些心酸,這令我忽然想起了凌楠。倘若她離開了我,我會不會在二十六年之后依然還記得她?
回憶就像個活著的倉庫,它總會把你生命中刻骨銘心的事情,放在你的眼前,只要你一抬眼皮,就能想起
。二十六年,每天都在思念一個死去的人,會是什么樣的感受?我終能理解相愛至深的兩個人,愛得越深,若中毒一樣愈深。每次的肌膚之親,體液、汗液、氣味都在交匯,連兩個人的靈魂都在融合,到最后,兩個靈魂變成了一個魂。即便是死亡,都不會將這魂分開。
牧淪生下的孩子叫羅菲,羅漢一個人根本無法撫養(yǎng)羅菲。他剛畢業(yè),工作才有起色,他得繼續(xù)撐起這個破碎的家繼續(xù)前行。
陷入巨大悲痛中的羅漢,真是萬念俱灰。失去了牧淪,他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可是再看看襁褓中的嬰兒,若他就這樣隨牧淪而去,怎對得起這個孤苦伶仃的孩子?
那是羅漢一生中最至暗的時刻,他被夾在生死之間,痛苦地煎熬著。
同樣陷入悲痛中的還有霍晨曉夫婦,兩人商議后,決定先收養(yǎng)這個孩子。牧淪雖然走了,他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羅崎也毀了前程。牧淪與羅崎的家庭雖然支離破碎,這個時候,他們希望能與羅崎站在一起。
家,對每個人來說意義非凡,那是人安身立命的根基。可能是血緣網羅著,也會是沒有血緣的萍水相逢。
霍晨曉夫婦便是羅漢的家人,家人便是在你最需要溫暖的時候,他們與你緊緊相擁。羅漢去了礦上,孩子跟著牧瀾。
牧瀾心里痛著,自己十五歲的時候,牧淪才剛出生,眼前的嬰兒像極了牧淪小的時候,尤其是孩子越長大,也越來越像牧淪。有些時候,牧瀾竟恍惚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過去,陪伴著牧淪一起歡笑、梳頭、打扮。
孩子像牧淪,牧淪變成了孩子。牧淪走的時候,在牧瀾心里,她依然還是個孩子。孩子到了上學的年齡,入學需要戶口,羅菲有了新名字,叫霍菲。
“霍菲……她……她是你的女兒啊!”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嗯——是我女兒!”羅漢說道,
“那她……她自己知道嗎?”我問,
“不知道!我不想她知道!”羅漢長嘆了口氣說道,
“為什么???”我問,
“我想她一開始就有一個完整的家……”羅漢哽咽了。
聽到這里,我的鼻子竟一酸。我心里能看見羅漢口中完整的家是什么樣子。
我還很小,母親就離開了我。我曾無數次地拿著蠟筆努力地畫著,奮力畫出完整的家的樣子。我也曾千百次地在夢里夢見她。我與父親相依為命,在我心里,家并不是完整的,我是個能觸摸到家字殘缺棱角的人。
“那你就不打算告訴她了嗎?”我問,
“以前想過……現(xiàn)在不想了!霍教授和牧老師作為父母,比我有資格。”羅漢說道,“嚴兵,我最后求你一件事,就是活著把霍菲帶出去!”
“羅總……我……”面對羅漢的請求,我心里怕著,我怕辜負他。
“嚴兵!你能!我都看見了!面具只有在你手里才管用!那東西怕的!……你得相信自己!”羅漢虛弱地說著,他怕是沒有多少氣力了。
“我?guī)阋黄鸪鋈ィ 蔽艺f,
“別……費勁了!我這樣,潛不了水……”他的呼吸變得更加沉重。
“有繩子!洞口有根繩子!”我喊道,
“我會拖累你們的!”羅漢晃了晃手說道,
“走!我背你!”說完,我架起羅漢的胳膊,就向外走。
忽然,遠處“嗷——”的一聲傳來,嚇得我坐在了地上。那聲音由近及遠,原來那洞外的怪物一直在洞窟周圍徘徊,并未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