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已換了月白圓領(lǐng)對襟大氅、戴著紫銅麒麟面具的胡達勉強用了些膳食,蔫答答地靠著窗出神。
青袍男子緩步自樓下上來,已戴了副紫銅龍首面具,見胡達無精打采的神情也不去理會,只淡淡道:
“待會兒你下去接人,將這面具帶去讓他戴上?!?p> “鐺鐺”,青袍男子以指腹點了幾下放在一旁桌案上的青銅虎頭面具作為提示,胡達知他在提醒自己,勉強轉(zhuǎn)過頭斂了精神,略微抬高了嗓音回了聲是。
青袍男子背對著胡達,將一幅堪輿圖掛在房內(nèi)的花梨木雕十字海棠屏風(fēng)上,忽地悻悻嘆道:
“這么絕妙一步棋,竟然廢掉了?!?p> 胡達默然,這不是他們離成功最近的一次,但仍然失敗了。
去歲冬天,舊主謀劃許久才成功煽動厲重威謀反,一面在宮中囚禁先帝,一面在北疆謀殺蒞王和衛(wèi)景林父子,之后又借林世蕃之手殺掉厲重威。最后卻陰差陽錯沒有及時除掉源錚,導(dǎo)致謀劃失敗,舊主與皇帝大位失之交臂。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可惜了,這可是舊主與馮斯道費盡心血布下的絕妙之局?!?p> 青袍男子連連感慨,將目光落在那幅已然十分熟悉的堪輿圖上,上面以朱砂在突倫、東馀、東山陵三地之間做了詳細的標(biāo)記。
他所說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正是這次計劃之中的絕妙之筆。
突倫兵分兩路進攻東馀,其中一路自北面陸路進攻,另一路則暗地里翻山越嶺潛入大宸境內(nèi),企圖從東山陵的小柴河入海,經(jīng)過東陵海峽狹窄的海域搶灘登陸東馀西海岸,以此奇兵與北面陸路進攻的軍隊形成夾擊之勢,快速侵吞東馀北境地域。
然而這只是第一步的障眼法,接下來才更令人意想不到。
舊主計劃打通東山陵的關(guān)竅,不止令突倫部眾借道東山陵進攻東馀,還希望攻占東馀成功之后,東馀境內(nèi)的全部突倫軍隊自東陵海峽回師進入東山陵,直接南下大宸腹地牽制小皇帝的兵力。
只聽青袍男子冷笑道:
“這小皇帝運氣不錯,土奚律的互市之談進展到了死地,竟然還能扳回來?!?p> 是的,無論東線進攻東馀之后自東山陵回師入境多么出其不意,其行動的展開都要取決于互市失敗這一點。
一旦互市成功,大宸成功與土奚律結(jié)盟,突倫本就處于被動之地,以孤軍深入大宸腹地則變成了一招險棋。
他們首先會受到大宸境內(nèi)的林世蕃部牽制和合圍,同時,發(fā)現(xiàn)這個情況的小皇帝極有可能聯(lián)合土奚律如法炮制,將土奚律大軍推進到突倫邊境相要挾。
“是啊”,胡達慘然道:
“互市一成,大宸與土奚律結(jié)盟,我們在西邊的布局就全廢了?!?p> 原本的計劃之中便是東西線并行,馮斯道在西線破壞大宸與土奚律的互市和談,聯(lián)盟親近突倫的拉木倫王引兵迫近大宸西境佯裝要攻入境內(nèi)。
如此,則土奚律與突倫軍隊聯(lián)合施壓之下,大宸東西兩面同時受敵。再由他胡達在京都傳出流言這么一攪和,慌亂之下的小皇帝無論將手中本已很少的兵力調(diào)往哪個方向,都會面臨京中無兵可守的局面,舊主趁勢而入,必將奪取皇帝寶座。
誰知,突倫人剛進入東山陵境內(nèi),還在伐木造船的當(dāng)口,便收到馮斯道的消息,西線破壞互市未成,土奚律與大宸再締互市之盟已成必然,這個絕妙必勝之局在啟動之初便已破產(chǎn),突倫自東山陵和東馀全線撤兵。
最慘的便是他胡達,人人都道互市必敗命他按計劃在京都四散互市失敗的流言,再將一紙東陵衛(wèi)遇襲抵抗失敗請求支援的假戰(zhàn)報傳入京都,坐實流言所傳之事,最后聯(lián)合自己在朝中的勢力請求皇帝快速派兵支援……
他將所有該做的全做了,才傳來馮斯道西線失敗的消息,倒霉催的他完全逃不掉了。
原本整個計劃里他所能做的事最少,可以預(yù)見將來成功之時分到的功勞也最小,誰知事情失敗之時他竟是最先被拉下水的。
他胡達如何不氣!
雖然自己已經(jīng)撿回一條小命,但一家人都被連累了。
青袍男子自然知曉此刻胡達的心情,徐徐地說:
“從前還是輕敵了,只將林世蕃的每一步看得死死的,竟未察覺除他以外,小皇帝身邊頗有幾個得用的能手,那衛(wèi)家小子年歲輕輕便能在土奚律和談之事上力挽狂瀾——來而不往非禮也,既然某折了胡大人這個幫手,小皇帝也得疼上一疼哪?!?p> 胡達聞聽此言,面具下的臉笑得異常猙獰,只想在心里抓把血出來:
“主上放心,咱們的一應(yīng)人手俱已安排妥當(dāng),都會按計劃潛入那位身邊,管保夠這老家伙狠狠跌上一跤?!?p> 青袍男子本意便是激起胡達心里的恨意,此時看短短幾句話頗有成效,便放下一半的心,向他走進了幾步,兩手放在他肩膀上安撫道:
“今晚要來的人……海諒此人很重要,下一步計劃中舊主還要用東陵衛(wèi),是以……”
胡達知他話里所指。
他所做的事情之中,東陵衛(wèi)的戰(zhàn)敗羽檄是關(guān)鍵一環(huán),那本就是出自東陵衛(wèi)的手筆,只是在傳遞時十分隱蔽,避過了沿途驛站,因而無從查出。
此番失敗,胡達已然暴露,一旦追查下來,一定能通過當(dāng)時傳遞羽檄的驛卒的口供、羽檄的用印和封漆查到東陵衛(wèi)頭上,海諒當(dāng)然也逃不了干系。
但是為了保住海諒和他的東陵衛(wèi),舊主又令海諒緊急制造出“東山陵大捷”的喜報傳入京中,完全否認曾有戰(zhàn)敗羽檄傳入京都這回事,全然保下了東陵衛(wèi)的清白。
而胡達,則多了個捏造羽檄謊報軍情的死罪。
“主上無需多言,即便沒有謊報軍情這一項,屬下私傳流言擾亂民心,又試圖結(jié)黨逼諫皇上向東陵衛(wèi)派援,加上之前綁架胡姬要挾傅制試圖對使團不利的事兒,樁樁件件拎出來都夠砍頭了,也不多這一項罪名。”
胡達的口中涌起一股酸澀,時也,運也,既選擇這種懸崖邊上謀富貴的路,有這一天也不意外,成王敗寇而已,何況現(xiàn)在還沒敗呢。
待舊主之后事成了,他仍然是大大的功臣。
胡達說道:“舊主,也是為了將損失降至最低,還將屬下的小命保了下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胡達心想,只要他還活著,舊主登極那天的權(quán)柄富貴少不了他的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