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秋本要下跪叩拜,卻發(fā)覺手臂被皇帝的手緊緊攫住動不得了。
她本能地抬頭,正好看到皇帝的一雙眼睛,那雙眼睛交織著熱情、哀傷、氣惱、孤獨各樣復(fù)雜的情緒。
她心里有一瞬間的疑惑,稍稍挪動了下手臂想要提醒皇帝放手,卻覺察到他攫在手臂上的力道更加緊了幾分。
在腦中眾多關(guān)于皇帝的記憶涌上來之前,宜秋先紅了眼眶,輕輕喊了聲“皇上”。
不知是被她眼里閃動的淚光嚇到,還是被這聲皇上驚醒,皇帝放下了宜秋的手臂,面上雖然依舊平靜無波,但臉色卻更加蒼白。
宜秋垂下手臂,全身如同脫力一般,原來他是……
祖雍見宜秋神態(tài),不由怔怔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呵……
承曄心里哀嚎一聲,今日這堂上,可真夠亂的。
他再也顧不得別的,上前拉過皇帝的胳膊便往外走,嘴里胡亂說著:
“皇上快走罷,費先生等不及了?!?p> “曄哥兒等等。”
身后衛(wèi)老太太忽地喊道。
皇帝和承曄二人同時停下,衛(wèi)老太太緩緩走向皇帝,握著他的手上下端詳。
“皇上要穿暖一點,常日里多進補養(yǎng)好身子……這么多日子不見,皇上清減了許多?!?p> 皇帝眼角有細碎的光亮閃動,他低聲應(yīng)道:
“祖母放心?!?p> 又張了張口,卻沒有再說什么,和承曄一同出了門。
宜秋強壓下心里的震驚,向衛(wèi)老太太和祖雍福身一禮也跟著去了。
衛(wèi)老太太站在堂中靜立一晌,將紫檀拐杖用力地往地上頓了頓。
“都說這萬人之上如何榮耀尊貴,拋家舍命去爭去搶,可他總歸只是個孩子,有血有肉的孩子?!?p> 祖雍想起他父親私下偷偷調(diào)侃的,皇帝,真不是人當?shù)摹?p> 他扶住衛(wèi)老太太手臂,輕嘆一口氣道:
“何止皇帝,生而為人,就沒有事事如愿的時候。”
又發(fā)覺自己這話說得不對,既是皇帝,總有更多可以如愿的時候。
想到這里,祖雍又重重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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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寧宮殿前的園子里,宮女們簇擁著一名宮裝麗人,將絲帛綢緞裁出的彩帶和花樣,系在冬日里已干枯的枝條上。
一時間院內(nèi)環(huán)佩琳瑯作響,在眾多綢花和美人映襯下,寒意也漸漸消減,滿庭幽芳細細,打在琉璃瓦上稀薄的暖色也變得明媚非常。
“皇帝上衛(wèi)府去了?”
太皇太后著了一件鐵銹紅繡金線蟹爪菊緙絲褙子,外罩著一件月白厚錦鑲灰鼠皮斗篷。
“一早就去了,想是還惦記著那禁軍小旗的事兒?!?p> 李宮令扶著太皇太后靜靜立在廊下,悠然望著院子里的熱鬧場景。
“這些事交給衛(wèi)家小子辦就行了”,太皇太后隨口說著,忽地想起了什么,扭頭望著李宮令問道:
“昨夜既然那么大動靜,想必是林家丫頭在衛(wèi)府罷?”
李宮令笑道:
“太皇太后總是明察秋毫?!?p> 若不是林宜秋在衛(wèi)府,皇帝未必會一大早火急火燎親自趕過去。
“這么下去總不是辦法,你說呢?”
太皇太后問李宮令。
“婢子相信皇上能處理好,不過……”
“不過他畢竟只是個少年人”,太皇太后接過她的話頭,“處理這些事,若不能快刀斬亂麻,難免會有些閑話把柄,尤其是當下這里外一團黑,是敵是友不太分得清楚的時候。”
李宮令抬眼看向太皇太后,您畢竟是個半道來的祖母,和皇帝的相處是不是要慢慢來好一些?她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說出口。
太皇太后斷然道:
“這個惡人,少不得要哀家來做了”,廊下?lián)湓谀樕系娘L(fēng)有些涼,太皇太后攜了李宮令的手往房內(nèi)走去。
“先是平息厲氏叛亂,在助皇帝登基上立了一大功,此次出使土奚律重啟互市,林世蕃又是功勞不小。封他個異姓王都不為過,哀家封他的獨女林宜秋做個郡主不算什么罷?”
李宮令抿抿嘴,倒是自己多想了,以為太皇太后要當面直接勸誡皇上,那必然是不妥的。
將林宜秋封為郡主,抬高了林宜秋的身份,表彰了林世蕃,是皆大歡喜的好事。
同時也是提醒,提醒皇帝郡主身份的女子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納入后宮的,也提醒林家的人好自為之,別讓皇帝起了別的念頭。
“那便封林宜秋為郡主,賜單獨掌兵之權(quán)。待林世蕃回京后與使團眾人的恩賜一起下旨,現(xiàn)在可以先把消息放出去?!?p> 太皇太后聲音冷靜且清晰。
院子里傳來一連串笑聲,被眾宮女圍攏著的宮裝麗人將手中一朵玫瑰紫的絹花丟給身旁的宮女,快步跟上來挽住太皇太后手臂,“皇祖母,我方才仿佛聽您說秋姐姐要做郡主了?”
嘉和公主面貌嬌俏,眼中華光流瀉,一派嫻雅矜貴,“這個郡主秋姐姐當?shù)玫?,這段時間京都里里外外出了多少事,她一個女孩兒家往來奔波的實在辛苦”。
她兩顆貝齒輕咬下唇,慧黠地笑著,“她可比孫女兒能干,皇帝哥哥那里,我是丁點兒忙都幫不上的?!?p> 太皇太后嗤笑一聲,作勢要打她的嘴,“你是個金枝玉葉,那些事情自有臣子操心,哪兒輪得到你來置喙?!?p> 嘉和公主見太皇太后要打過來,一手攀住她的胳膊,躲在她身后討?zhàn)埰饋恚焕弦簧傩ψ饕粓F。
跟在后面的李宮令眼中閃過一絲詫異,嘉和公主是先帝唯一的血脈,和太皇太后是半分血緣也無,但在她面前從不認生,倒像是親孫女一般。
她將頭又低了下讓人看不到臉色,眼前這十六歲的小丫頭,若不是真的天真無邪到半分心機也無,便是城府深沉百般討巧了。
而作為當年先帝后宮中唯一留存的血脈,又經(jīng)歷了厲氏之亂和皇位更迭,李宮令不可能相信這會是個純真無邪的女孩子。
此時太皇太后坐在暖閣臨窗的榻上,嘉和公主便挨著腳蹬坐了,將手臂倚在榻旁,手里拿了個鏤金絲梅花嵌螺鈿剔紅邊框的盒子解釋著:
“這幾日孫女又新得了個古方面脂的做法,以零陵香、丁香、辛夷……說多了怕皇祖母記不得,總之是足足十七樣香料,混了鵝脂、羊髓、羊腎脂、豬胰、豬脂一起煎制而成的,世間怕是只此一家,先趕著給祖母用?!?p> 她揭開盒蓋用手沾了一些,輕柔地抹在太皇太后的手背上。
李宮令心里一緊,卻見太皇太后的目光仿若無意地看過來,只得重又垂首肅容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