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令人發(fā)瘋般的疼!
好像全身的骨骼皆被碾碎、血液亦被抽干,又有人不惜一切地注入新的血液、新的魂魄、新的生機。
她不過是被人勒死而已,便已經(jīng)是這樣難挨的痛苦。
那祖母,爹爹,娘親,哥哥,嫂嫂……他們臨去之際,該有多疼?
人死如云散,奈何橋邊,她定要向孟婆多討幾碗湯水,忘得一干二凈……不,還是不能忘,她還要去往極樂尋她的爹娘和大哥呢,怎么能就這樣忘了?
沐河清渾身無力,眼皮沉重到掀不開,耳邊嗡鳴作響。
好在嗅覺并無礙,她聞到了兒時房間內(nèi)檀木香的味道,很安心。那是娘親留的熏香,兒時雖與他們不親近,到底是遺憾在心。
耳邊的嗡鳴聲漸小,又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好像有人過來了。
兩名丫鬟急匆匆地過來榻前。
紫色衣裙的丫鬟面容姣好,正在榻前,捧著一碗冒著熱氣的湯藥,柳眉緊蹙,愁愁道:“清云,小姐這癔癥要如何才能好啊?大夫雖然開了方子,那也得小姐喝下去才成??!”
“老爺夫人若是看見小姐受這個苦,怕是心疼都要心疼死了?!?p> 青綠衣裙的丫鬟急得干跺腳,兩只白嫩嫩的小手相互絞著,白皙的小臉皺成一團:“別提老爺夫人了,看到小姐這個樣子,我都得心疼。小姐這個癔癥實在奇怪,大半夜就開始說胡話,還一個勁兒地掉眼淚……”
“清霜我的好姐姐——老夫人總覺著你是我們幾個中最有主意的,你出出主意把小姐喚醒。小姐若是醒了,以后我的的點心吃食,定次次分你?!?p> 若是換作平時,清霜定要嘲笑這小丫頭貪嘴。只是眼下——哪里還有開玩笑的心情?
“……陸修堯!”
床上的少女掙扎喊叫著,猛地從床上坐起來,一身白色單衣被汗水打濕,濕漉漉的烏發(fā)黏在臉頰上,她的雙手死死扯住床單,大口大口喘氣,如瀕死的魚兒渴望空氣。
“小姐!”兩個丫鬟被嚇了一跳!
清霜給人喂了幾口水,這才松了口氣,笑盈盈道:“小姐可算是醒了。奴婢們怎么叫也不愿睜眼,沒成想一夢見景王殿下,小姐便清醒了?”
清云小嘴一撅,帶著哭腔道:“小姐到底是做了什么噩夢?大半夜就開始說胡話邊打顫邊淌眼淚……把我們都嚇的不行……嗝…”
話未說完,清云便哭起鼻子來,一抽一抽地打起哭嗝。
清霜見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推了推她,趕緊把眼淚給她擦干凈。
“吱呀——”
重實古樸的檀木門被推開,又是一個穿青色衣裙的丫鬟跑過來,手上端著清香的蓮子百合粥,看見床上坐起的少女,雖然臉色蒼白、不住地喘氣,但總算是醒了。
清蓮端著粥不由舒了口氣。
“清蓮!”清云閑不住,趕緊招呼道:“小姐方才清醒,一定餓極。虧你來得及時?!?p> 青蓮微微一笑,出塵的氣質(zhì)讓人眼前一亮。她也走至榻前,端上手中精致的青瓷婉,柔婉開口:“小姐夢臆剛醒,身子最是虛弱,也不能吃那些油膩的大葷。這蓮子百合粥,清香溫軟,小姐先把藥飲了,再吃一碗粥,總能舒服些。”
沐河清體內(nèi)的疼痛隱隱下去,雙眼堪堪睜開,卻只顧怔怔地看著榻邊娘親自小留給她的三個丫頭。
最為親近卻往往最易被連累。
出嫁前不久,她被綁架,差一點淪為一群畜牲的玩物。幸得路過之人出手相救。情況危急,清霜性情最為果敢,以身護主,不甘受辱,持簪與歹人同歸于盡。
為了她,持簪自盡。
自那日起,她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死去。
先是大哥大嫂接連因為晉親王慘死,外祖母氣急攻心跟著去了,然后是清蓮、清云,不明不白地死在長明的皇宮里,最后是爹娘和護國公府幾十口下人……再然后便是噩夢般的隴西一戰(zhàn),鮮血和冤魂不散,亡靈在國土之上無法安息。
她閉了閉眼,嘴角扯出一抹笑,極淡,極苦。
清霜三人也不知發(fā)生了何事竟被沐河清嚇住了。
悲慟欲絕,滿腔孤憤。
三人面面相覷。
青蓮最先回過神,趕緊放下手中的瓷碗,走到沐河清身前,一雙生了薄繭的手探上她的額頭,秀眉擔(dān)憂地擰起:“小姐可是不慎著了風(fēng)寒頭痛腦熱?這個天氣得風(fēng)寒可不得了,小姐若是不舒服奴婢立刻去請大夫來?!?p> 許是那手剛端過粥的緣故,覆在額上溫?zé)崛彳?,卻瞬間使沐河清驚醒——她猛地抓住這只手,觸手滑膩的肌膚讓她停下一切思考。
“小姐……”清蓮只覺那只手幾乎要被拉扯斷:“小姐究竟怎么了?”
沐河清霍然抬頭——入眼便是月白色的鵝梨紗,然后是檀木雕刻海棠花的床榻,畫著白鶴的丹青屏風(fēng)外隱約是古色古香的檀木桌。紫色的煙云裊裊升起,帶來陣陣令人安心的檀木香。
這是……護國公府南院的長悅閣。
是她出嫁之前的閨房。
她又向身上看去,看到光滑的絲綢月白色錦被,上面淺淺勾勒的鴛鴦是那樣栩栩如生。
沐河清感覺不可思議,隨即看向離她最近的清云,顫抖開口:“清……云?”
“嗯小姐我在這兒!清云在這兒!”小丫頭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看著她,卻不由愣住了。
“給我…給我鏡子?!便搴忧宕鴼赓M力道。
要鏡子做什么?
清云呆呆得不知所措。
“啪!”
青瓷碗被沐河清猛地掃開,碎落在地上,滾燙香軟的熱粥撒了一地。
手上…竟還有痛覺。
沐河清望向手背上被灼燙的部位,瞳孔皺縮。
幾人紛紛驚呼,錯愕地看向沐河清,清蓮趕緊捧住她被燙紅的手皺眉道:“小姐燙著沒有?”
“清云去拿膏藥!快去!”清蓮回過頭來催促著,又想起沐河清方才的要求轉(zhuǎn)向清霜道:“霜妹妹,快去幫小姐把鏡子取來。”
清云乖乖去取藥,飛奔至大門,仿佛十萬火急。
清霜反應(yīng)快,趕緊取了面銅鏡過來。
沐河清另一只手接過銅鏡,銅鏡中映出一張嬌美明媚的面龐。一模一樣的桃花眼與記憶中的逐漸重疊,此時那雙眼中寫滿了震驚。
“砰!”
銅鏡跌落在地面,磕碎成一片又一片不規(guī)則的銅片。
一如記憶中青蔥嬌嫩的容顏……竟是二十年前的容顏。
“如今是……”她費力出聲,聲帶嘶啞干涸:“長明…七十八年?”
清蓮捧著手點頭道:“對!正是長明七十八年!”
“……癔癥?”沐河清愣愣地伸出手指向自己。
“……小姐別嚇我們呀?!鼻迳忋挥?,竟快要急哭了。
長明……七十八年。
她年方十四。
她還不曾與陸修堯結(jié)為夫妻。她的祖母、父親、娘親、哥哥、丫鬟,都還安好。她沐家上百人口,都還安在。隴西數(shù)十萬兒郎,還不曾馬革裹尸,慘死邊疆。
他們還在戰(zhàn)場之上拋頭顱灑熱血,一腔報國熱枕還未曾……拿命來償。
她……回來了?
沐河清怔怔留下兩行清淚。久久不語。
清云取藥回來,慢慢走近竟見如此畫面,瑟縮地看著沐河清。另外兩個丫鬟也不知該說什么,只好默默地收拾好滿地碎片和一地狼藉。
此時不過清晨。窗外晨光熹微,天光敞亮,一縷陽光足以驅(qū)散所有陰霾昏暗。窗外是調(diào)敗的花香,水露散發(fā)清涼。一切盡是真實。
她還活著,是最純粹的真實。
她穿著白色的單衣,僅僅是簡單地坐在床榻上,卻脊背挺直,面色沉靜,似乎還有濃烈的殺意蔓延。那一雙瑰麗的眼中,本應(yīng)該盛滿絕世風(fēng)景,偏偏在這一刻閃爍凜冽寒光。
仿佛女子并非坐在月白色的女兒床榻上,而是坐上血海白骨堆積而成的鳳座,九重高樓,睥睨蒼生。
她抬頭可見窗外的光景,低頭可聞醉人的檀香。
可護至愛,可救至親,可保子民,可殺仇敵。
沐河清忽然彎唇一笑,眉眼彎彎:“清蓮,我餓了。”
她又轉(zhuǎn)過頭對怯怯的小丫頭道:“清云,我手疼。”
“奴婢這就去重做一碗!”
“我、我這就給小姐上藥!”
兩人異口同聲。三人聞言幾乎要喜極而泣。
清蓮擦擦淚,喜不自勝,轉(zhuǎn)而向一邊道:“清霜,愣著干什么啊?先給小姐服藥!我馬上就回來!”
被伺候到位的少女安靜地側(cè)躺在床榻上,嘴角的笑容歸于平淡。她閉上雙眼,眼下有些烏青,隨手抹去眼角的淚花,她的氣息竟忽然亂了。
劫后余生,喜出望外,莫過于此。
她慶幸,她回來了,得以重見這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