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試結束之時,酉時尚未過半。
輕鴻樓外依舊燈火綽綽,熙熙攘攘。對于這附近擺夜市的攤主和逛夜市的百姓而言,一日中最激動人心的事莫過于等在這兒、求一個結果。若是有幸碰著個未出樓的“貴人”,那才是傳說中的文曲星下凡、三生有幸開一回眼。
文試過去還沒被趕出樓的都是“貴人”,尋常百姓誰還不求沾個喜氣呢?
“快看!有人出來了!”一聲叫嚷吸引了眾人目光。
眾人皆齊刷刷地盯著大門,好像里頭隨時能蹦出金子一樣。
率先出樓的是方才并未摻和鬧事的倆人,一人青衫半舊,另一人錦衣裘袍,此時二人臉色都不太好看,互相作揖道別了。
眾人看得連聲唏噓。
最后一位出來的竟正是鬧事中心的程出瑯程公子。
他一臉陰郁,略微出挑的眉眼因羞惱而微微扭曲,顯得格外陰沉。程出瑯大踏步地跨出門,也顧不上翩翩君子的形象,實在忍不住啐了一口,拂袖走遠了。
眾人皆看在眼里。
有人直接不喜道:“你們瞧那程公子,覺得自己是程大人的獨子輕鴻樓就該捧著他了!我呸!還不是文試一過就被趕出來了!”
有人連連附和道:“這程公子嘛……唉……是真的……罷了罷了,不說也罷?!?p> “程出瑯,要不是仗著程府,他自己算個什么玩意兒?成天留宿青樓楚館,上輩子也定是個色鬼投胎!”一女子不屑地罵道。
“噓!你瘋了,還不小點聲!他干過的那些事誰心里還沒點數嗎?多少干凈的好姑娘都被他糟蹋了……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也少說點吧!”立馬有人出聲制止。
“可是……”
眾人皆在竊竊私語,程出瑯走出圈外,見這些人互相貼著耳朵說閑話,自己又什么也聽不清,連個能出氣的對象都找不著,火冒三丈。
他惡狠狠地瞪著一群無辜的百姓,心道要不是他爹囑咐過他這段時間低調做人勿要招搖,他一定把這群蠢笨如豬的百姓活活打死!
一群蠢貨!
程出瑯上了馬車,一想起那二人依然不甘心,只能在腦中意淫、不停地想象著那二人在他身下卑微求歡的場景。
忽然計上心來。
逍遙先生他動不得,可兩個從西境遠道而來無親無故的草芥……他還沒辦法搞定么?
思及此,他坐在馬車上冷笑一聲,眼中盡是貪婪的欲念。
程府的馬車揚長而去。
眾人又伸長脖子朝輕鴻樓的大門望去。
那扇沉金的厚重大門,在眾目睽睽下,緩慢地關上了。
門發(fā)出“轟”得一聲巨響。
這聲音像是敲擊在眾人心臟之上,一片死寂,仿佛連空氣也凝固在了這一刻。
下一刻,重議嘩然!
“天哪!”
這一聲像是在波瀾不驚的湖面投入了一串火石,短暫的沉寂后,泛起軒然大波。
所有人面面相覷,尖叫聲此起彼伏,驚呼聲感嘆練練。他們爭相奔走告知來緩解心中的訝異和震驚。
“你、你們看見沒!那兩位貴人,沒有出樓!他們、他們被選上了!!”
有人抬頭望天:“此乃天意、此乃天意?。∥夷遣恍⒆尤昕婆e不中,今日得以遇著兩位貴人,真乃天佑我兒啊?。 ?p> 有人狂喜:“哈哈哈老子就說這把賭對了!都別給老子賴賬啊!”
輸錢的人開始發(fā)酸:“我呸呸呸!也不知道走了啥狗屎運!算了算了!咱今個兒遇著貴人了,以后自然也不差這幾個錢!切!”
“那兩位白衣公子不愧乃貴人也!我就觀其貴不可言、貴不可言哪!”
“特別是那位與姓程的叫板的,玉樹臨風又果敢膽大,當時你們是沒看到姓程的那個臉色……簡直一言難盡……哈哈哈痛快!”
“說得好!痛快!”
“痛快!”
附和聲紛紛。
這一夜,燈火尚且通明,人群依舊熙攘。然而,本該清冷的傍晚在此刻卻燃上了無端的熱情,整條大街熱鬧非凡。
樓內與樓外則儼然自成兩個世界。
結實的階梯上,有兩個人一前一后。
前面的紅衣女子步履端莊、婀娜多姿,后邊的白衣公子步伐穩(wěn)健、風流倜儻。
傾流側身看了那公子一眼,輕笑道:“沐小姐這身形姿態(tài),確實足以以假亂真。傾流佩服?!?p> 沐河清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對此女多了一分信任。她此番掩人耳目,若非提前知道了什么,或者像樓破嵐那樣變態(tài),應該看不出端倪。唯一的解釋是——葉寒舟和顧流云不瞞她,傾流應該算是他們這個臨時反陸氏革命團伙的無需保密人士。
既然如此,她再裝下去也沒有必要。
“唰!”
沐河清一把收起折扇,一雙清秀的眸子顯露在光影下。
她收斂起張揚肆意的笑容,擺正好姿態(tài),臉上是一貫的清冷淡然,仿佛一瞬間從里到外換了一個人,連聲音都淬上了一絲清冷:“雕蟲小技罷了,談不上佩服?!?p> 傾流微笑,繼續(xù)帶路。
此時二樓那間雅室,窗外依稀能聽見熱熱鬧鬧的動靜,室內卻一片沉寂。
屋內的氣氛稍顯詭異。
葉寒舟和顧流云分別落座,手上端茶的動作微微停滯;褚澄愣是杵在寬敞的屋子中央,目瞪口呆地看著門口的兩人。
站在門口被圍觀的兩人反倒最為鎮(zhèn)定。一位是少年,身形削瘦;另一位帶著假面,疏朗挺拔。
少年在左,男子在右。兩人雖皆著白衣,卻大相徑庭。
白色勁裝的少年年紀尚輕,高束的馬尾還透著幾分張揚放縱,發(fā)絲稍亂,衣上還有顯眼的褶皺。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眸透露出與年紀不符的沉穩(wěn)和……敵意。少年的左臉頰還多出了一塊肉眼可見的淤青。
右邊的男子明顯沉穩(wěn)許多,沒有斗笠的遮掩,瑩白似雪的皮膚暴露于光下,透白得不可思議。
褚澄張張嘴,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請問,你們二位是父子嗎?還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顧流云和葉寒舟聞言神色都有些古怪。
樓破嵐與假面男子聞言也一齊看向褚澄,尤其是樓破嵐,少年黑眸泛著一股戾氣,然后二人竟不約而同同時開口——
樓破嵐:“你是瞎了嗎?”
逍遙先生:“你什么時候瞎的?”
褚澄:“……”
那二人齊齊一愣又轉眼看著彼此,兩人對峙。
其實褚澄三人早已發(fā)現了端倪。
這二人雖長相身材膚色年齡一概不同,風格氣質也全然不像,但好像有什么骨子里類似的東西,給他人的感覺竟出乎意料的一致。
樓破嵐瞪著右邊的男子,視線焦灼,全然不顧雅室中的另外三人。
少年抿唇問道:“你方才為何不自己出手?”
右邊的男子正懶散地倚在墻邊,左腿微微蜷縮,右腿閑閑地撐著地面,一席凌霜賽雪的白衣一如先前華貴整潔,氣息也不亂分毫。整個人如雪雕刻似的,寡淡純白。
男子攤了攤手:“我不能動手,身子太差,打不了。”
樓破嵐:“……你經常這樣打架?”
男子實話實說:“不經常。因為實在找不到對手。”
末了又添了一句:“所以,你還算不錯?!?p> 樓破嵐沉默。想起方才被眼前人完虐的場景,他不得不承認——此人,確實有這個資本說出這一番話。
他甚至可以不動手便打敗他。
一屋子的人都陷入了一種無端的寂靜。
褚澄忍不了了。
有他在的地方,氣氛怎能如此尷尬?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搖搖扇子,撓撓腦袋,臉上揚起待客接人的招牌笑容,干凈而熱情:“敢問兄臺……”
忽然,木門打開。
迎面又進來一個穿白衣的。
褚澄看清來人,訕訕地笑了笑,剩下那半句“敢問兄臺如何稱呼”默默地咽了回去。他躡手躡腳地坐上了茶桌,嘴里還不停地嘟囔著什么。緊接著小眼神一轉,轉向坐他旁邊的葉寒舟和顧流云……好嘛!這兩人也壓根不睬他,全盯著那個新來的瞅!
他這是……打招呼打了個寂寞?
褚澄鼓著腮幫子,往肚里灌茶降火。
“新來的”這人正是沐河清,傾流將她送至此便離開了。
她站在大門處,正好身處這二人之間,卻實在沒有功夫理會兩人灼熱的視線。因為……她看見了一個人——葉寒舟旁邊一席青衫的男子。
沐河清靜靜地看著他。
他的面容還似記憶中那般蒼白,儒雅而清俊。一雙墨玉般清澈的眼睛干凈而明亮,唯有沐河清知道——這雙眼中藏了多少鋒芒算計。
機關算盡,兩袖乾坤。
他坐在茶桌邊,遙遙地望過來,一如那日海棠花下的笑意。
沐河清雙眼逐一掠過他蒼白的下頷、簡單的白色內襯、罩在身外的青衫和腰間那枚精致的環(huán)佩……
嗡、嗡、嗡……
嗡嗡嗡!
忽然一陣天旋地轉。
沐河清感覺自己腦海中突然嗡鳴作響。
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白凈的額上沁出豆大的汗珠,瓷白的臉色變得慘白。她狠狠攥著手心,柔嫩的掌心硬是被掐出一道血痕。
腦中一片空白。
一片……空白
疼!
是那種熟悉的痛感,又不似重生而來時那般令人發(fā)狂。
但她終究抵抗不住那種仿佛從魂魄里衍生出的撕裂感,還是移開了一直倔強的視線。
由于劇痛她的視線有些模糊,眼前卻依稀浮現出很多……之前從未見過的畫面——
國師和都督并肩而立,還有一道身影,倒在皚皚白雪中;
誰的鮮血染紅了墻頭,染紅了素色琴弦;
誰的鮮血浸染了冷劍,浸染了漫天海棠;
還有雪中刺眼的鮮血,倒在雪中的那人緊緊攥著什么……
漫天白雪,掩蓋了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