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輕鴻樓前已集結了大批人馬。偌大的場地四周被兩列京兵衛(wèi)圍堵得嚴嚴實實,兩列士兵穿戴兵器與鎧甲,聲勢震天,面露兇煞,儼然是來勢洶洶。
兩旁的百姓議論紛紛,卻不敢上前湊熱鬧。
為首的官員身穿緋紅色孔雀官服,大約是剛下早朝匆忙趕至。此人身板筆挺,雙目嚴肅,蓄了一小撮整齊的山羊胡,一手摸胡子,一手負身后,頗有文官風采??扇羰菧惤豢?,已垂垂老矣的程大人眼中竟悲憤欲絕,怒火沖天。
“哎呀!這不是工部的程大人嗎?”一道少年聲朗笑道。
輕鴻樓的大門自兩邊打開,一人從門中正步走出,折扇輕搖,風采翩然。褚澄站定在三級木階上,折扇一收,抬手向程忠實程侍郎作揖道:“程大人,久仰。不知今日來此有何貴干?”
程忠實冷哼一聲:“褚樓主莫要與老夫廢話,老夫今日來前來捉拿昨晚進入輕鴻樓的兩名男子。他二人出言侮辱我兒,還殘殺諸多人手。褚樓主將他二人交出,老夫便立刻走人?!?p> 褚澄白凈的小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他苦思冥想,皺眉不解道:“這話可是出奇了。昨夜那兩人在我樓中秉燭夜談,待了一宿不曾離去。怎么竟還得罪了程大人呢?”
程忠實一聽火上心來:“還望褚樓主不要再為他二人袒護!犬子之事我調查得清清楚楚!犬子與此二人發(fā)生爭執(zhí),派人捉拿不成,竟遭此二人毒手!光天化日被…被砍去雙手丟于京兆尹府前……簡直是奇恥大辱?。 ?p> 他的山羊胡子氣得一顫一顫,指著褚澄的手也顫巍巍,眼看竟快要氣岔氣了。
褚澄則鎮(zhèn)定地見招拆招:“聽程大人的意思,是程公子與二人發(fā)生爭執(zhí)后惡向膽邊生,竟派人去報復那二人。最終卻得不償失,賠了夫人又折兵把自己給搭進去了不錯吧?”
程忠實雖被這番話說得面紅耳赤,卻還是強自爭辯道:“犬子雖無大的胸懷,但好歹不存害人之心!不像這兩名庶子!竟對我兒下此毒手!原來輕鴻樓的貴客,竟是這般兇狠歹毒心狠手辣之畜牲!”
褚澄聽此人為了程出瑯竟生生豁出老臉不要,還膽敢侮辱輕鴻樓的名聲,當下也不愿與他再客氣:“程大人半輩子名聲,今日若是要為程公子一介酒色之徒毀了去,我輕鴻樓自問也不好說什么!”
“褚樓主你!”程忠實氣得手指亂顫,腳下幾乎站不穩(wěn)。
“程大人急什么?若是急得犯了毛病,可別怪我輕鴻樓欺負老人家!”褚澄一張白凈的臉沉下來,朗聲道:“今日我便與你好生掰扯掰扯你這個好兒子!”
“程出瑯不學無術,愛好酒色,昨夜來輕鴻樓一為女色、二為玩樂。此乃其一,品行不端,沽名釣譽?!?p> “程出瑯胸無點墨卻自命不凡,被人當眾嘲諷也是自作自受,竟惱羞成怒試圖罔顧王法、恃強凌弱,派二十余人捉拿區(qū)區(qū)兩人以泄私憤!此乃其二,濫用私權,心胸狹隘,更是心腸歹毒。”
褚澄冷笑一聲:“程大人,他仗著你程府的勢力試圖欺壓平民百姓,你如今有功夫來找我討說法,身為朝廷命官,不如想想今后如何在朝堂立足!如何在穎京、在黎民百姓面前立足!”
程忠實一只胳膊懸在半空,一聽此話豁然抬頭,經此提醒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程出瑯承認他動用私權欺壓百姓,已經無聲地把程府拉下了水,他若是抓不住那二人逼那二人承認殺人犯法……
他程家可就完了!
褚澄聲大氣足,一口氣不喘地說完了這番話。周圍百姓紛紛點頭稱贊,有義憤填膺者難掩激動之情,皆在場外喊話助陣——
“濫用私權!罔顧王法!”
見有帶頭之人,這一聲恰似星火燎原,周遭的喊聲愈來愈大,此起彼伏,都在喊著——
“濫用私權!罔顧王法!”
褚澄見狀還算冷靜,他舉著扇子悠閑地晃了晃,抬手示意眾人安靜下來:“諸位且安靜片刻,程大人也莫要激動,請各位聽禇某人把這第三點說完?!?p> “程出瑯遇害可謂咎由自取,且又有何確鑿證據證明是昨晚那二人所為?一切都聽信程出瑯一人之言,難不成只因為他是程大人的嫡子?要我說,此子驕奢淫逸、不容他人又手段歹毒,才是最不可信之人!此其三,片面之言,豈可作證。”
褚澄一番話說的程忠實啞口無言。
蓄著山羊胡的老人雙目無神,忽然老淚縱橫,一雙手顫顫巍巍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他何嘗不知程出瑯游手好閑花天酒地?可、可他也就這么一個兒子啊……難道要讓他忍氣吞聲嗎?不找出兇手嚴懲之,如何泄他心中之恨!
程忠實抹了把淚,顫道:“褚樓主,不管你如何巧舌如簧,我…我今日定要帶走那二人問話。倘若不是那二人所為,我認!可倘若他們確實傷了犬子,這口氣我也……我也絕不會忍!”
程忠實喝道:“來人!”
“慢著!”褚澄見兩列京兵幾乎快要兵刃相見,他揚起聲道:“程大人,請聽禇某人一言?!?p> 褚澄下了木階來到程大人身邊,揮斥左右,低聲向老人說道:“程大人,你如今無非是被程公子的意外氣昏了頭,當然我也理解子女之痛,痛在父母?!?p> 程忠實腦海中全是程出瑯早晨那副凄慘模樣,一時間難掩悲傷,又抹去一把濁淚。
褚澄繼而神秘道:“但是你老人家冷靜下來想想,那二人光風霽月,又是輕鴻樓的貴客,前途無可限量,何必因為一時沖動將前途毀于此事?”
“老夫如何得知?”程忠實怒罵一聲:“必是怒極之下心生歹意且蓄意報復,人若一時沖動,什么事做不出來?”
褚澄卻輕輕一笑,清澈的雙眸很難讓人生出惡感:“非也,非也。更重要的是,那二人從西境遠道而來,對穎京諸事絕對稱不上了解,那二人為何對程公子下此狠手之后還特意綁去京兆尹府前?”
程忠實一噎,仔細思索一番——確實啊,綁去京兆尹府前實在沒道理?。?p> 褚澄見他心中動搖,繼續(xù)緩聲分析道:“你老人家再想想,若為報私仇,那他二人絕不會將程公子綁去京兆尹府,直接扔在大街上不讓人找著或者直接綁去你程府門口,豈不是更解氣?”
“那、那為何……”程忠實急切問道。
“說明并非此二人所為?!瘪页蔚穆曇魤旱煤艿停骸澳缓髢词殖鲇谧约旱恼文康墓蕦⒊坦咏壢ゾ┱滓?,又怕事情敗露,正好借昨晚那二人為自己擋罪!如此他既可達成目的,又能脫身,搞不好還有其他什么好處一并撿了,最后被犧牲的唯程公子與那二人三人而已。”
程忠實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細想一番,確實按褚澄所言才合情合理。
“所以程大人你與程公子,都被此人欺騙利用了。還是好好想想怎么收拾殘局,把真正的罪魁禍首找到吧?!瘪页巫詈笠痪湓捯婚扯ㄒ?,誅人誅心。
程忠實卻一把抓住褚澄的手,眼看就要行大禮,卻被褚澄一把撈住,還俯身在他耳邊耳語了幾句。
程忠實神色莫測。
最后他看著眼前少年燦若桃瓣的臉龐,還是下定了決心對他道:“褚樓主,老夫知道了。此次多謝褚樓主出謀劃策,他日若找到真兇,老夫唯有感激二字!輕鴻樓有褚樓主坐鎮(zhèn),果然名不虛傳!”
褚澄笑著拍拍老人的肩,一雙清澈無辜的眼滲著狡黠的笑意,笑吟吟地回到了臺階上,向程忠實又行禮道:“程大人既然明白事理,那我輕鴻樓便就此送客了?”
程忠實抹去眼角的淚花,回禮嘆道:“此次是老夫冒犯了。老夫相信身為堂堂輕鴻樓的貴客,絕不屑做出此等行為!老夫在此深表歉意!”
此話一出,周圍的百姓立刻歡呼雀躍,各個都為昨夜那兩位“貴人”出了一口惡氣!
程忠實深吸一口氣,面色沉沉地環(huán)視兩列京兵衛(wèi),神色莫名,最后只大喝一聲:“撤兵!”
隨后便鉆進轎中,兩列兵隊也如潮水般退去。
…………
樓上一人一席青衫,儒雅清俊。他從三樓的小窗往下望,見褚澄順利說服那程忠實退兵,笑著對邊上的人感嘆了一句:“樓主如今忽悠人的手段,越發(fā)高明了?!?p> 邊上一人依舊一身玄衣,他聞言卻道:“八成都是跟先生學的?!?p> 顧流云詫異地看著那人:“寒舟,你這性子,最近轉變了不少。竟也學會開先生的玩笑了?”
葉寒舟:“……隨口一說?!?p> 顧流云笑而不語,看破不說破。
這廂褚澄推門而入,拿起桌上的茶壺咕咚咕咚就灌起茶水,飲了將近大半壺才放下,打了個水嗝兒,松口氣道:“呼~嚇死我了嚇死我了。你看那程老頭固執(zhí)得要死!一開始簡直軟硬不吃……嘖嘖嘖,果然為了子女,人是可以失去理智的?!?p> “不知我今日的英雄風姿,傾流姑娘是否能欣賞到?若是傾流姑娘看見我今日表現,一定佩服得五體投地、心儀于我!那我抱得美人歸的日子……指日可待啊……”
顧流云見他這樣有趣至極,笑著夸了他一句:“我看樓主這次做的確實很好,兵不血刃,禍水東引,實在妙極?!?p> “那可不是我吹!我看來軟的不行,那咱就跟他強硬到底!我先給他來一頓教育,再好好跟他掰扯道理,嘿嘿!果不其然,這老頭不還是信了?不過教育程出瑯那一段,我卻是發(fā)自肺腑的,雖然別的話算是忽悠人,但那一段話簡直說得我神清氣爽!”褚澄一甩頭,拿出扇子,擺了一個頗為英俊的造型。
顧流云點頭稱是:“想不到樓主口才這么好,要我做最壞的打算……只怕要出動輕鴻樓駐軍了?!?p> 葉寒舟聞言皺眉:“駐軍?陣勢未免過大?!?p> 褚澄驚訝道:“輕鴻樓的駐軍?這可萬萬使不得?。∵@次看似情況危急,實則勝券在握,干嘛要好端端的暴露駐軍?。俊?p> 顧流云:“……?”
葉寒舟:“……為何說勝券在握?”
褚澄也奇了:“不是吧?你們沒看昨晚那小丫頭寫的那篇策論嗎?”
顧流云:“……說實話,沒看?!?p> 他以為沐河清的思路他大致了解。
葉寒舟眉心緊蹙,更疑惑道:“自然看了,只是……”沒看完。
她策論后半章一直在論述葉家的事,他竟無心看至最后。
褚澄聞言干笑道:“呵呵……那就難怪了。其實…小丫頭在文章最后又列舉了幾種特殊情況一一作了詳細安排,滴水不漏。我自然多向她學了學……雖說這次讓程老頭退兵我也很有作為啦。不過這小丫頭確實也功不可沒?!?p> 顧流云與葉寒舟相顧無言。
他們實在想不到,僅僅是與程出瑯一個照面,她竟能深想至此,不僅為自己找好了退路,也不讓輕鴻樓涉入此事。
可謂……心思縝密,滴水不漏。
葉寒舟無意識地握緊腰間的佩劍,心道他留在此地確實于事無濟,倒不如按她的意思去北域發(fā)揮作用。
他沉默片刻,算是釋然了,又問道:“所以此事,就此了結了?”
褚澄努努嘴,點頭道:“我也覺得是,后面沐昌那一環(huán)應該也快了。這小丫頭辦事的確厲害,我們用不著太擔心?!?p> 顧流云用手肘抵住窗檐,思忖片刻。
他笑容微深,儒雅的面孔忽然變得神秘莫測:“不著急結束。我們給他再添一把火?!?p> “這把火得燒至沐昌那一環(huán)接上,才算不枉這一番謀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