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下了一場秋雨。
雨后的天空,澄澈碧藍,秋風(fēng)浮云,長悅閣的前院海棠幾乎被秋雨打落殆盡。長悅閣前院的青石磚微濕,被雨水沖刷得很干凈。
屋內(nèi)的少女此刻方才披衣清醒,便聽見窗外傳來少年清晨朝氣蓬勃的嗓門兒向院里灑掃收拾的清蓮道了一聲早好。
這些天樓破嵐大致已將府內(nèi)上下之人混熟了,與這三個丫頭的關(guān)系自然更近一些。前段時間還只敢偷偷摸摸地從后院窗戶里溜進來,眼下已經(jīng)敢正大光明地從正門出入了。
少年大大咧咧地進屋,又順手帶上了門。
沐河清已經(jīng)在西廂閣等著他了。
屋內(nèi)的簾子還未掀開,天光透過雕花的窗映在字跡瀟灑的屏風(fēng)和堆滿書卷的桌上。桌子里頭坐了個清麗的姑娘,姑娘瑰麗的眼望著窗外,單薄的身上只隨意批了件衣裳,她靜靜地擺弄著手上一個荷包。
沐河清伸出手,拎著荷包在少年面前晃了晃,手上的樹枝手環(huán)也跟著晃了晃:“這個,好看嗎?”
樓破嵐邁過屏風(fēng),倚在右手邊的古琴架子上,又是席地而坐,聞言抬眸看了一眼——許是眼神有些太好了,坐下的動作竟有些不太流暢:“這個啊……”
他默默坐下,摸了摸頭:“好看啊。特別好看?!?p> 語氣雖然真實,但內(nèi)心也極為復(fù)雜。
他似是猶嫌不夠,瞎補充道:“這上面的螃蟹繡得和真的一樣……”
“……螃蟹?”沐河清狐疑地轉(zhuǎn)過腦袋看著上面歪歪扭扭好不容易有了形狀的海棠花:“這分明是海棠?!?p> 樓破嵐:“……?!”
螃蟹:是我不配。
海棠:有被侮辱到。
沐河清似是有些泄氣,懶懶得向后一靠,隨手將東西扔在一堆亂的桌前:“算了,就這個了。祖母應(yīng)該也知道我的繡工……心意到了便好?!?p> 樓破嵐果斷地?fù)Q過話題:“……沐老夫人回府,大小姐不高興?”
“……也不是不高興,”少女縮在座位上,眼中掠過簾子外凋零的海棠枯枝,喃喃道:“不過是……近鄉(xiāng)情怯罷了。”
少年聽清了,卻覺得奇怪。
沐老夫人不過出府修行了一月,怎么還有“近鄉(xiāng)情怯”一說?
殊不知,在沐河清這兒,一月如梭,恍然已是二十余年。
想起祖母啊……是被生生氣走的。
沐海晏遭人誣陷落獄之時,祖母的身子便已經(jīng)很不好了。沐海晏當(dāng)街處斬之時,沐震和沈昭云嚴(yán)令府上上上下下竭力隱瞞,還是沐驍讓沐婉在老太太無力的病榻前“不小心”說漏了嘴。
怨怒攻心,吐血三尺。鮮血染紅了干凈的被褥,老人臨走前還握著沐婉的手喚著沐河清與沐海晏的小名兒。
她不能讓陸修堯與此事沾染上一點關(guān)系,不能去府上看祖母最后一眼。
祖母是在寒冬時去世的。葬禮那日,朔雪寒冬,下了一場暴雪。沐震和沈昭云跪在冰天雪地中冷硬的祠堂磚地上,泣不成聲。寒氣入骨,二人自此皆落下腿疾。
沐海晏乃罪臣之身無法下棺入殮請入族譜,甚至不能為他哭出聲來。
那日,借著祖母去世之故,總算可以好好哭一回。
她得了陸修堯的首肯,連夜求了顧流云將她帶至府上,算是盡一盡最后的孝道。奪嫡之戰(zhàn)彼時已經(jīng)白熱化,顧流云硬是為她爭取了兩個時辰。
她跟著顧流云從南院的小門一路狂奔而入,跑至祠堂的側(cè)門前瞥見兩個略顯蒼老的身影,她恍惚了一下,栽進雪地里,吃了一口雪。寒涼入心。
她記憶里的背影,身披戰(zhàn)甲,意氣風(fēng)發(fā)。
而今,肩上又扛了多少明謀暗算。
她不敢進去。
她跪著蜷縮在蒼茫的雪地里,朔雪紛飛,很快在她素色的衣袍上覆了一層薄雪。她哭到雙目模糊,含混的視線里依稀見一抹白色衣角,為她撐了一把傘。
顧流云到底要把她帶回去,不能耽誤他們的帝王大業(yè)。
她的意識終于淡了。
那日,冰冷的祠堂外,希望祖母與大哥在天之靈還能知道,還曾有一不孝子孫在雪中撒下一捧懺悔的熱淚。
祖母于她的最后一眼,是一尊冷冰的棺槨。這一眼,便是二十多年陰陽相隔。
如今能與活生生的人在另一個人間重見……怎會不是近鄉(xiāng)情怯?
沐河清輕輕放下那枚荷包,狀若無事地調(diào)整好情緒:“你傷勢好了?”
“都說了是小傷,不礙事?!睒瞧茘菇o她來了個鯉魚打挺:“你看,我這身手好著呢。”
“趁這幾日去看看梨民窟那邊的形勢吧,”沐河清有些哭笑不得:“我這幾日需要盯著二房,清秋湖事變,沐驍必然有所行動?!?p> 樓破嵐爽朗一笑:“那邊不用看了,這幾夜偷摸著去了好幾回,連地點都選好了?!?p> 少女眼神幽幽:“……去了好幾回?”
“是啊,”少年壓根沒意思到事情的嚴(yán)重:“姓葉的還算管事,一把火把那亂葬坑全燒了,流民也都聚了起來,表現(xiàn)還不錯……你那是什么表情?”
他自顧自地席地說著,猝不及防地抬頭,只見少女眼神幽幽,嘴角似笑非笑:“你當(dāng)我這幾日說的話都是耳旁風(fēng)了?”
“啊……這個,”樓破嵐努力地挽回:“……這是有原因的?!?p> 少女惜字如金:“說?!?p> “你看啊,”少年抓耳撓腮地分析:“這幾日沐昌應(yīng)該不好過吧?因為玄州一事尚未解決,清秋湖一事,姓葉的肯定是要入仕沒錯了,且就在近日。一旦他按照計劃去了玄州,梨民窟的爛攤子熹元帝那老頭肯定得派人來管?!?p> “若是那個人,是陸修堯,是沐驍,或者是其他陣營的某個人物,再要插手,不容易?!?p> 沐河清低低嘆了一聲,有些倦意,卻又意味不明。
一息尚存,便要與大勢抗?fàn)幍降住?p> 她站起來,踩在錦緞棉鞋上輕輕地向前走,攏了攏披風(fēng)。少女身形嬌小,站在瘦削挺拔的少年身前,略矮了幾寸。短短二十幾日,少年飲食又好,竟又拔高了許多。
沐河清彎唇笑了笑。眉目間有些難見的溫柔。
她越過少年略紅的耳稍和清透含光的雙眸,仿佛看見上一世在千軍萬馬中殺伐果決的少年將軍。他從尸山血海中走出,背負(fù)了天下萬萬蒼生的罵名,還了沐家一個遲來的公正。
他要好好的。
少女上前,似藕般的雙臂伸出衣袖,輕輕環(huán)住了少年。不是眷侶那般的擁抱,而是闊而相擁,似要將少年圈入懷抱,妄圖替他擋下之后的所有風(fēng)雨。
她輕輕喟嘆了一聲:“當(dāng)心些好嗎?”
“別玩命,別受傷,別讓人擔(dān)心。每次見你流血,我心里都很煩很害怕?!?p> “真是……難受極了。”
“你若是也這般難過,我也答應(yīng)你,以后好好珍惜這條命,好嗎?”
少女言語間少了幾分清冷,平常分明萬般皆不上心,此刻卻將他擁在懷里說著最溫柔最真實的語句。
一字字,讓他潰不成軍。
他手指動了動,垂眸看見了少女柔軟的發(fā)頂,一時心軟泛濫成災(zāi)。他僵硬地伸出一只覆著薄繭的手,修長的指節(jié)輕輕將幾縷發(fā)絲撫平。
少年臉有些紅,聲音不復(fù)清冽,有些啞,亦有些難得的小心:
“好,我知道了?!?p> 語氣中微微誘哄,卻又是極盡小心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