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二這半個月忙瘋了,每天子時歇息,卯時起床。也難怪,最近客棧里的旅客多了起來,清一色的俠士打扮,有帶刀的,有提劍的,也有趾高氣揚背負雙手的--于小二也明白,這樣的大概就是掌門了。
凌空客棧距離凌孔門的山門約六七里,當年凌空掌門李澗被仇人追殺逃到此處時,客棧老板還是個放牛娃,當他看到失血過多的李澗倒在樹林里的時候,著實是嚇了一大跳。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量,他一步一顫的扶著李澗上了牛背,把李澗帶回了自己家里,他老實本分的父母就靠著民間的土方和粗茶淡飯把李澗給救活了。
李澗在這之后拼命的練習刀法,終于將祖?zhèn)鞯牧杩盏斗òl(fā)揮到極致,逐步蠶食了各大門派勢力,將凌空門的聲望推到巔峰。為了報答這一家人對自己的救命之恩,他修建了這家客棧,交給他們一家打理,并將房契、地契等全都交給了他們。三十年來,每當自己有重大決定或者重要賓客,他都是在這里會客的。當?shù)氐哪贻p人想投入凌空門而不得的,都會投身于凌空客棧,干起店小二的活計。一來可以瞻仰李掌門的風采,二來嘛,也是可以混個臉熟,為將來進入凌空門做準備。
于小二就是這個打算,他已經(jīng)在凌空客棧待了五年,每天勤勤懇懇的勞作,一有空閑就往凌空門跑,守衛(wèi)們自然是不讓他進的,他就躲在墻角跟,或者在地上刨個小洞,或者搭個梯子,往院墻里面偷看、偷學凌空刀法。被抓到是常有的事兒,但掌門也不怎么責怪他,常常是呵斥幾聲,就把他放了。每年他都會嘗試請求掌門收了他,但掌門總是上下打量他一番之后讓他回客棧去。但他不打算放棄,他決心一定要讓掌門看到自己的實力,然后讓他做這一批弟子里的大師兄。而事實上,他完全不必要那么懊惱,因為他已經(jīng)有了個響亮的綽號,喚作“編外大師兄”。
于小二還沒收拾完桌子,就聽到身后傳來蒼老而沙啞的聲音,
“小二,要一間上房?!?p> 說話的是一位面色慘白的老者,他約莫花甲之年,佝僂的身軀,深陷的眼窩,凌亂的白發(fā)。只有頭頂上高高的白玉冠能表明他的顯赫地位。
“好咧,老先生樓上請!”小二滿臉堆笑的回過頭來招呼。
“混賬,什么老先生?是虎嘯門掌門!”老者怒不可遏道。
“啊,原來是張若虎,張掌門,久仰久仰!”小二更加恭敬,雙手抱拳作揖道。一般主顧就已經(jīng)吃罪不起了,這等人物更加是不敢怠慢啊。
“嗯,你小子也知道我的威名,且饒恕你啦!”張若虎很得意的朗聲說道,殊不知就憑他去年跟師兄爭奪掌門之位失利后一氣之下跑出來自立門戶這等“傳奇”經(jīng)歷,江湖上已無人不曉他的“威名”了。
“嘿嘿,這是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小二順手扶著張若虎的左手,笑盈盈的準備陪他上樓去。
“你們掌門不是廣發(fā)英雄帖,讓我們這些個英雄豪杰過來參加‘拔劍大會’嘛?老夫本不愿再牽扯進這些個紅塵俗事,但你們掌門三番五次的請老夫來,老夫看他情真意切,萬難推辭,因此不顧自己年邁多病的身體,來捧捧他的場子?!彼硷w色舞的說著,眼神卻不往大廳里的人掃半眼。--這謊話、大話說得特別動聽之時,就連說話人都會覺得自己是在陳述事實了。
“您老可是泰斗了,必須得來的!”小二嘴上這么說,心里卻在暗暗發(fā)笑。
“哈哈哈,張掌門確實是大大的武林泰斗啊,我等晚輩他日如不能登上掌門之位,大可向張掌門請教一二,這背叛師門和自立門戶可都是大學問,再加上這一年多來不收高徒,自力更生、節(jié)衣縮食的高古品德,更是值得我們這些晚輩敬仰和學習”說話的是尋機門‘子’字輩小弟子,喚作霍子欽,平日里多得師傅溺愛,因此飛揚跋扈,目無尊長,好插科打諢。此刻他一臉得意的從長凳上站立起來,身旁的兩位師兄相視一笑,這樣的情形,他們已是再熟悉不過了。
“是哪個小輩在放屁?”張若虎霍然轉(zhuǎn)身,怒目圓瞪,散亂的頭發(fā)從小二臉上掃過,他并不認識霍子光,但從他們的裝束和佩戴的珠寶玉器就知道了他們的師承,于是反唇相譏道:“霍昀這老小子也不好好管教自己的不肖徒孫,讓你們這些鼠輩出來大放厥詞,尋機門的臉是不打算要了嗎?”
“前輩有所不知,家?guī)熤慌闪宋覀儙讉€不中用的徒弟來參加大會,他老人家忙著收拾我門中妄圖叛教自立的幾條野狗咧?!被糇託J有恃無恐,嘴也越來越不饒人了。
霍子欽的兩位師兄剛笑出聲,就看到了師弟臉頰上突如其來的血紅印子。他們霍然起身,都拔劍怒視張若虎,準備為師弟找回場子。
“哎喲喲,沒想到只是個牙尖嘴利的黃口小兒,手上功夫卻是稀松平常得緊??!”張若虎一擊得手,心情大為暢快。他本對尋機門的尋機劍法有幾分忌憚,聽聞這路劍法的主旨要義即為伺機而動、一擊必殺。而要做到伺機而動,則又需眼明手快。自己以武林前輩之尊,若一擊未中,怕是于臉上無光,若未中之后再被這小輩反制,怕是更會淪為天下笑柄了。因此他這兩巴掌,實乃其畢生所學拳腳功夫的精髓,出其不意的迅雷之勢,化肉掌為虎爪,轉(zhuǎn)瞬間呼嘯而上,讓這個不學無術(shù)的青年劍客不禁目瞪口呆。
“師弟,你且靜坐,師兄定會為你討回公道!”五師兄霍子玉手按劍柄,臉色鐵青道,“張若虎,拔劍吧!”。
“哦?你小子是霍昀的第幾個徒弟,敢直呼老夫的名諱”張若虎心里暗暗吃驚,自己露了一手后,居然沒能震驚這些小輩,是他萬萬沒能預(yù)料到的。
“霍子玉?!被糇佑褫p輕地說。從起身之后,他就一眼不眨的怒視著張若虎,眼神好似一團烈火,又好似一匹野狼,在炙烤和撕裂著他的對手。
張若虎神情大變,一臉駭然。他聽聞霍昀有這么一個徒弟:資質(zhì)不高,悟性極差,勤學苦練尋機劍法起手式三年而未成,后被霍昀逐出師門。五年后,這個曾經(jīng)的少年再次拜入尋機門下。這次,他能拜入尋機門下的原因只有一個--霍昀當年的上百個徒弟,被他殺得僅剩四人!這個徒弟就是霍子玉!
張若虎萬萬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形下,遇到這樣一個魔鬼。他的后背突然感覺到徹骨的陰冷,額頭上開始大顆的冒著冷汗,甚至雙腿都開始不停的顫抖。他知道這次是在劫難逃了。他心里非常清楚,單輪武藝高低,他未見得就會輸與霍子玉。但他曾經(jīng)仔細打聽過有關(guān)這個殺人狂魔的江湖傳說,他清楚的知道,霍子玉那種不要命的劍招和如饑似渴的殺意是多么的令人絕望。聽說他這五年里每天都在與惡魔進行賭命搏殺,身上早已布滿了層層疊疊的刀疤和傷痕。還有人說他身上的傷痕是惡魔賞賜的,它們賦予了他刀槍不入的軀體。
張若虎已經(jīng)開始懊惱,自己一時氣憤,忘記了尋機門里的這么一號人物,他也開始責怪起對方來,這家伙怎么都不出來行走江湖的?害得自己完全不清楚他的容貌······
“原來是子玉兄,久仰久仰!”張若虎氣若游絲,拼命擠出一絲笑意道。
“張若虎,拔劍!”霍子玉冷冷道。
“老夫······我······那個······今天并未持劍?!睆埲艋⑵疵仄约旱拇笸龋允棺约翰恢劣跁炦^去,他似乎已經(jīng)嗅到自己血濺當場之后的那股味道。
“那我可要進招了!”霍子玉拔出了他黢黑的長劍,陰冷的劍身上似有千萬亡靈在哀鳴。
“霍兄且慢!”李澗穩(wěn)步走來,抱拳對霍子玉說道。于小二早已察覺出這場矛盾將被激化,因而疾馳進凌空門,飛報李掌門去了。
“哦,李掌門,有何賜教?”霍子玉只余光掃了李澗半眼,雙目依然不肯放過可憐的張老叟。
“霍兄,此間乃李某所建,這幾日承蒙天下英雄不棄,光臨此間,鞍馬勞頓,尚有照顧不周之處,若霍兄此時大動干戈,只怕劍氣縱橫之時,此間將不復(fù)存焉!諸英雄恐再無歇身之地矣!”李澗緩緩說道。
“既如此,張若虎,我們?nèi)サ晖馇写?!”霍子玉不為所動,似乎沒人能阻止他手刃張若虎了。
張若虎此時已是魂飛魄散,他一直在找機會、一個空隙,他借希望于霍子玉有一剎那的愣神,然后自己就可以利用自己上乘的輕身功夫溜之大吉,什么江湖名聲和威望,對于此刻的他來說,都是一文不值的,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他什么都可以拋棄掉。
“李······李掌門,救······我······”此前神采飛揚的張若虎現(xiàn)在恰如一只病貓。大堂里的人本覺得十分好笑,但一看到霍子玉手里那柄黢黑的劍和他鐵青臉龐上可怕的眼神,也不禁心里發(fā)毛,為張若虎長嘆一口氣了。
“子欽,此事因你而起,還需你來調(diào)解。依李某之意,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大丈夫生于天地間,本不該徒懲口舌之利矣。既事已至此,更不宜多造殺業(yè)。往你從中搟旋,勸說你師兄一二?!彪m為師兄弟,實則霍子欽較霍子玉小上一輪的年紀,李澗并以對待晚輩的方式稱呼霍子欽。
“李掌門言之有理,師兄,我看算了吧,小弟也有不對之處,既然他打了我兩個耳光,那我回敬他便是了?!被糇託J驚魂放定,見五師兄雙目如電,便情知大事不好,唯恐惹出更大的麻煩,來日被師傅狠狠責罵。
“我現(xiàn)在只想與張若虎決斗。”霍子玉根本就不為所動。
霍子欽臉色變得很難看,他自始自終都覺得自己的五師兄就是個瘋子,但他也從來不敢跟別人交流這種感受,他完全沒有膽量這么做,不光他沒有,恐怕連師傅,也只能對五師兄客客氣氣的吧,他有時候也想不明白五師兄待在尋機門的目的,明明他的武功不在師傅之下,他也憧憬過,如果自己有這么好的武功,早就出去獨自闖蕩江湖啦!當然,如果打敗師傅且不會被幫派追殺的話,那他一定會帶上師傅那個漂亮的女兒。
“那么二位請便,只是李某要先行告知,在我凌空門私自械斗者,將是我凌空門之大敵,李某不才,也只能舉本門之全力而討之!”李澗神色不變道,內(nèi)心已是怒火中燒,這個霍子玉,著實是不知進退,倘若任其在此胡作非為,亂殺一通,豈不是會讓我凌空門威嚴掃地?以后還怎么號令群雄?
“哦?原來李掌門也想賜教在下幾招?那就請拔刀吧!”霍子玉神色不變,只是將目光投向了李澗。
霍子欽望向三師兄霍子明,發(fā)現(xiàn)霍子明已經(jīng)是一臉慘白,他一直沒有機會搭上話,尋機門里,只有他偶爾能陪著五師兄笑一笑,而更多的時候,他只是五師兄的影子。這也很好理解,五師兄殺死了自己那么多同門,僅僅留下現(xiàn)在這四個師兄,如果這四位沒有成為他的影子、嘴巴、耳朵、眼睛的能力,恐怕早就命喪黃泉了。他們實在想不到霍子玉會在這樣的情況下惹上天下第一門的掌門,此時的他們,腦子里一定有一萬個念頭在飛散而過,而其中的一個,肯定就是跪下,狠狠的給李掌門磕頭,祈求他的原諒。
“既然如此,自當領(lǐng)教霍兄高招!”李澗道,他已是勃然大怒,這三十多年來,敢于挑戰(zhàn)他的對手均已不在人世,他已經(jīng)習慣于別人對他的恭維和客氣,他一直覺得自己對別人禮貌是強者對弱者的憐憫和賞賜,而別人對他的禮貌,則是別人對他的卑躬屈膝和臣服。他禮貌地接受了霍子玉的挑戰(zhàn),為了補償自己心里的不平衡,他決定用粗魯?shù)姆绞綋魯∵@個自以為是的家伙。
他們開始并肩往外走,旁觀的人群也開始往外移動。有幾個好賭之徒悄聲的約定著賭約,不斷有人壓上自己的賭注······
張若虎可沒這份閑心,他只想快點離開,畢竟命差點兒沒了,現(xiàn)在雖然腦袋還在脖子上,心臟還在胸腔里跳動,但胃里可是因為缺少盤纏而錯過好幾頓了。他決定開溜。悄悄跟在人群后面,一出門就輕飄飄的飛走了。
他可能只高興了一剎那,就莫名感覺到胸口一陣絕望的刺痛,一柄黢黑的長劍穿過了他的胸膛,毫無征兆的留下甚至還沒來得及噴血而出的傷口。
李澗憤怒到了極點,他本來是可以阻止這次鬼魅的一擊,但他終究還是輕敵了,他以為憑著他的威名,霍子玉無論如何也不會不給他一份薄面,至少不會在他的地盤,當著他的面,屠豬宰狗般了解別人的姓名。而旁觀的人群何嘗不是如此?他們的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和恐懼,然后舉起飽含微弱希望的眼神,齊刷刷看向李掌門。
“霍兄如此草菅人命,那李某自當全力以赴,給在場的諸位好漢一個交代?!崩顫敬邉诱鏆?,激流而發(fā),將遠在三尺外一位俠士的一柄尋常短刀吸入掌中。這一手功夫利落得緊,引得身旁的眾人暗自喝彩,信心陡增。那位貢獻了寶刀的俠士則左顧右盼,甚是得意,好似自己打了個大勝仗一般。
霍子玉冷笑兩聲,也不搭話。
“報!掌門,少掌門說有急事,請掌門回去定奪?!绷杩臻T的一個小弟子飛奔而來,氣喘吁吁地道。
“待我了結(jié)了此間之事,即回!”李澗處變不驚,輕輕說道。
“掌門,請容屬下近前附耳。”小弟子神情慌張,小聲試探著,唯恐掌門不悅。
“也罷,你近前來?!崩顫舅刂獎C兒辦事穩(wěn)重,若不是有大事發(fā)生,也不會令這個小弟子到此傳信,想必是門中已有驚天之變,但他表面上卻是要不露聲色,不讓旁人看出破綻。
那小弟子將嘴貼到掌門耳旁,也就一句話的功夫,李掌門的臉色轉(zhuǎn)為鐵青和陰沉,隨后又轉(zhuǎn)為平淡如常。
“霍子玉,今日且饒你,他日如若相遇,定當討教閣下高招”。雖然極力裝作平淡如常,但內(nèi)心的波瀾卻也出賣了這位縱橫江湖三十余載的武林泰斗。因此前半句實乃內(nèi)心寫照,后半句則強壓心性,生出了些許客氣。
“李掌門請便!”霍子玉依然在冷笑,好似一切都在他的預(yù)料之中。
而李掌門已經(jīng)回身上馬,飛奔凌空門而去。
李澗回到凌空門,下馬走入廳內(nèi)。李凜已是急得六神無主,正在大廳里來回踱步,他長得一張國字臉,濃眉大眼,高鼻闊嘴,一副短髯盤根錯節(jié),如根根鋼針扎在臉上,但凡熟識他的人,都知道,他雖長相魯莽,卻是一副沉穩(wěn)的脾性--跟他那面目清秀的同胞兄弟,恰好相反。李澗見到一向沉穩(wěn)的長子如芒刺背般地坐立不安,心下已多了幾分應(yīng)對的準備。多年的處世經(jīng)驗使得他依然不動聲色,穩(wěn)步踱入上首的一把太師椅。李凜瞧見父親,俯首就是一拜。
“孩兒看管不力,弒神被賊人盜走,如今已不見蹤影了,特遣人請爹爹回來,拿些主意?!?p> “可有些蛛絲馬跡?吾兒須知,弒神之下的玉石,可有上千斤的重量??!”李澗問道。
“敵寇顯是武功卓絕之輩,且是有備而來。先行打暈在現(xiàn)場看護的十余名弟子,后獨自一人將弒神與玉石搬入馬車,行竊時唯恐打草驚蛇,故而停留時間很短,中途發(fā)力留下的腳印和馬蹄印并未完全被掩蓋?!?p> “只是這手段卻不甚高明,這世上武功卓絕之輩,倒也并無幾人!”
“爹爹所言極是!”
“罷了,你且退下,待為父思忖一二?!?p>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