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債務(wù)
這一次，總算是聽見真話了。
李白長嘆了一聲，問：“說吧，究竟是什么事兒？”
雖然陳實這個家伙晃了他這么多次，但他每次塞給李白的活兒，確實都是十萬火急——李白雖然很不爽，但卻不能放著那些陷入困境的無辜者不管。
孩子走丟的父母，失去兒女之后孤寡一身的老人，被流氓和地痞糾纏的少女，乃至被綁架勒索的苦難家庭。
難道看到了，還能掉頭走人么？
能幫一把是一把……
況且，陳實給錢也爽快啊，雖然不多，但多少能緩解一點債務(wù)壓力，也不算白跑。就當在光德坊打零工了。
“這次的事情比較麻煩。”
陳實猶豫了片刻，說：“高利貸?！?p> “什么意思？”李白皺眉。
“邊走邊說吧?！?p> 陳實嘆了口氣，在前面帶路，穿過光德坊的街道，在狹窄的小巷之間穿行：“坊里，有個叫姚余的家伙，不務(wù)正業(yè)，還不知道被誰帶著，開始賭博，大長老勸了很多次都不聽，借了錢，他又不還，久了之后，大家都不愿意借錢給他了。他就鬼迷心竅的去借了高利貸，結(jié)果不識字還被人騙著畫了押，還不上錢，就只能拿房子抵債……”
李白跟在后面，不滿的搖頭：“要我說，這種人咎由自取，還管他干嘛？”
“他活該倒霉，可老婆孩子是無辜的，總不能讓她們?nèi)ニ帨侠锇?？?p> “……這種人還能找到老婆？！”李白不解。
陳實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李白跟在他身后面，穿過污水橫流的小巷，小巷兩側(cè)的那些破爛的大門都緊閉著，有膽大的孩子探出頭來看他們，看到陳實，便喊了一聲阿叔。
陳實眉開眼笑的伸手，捏了一把小孩兒的臉，然后從袖子里摸出了一塊糕餅給他。小孩兒捧著糕餅高高興興的就跑回去了。
他襤褸的衣衫下面露出兩條沾著泥垢的小腿，笑臉卻那么鮮艷和快樂。
“總要生活的，李白?！?p> 陳實走在前面，輕聲說：“很多時候，大家都沒有改正的機會，也沒有那么多選擇。有很多人的生活就是這么單薄又脆弱，但凡犯一點錯，一輩子就全完了?！?p> 李白腳步停頓了一下，回頭看著那院子里小孩兒奔跑的背影，還有低頭勤勉漿洗著衣服的瘦弱婦人，嘴唇動了動，沒有說話，也無話可說。
前方傳來喧囂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呵斥和怒罵，還有更多人在躁動的怒喝。
“我們快到了?！?p> 陳實回頭，晃了晃手里的小布包：“大長老出了錢，愿意幫他還上這筆債，可能不能幫那個無辜的女人和兩個孩子保住房子，就看你了?！?p> 李白按了按手中的劍，頷首。
隔著前面的人群，能夠看到門口鬧成一團的樣子。
院子里雞飛狗跳的，水缸都沒打破，有兩個孩子抱著，坐在門外的墻邊上，抹眼淚哭泣著。
而在門口，有個黒瘦的男人早已經(jīng)被打的頭破血流，說不出話來。
圍觀的人早已經(jīng)義憤填膺，雙眼里冒著火。
云中人本來就時代居住與黃土和荒漠之中，民風彪悍，一言不合動輒斗毆或者快意恩仇的事情從不罕見。
雖然姚余不是個東西，但街坊鄰里哪里受得了孩子和無辜的婦人被這么欺辱，早已經(jīng)抄著桌椅扁擔還有柴刀將那兩個找上門的惡漢圍住。
倘若不是有坊里的巡邏抓賊的坊衛(wèi)勸阻著，早已經(jīng)見血了。
偏偏如此，那兩個穿著青衣的男人卻無比張狂的瞥眼看著周圍的人，絲毫不在乎他們想要做什么。
“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前面一個臉上帶疤的瘦高個手里拿著一張畫押按了手印的契約，戲謔的嘲弄：“怎么？云中人了不起？云中人就可以欠了錢不還？這里可是長安，天子腳下，可是有王法的！”
“放貸的狗東西，還敢這么猖狂！”
人群前面，頭發(fā)花白的老人瞪大眼睛，怒視著那兩個毫無良心可言的惡棍，怒斥：“真當別人不知道你們這些家伙做了什么好事么！”
“想打人？”
瘦高個笑了起來，竟然不顧那些舉起來的扁擔和棍子，走上前來，指著臉，嘲弄的說：“打啊，阿公，不怕我們報官的話就打啊，持械行兇，好可怕啊。到時候鴻臚寺的人來了，別把你一把老骨頭給送進去了?！?p> 周圍的云中人頓時大怒。
“打死這兩個狗日的！”
“弄他！”
“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維持秩序的坊衛(wèi)面色發(fā)苦，攔在激憤的人群前面，臉漲的通紅，偏偏還要被街坊們罵個狗血噴頭，幾乎快要扛不住。
眼看著陳實來了，宛如看到救星一般，幾乎都快哭出來了。
“大家都靜一靜，靜一靜……這事兒交給我就好，街坊們別沖動?！?p> 陳實推開人群走了進去，安撫著那些激憤的坊民，明顯看得出這個年輕人在坊市里很有威望，眼見他來了，紛紛讓開了一條道路。
“你又是哪個？”瘦高個冷聲問。
“坊里的會計而已，兩位別激動，有話好好說?！标悓嵭χ矒?。
“誰特么跟你好好說！”
瘦高個嗤笑：“你常飛爺爺是來收債的，無關(guān)的人滾一邊去！”
“收債對吧？”陳實抬起手里的包裹：“這錢，坊里幫他出了，兩位數(shù)數(shù)看，夠的話，就請寫個收條，把欠條燒了，回吧?！?p> 常飛和他身后同伴的面色一變，遲滯了瞬間，立刻又越發(fā)兇狠。
不耐煩的揮手，一把打掉了他手里的包裹。
沉甸甸的包裹落在地上，就滾出了一錠錠的銀子，沾染了泥水，不再鮮艷。
“誰他媽稀罕你拿點錢！”
常飛怒聲說：“契書上寫得好好的，二十兩銀子，逐日起釘，月息六分，換不上錢，就拿房子抵債！這都三個月了，姓姚的吃了熊心豹子膽，連利息都不還，還留著房子做什么！”
“我根本沒拿那么多錢?！钡厣项^破血流的姚余哭著辯解：“我發(fā)誓，我就借了十兩，十兩，當月我還了，他們非要說我沒還清……”
“閉嘴！”另一個魁梧的家伙一腳提在了他嘴上，又激起了周圍一陣義憤和怒斥。
李白聽了只覺得可笑。
這分明一開始就是盯著對方的房子做的局，二十兩銀子，連個門板都買不下來，這伙人分明是想要直接把房子吞了，轉(zhuǎn)手再找個人傻的賣出去。
“有話好好說，不要動氣?！标悓嵭θ莶桓模骸霸蹅兒煤蒙塘?，沒必要走到這一步?！?p> “欠債還錢，房子叫出來！”常飛怪笑著，“沒得商量！”
陳實最后再問：“真沒有？”
“沒有！”
于是，陳實了然的頷首，回頭，看向了人群之外的李白，“這事兒交給你了?！?p> 李白正低頭，摸著身旁孩子的腦袋，對他說著什么，從懷里掏出了兩枚銅錢，放進了孩子臟兮兮的手心里，拍了拍他的腦袋，將那個小孩兒趕走之后，才慢悠悠的走上前來。
看到他腰間的劍，常飛的面色微微一變。
“朋友，青衫會辦事兒，給個面子，行個方便……”
“誰跟你是朋友？你配么？”
李白眼睛都懶得抬，“契書呢？給我看看？”
常飛表情僵硬了一下，神情就變得兇狠了起來。
可緊接著，他看到了李白腰間吐出一寸的劍刃，宛如霜雪一般的寒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我說，契書，給我看看?！?p> 李白再次重復(fù)，那聲音毫無溫度，冷的嚇人，哪怕是周圍圍觀的人都不由得脖子縮了一下，感受到那如芒在背的寒意。
“怎……怎么……想明搶？”
常飛的眼角狂跳著，后退了一步：“我們可是有備份的，毀了沒用！”
李白懶得廢話，劈手奪過了契書，借著巷子口的微光，低頭端詳。
“借銀二十兩，月息六分……”他逐字看完，了然的頷首：“確實沒錯?！?p> “這，這是當然……白紙黑字，明白寫著的！錯不了！”常飛正準備說什么，就看到了李白伸出手來：“房子轉(zhuǎn)讓的契書呢？既然上門要債，別說你沒帶?！?p> 常飛下意識的向懷里看了一眼，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感覺到一陣雪光從眼前飛掠而過，空中傳來幻覺一般的清脆聲音。
他胸前裂開的口子中，就落下了一疊早就準備好的契書來。
李白隨手接住，逐張翻看著，很快，了然的頷首，“還真是有備而來，欺負不識字的尋常百姓倒是足夠了?！?p> “我們可都是……”常飛已經(jīng)心生退意，可還沒說完，卻看到李白彎腰，拽起姚余的手，直接蘸著血讓他按下了手印。
他愕然的愣住了，難以置信。
“你們就想要這個，對吧？”
李白晃了晃手里的契書，似笑非笑的問，而周圍的人已經(jīng)難以置信，還有的人已經(jīng)罵出聲來。
陳實愣了一下，卻沒有說什么，反而還攔住了身旁那些發(fā)怒的人，不解的看向李白。
常飛的表情僵硬著，艱難的擠出一個笑容：“您……您這是……”
“你們不是想要房子么？”
李白問：“契書就在這里?！?p> 他的手掌松開，手中的紙張落下，飛在空中，眼看就要落入路邊的泥漿里，常飛頓時撲了上去，手忙腳亂的將契書捧起，如獲至寶。
“但你不覺得少了點什么嗎？”
李白端詳著他的面孔，輕聲提醒：“只按一個人的手印，可是不作數(shù)的……”
“對對對，大爺說的對！”
常飛喜笑顏開，竟然直接咬破了手指頭，將手印按在后面的落款上。
捧起契書，掉頭就走，還沖著李白點頭哈腰：“下次小人做東，一定請大哥喝酒……”
“酒就不用了?！?p> 李白扳著手指頭數(shù)著時間：“算算時候，也該到了?！?p> 話音未落，眾人一陣驚呼，便有一個影子憑空出現(xiàn)在墻頭，少年向下俯瞰，緊接著不等他們有所動作，少年手中就飛出一條鎖鏈，將他纏的死死的。
一時間的變化，所有人竟然都沒反應(yīng)過來。
泥漿里，灰頭土臉的常飛驚叫：“什么人！青衫會辦事兒，行個方便！小心，我們可不是吃素的……小心我報官??！報官！”
“不用報了?！?p> 李白蹲下身，看著他的臉，微笑：“官這不是已經(jīng)來了么？”
“好家伙，第一次看到有人當著大理寺的面敢放高利貸，當場抓獲！”
元芳直接跳下來，一腳踹在那個家伙的臉上，不解氣，又踹了一腳：“就是你們這群狗東西每天或作非為，我們?nèi)镜娘L評才越來越差！”
緊接著，小巷兩頭竟然傳來了密集的腳步聲。
剛剛收了李白銅錢離去的那個小孩子去而復(fù)返，身后帶著一群神情肅冷的官差沖了進來。
“等等，等等，大人……我們沒有犯罪??！”常飛驚聲尖叫：“我們只是來討債的，有契書，契書為證??！”
“傻了吧？”
李白憐憫的搖頭：“凡私放錢債及典當財物每月取利并不得過三分，年月雖多，不過一本一利；違者笞四十，以余利計贓，重者坐贓論罪，止杖一百……回頭記得查查，是哪個狗膽包天的家伙給他們當保護傘，記得一并懲處了?！?p> 后半句是對元芳說的，元芳冷哼了一聲，沒有理他。
而周圍的人反應(yīng)過來之后，頓時一陣歡呼，興高采烈。
雖說江湖兒女看不起朝廷的鷹犬，可鷹犬如果能站在自己這邊，那誰也不會往外推啊不是……
紛亂之中，李白伸手從常飛的手里將房子的契書拔下來，交給了身旁的陳實。
“你們自己看好咯，契書在手里，讓那個家伙好好干活兒還錢，能不能洗心革面，就看你們的了?！彼ｎD了一下，惆悵輕嘆：“欠條這種東西，可不能亂簽啊?！?p> 在狄仁杰手里狠吃過一次虧之后，就算李白再怎么傻，也應(yīng)該知道補課了。
和精通律例的狄大人比起來，這群街頭勒索的家伙簡直被甩出十條街去！
“我替街坊們謝謝你?！?p> 陳實感激的收下了契書，眼看他沉痛的樣子，以為他想起了什么傷心事，就沒有再多提。誰都不知道，幾個月之前，李白也算腰纏萬貫的土豪……
等這一攤亂子收拾完之后，元芳才找上李白。
“這次知道提前和我們打招呼了，看來罰錢還是有用的嘛?！痹夹ξ恼f。
李白撇嘴：“你們家狄大人總是給我說規(guī)矩長規(guī)矩短的，可規(guī)矩總要給人過的好才行。這種事情我不管，或許也還會有其他人管，但如果你們來管，情形總會好些?！?p> 他停頓了一下，咧嘴笑了起來：“大案要案很重要，但夠不上處置程度的惡棍更多。如果不想讓我這樣的游俠一次次以武犯禁的話，就請你們再努力一點吧?！?p> 元芳揉著臉上睡眠不足的黑眼圈，表情抽搐起來。
可很快，就有一包從陳實那里拿來的桂花糕塞進了他的手里。
“這個，給你?！?p> “哼，怎么？”元芳領(lǐng)著桂花糕，瞥眼看他：“賄賂我？”
“我記得你不是家里還有弟弟妹妹么？送他們的，小孩子都喜歡吃這個?！?p> 李白笑起來，伸手，用力的揉了一下他的耳朵，比劃了一下彼此的身高差距，得意的點頭：“你也多吃點，長個子！”
嘎嘣。
元芳牙齒咬碎的聲音傳來。
這個家伙……
真是一點都讓人欣賞不起來！
很快，短暫的晴朗之后，遠方黯淡的天空中，有遙遠的雷鳴降下。
在這個悶熱的午后，暴風和雨再次降臨。
吞沒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