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東晉太和四年(公元369年),前燕吳王慕容垂因枋頭之戰(zhàn)功蓋朝廷,燕廷太傅慕容評與太后可足渾素與其不和,特意構陷,設計巫蠱案殺害吳王妃段氏,吳王慕容垂與其嫡子慕容令經人指點,假借外出打獵之名投奔前秦。
前秦皇帝苻堅對慕容垂賞識以久,得知慕容垂前來投奔,出長安百里相迎,待到見面時特意對慕容垂說道:“天生賢杰,必相與共成大功,此自然之數也。要當與卿共定天下,告成岱宗,然後還卿本邦,世封幽州,使卿去國不失為子之孝,歸朕不失事君之忠,不亦美乎!”又封慕容垂冠軍將軍,賞賜鉅萬。
待到當年臘月之初,燕國失信,未將聯秦抗晉時給予秦國的酬地虎牢關如約奉上,前秦皇帝苻堅大怒,遣大丞相王猛、大將軍鄧羌統(tǒng)兵三萬伐燕。發(fā)兵之初,大丞相王猛以慕容令為燕國之人,熟悉燕軍近況為由提請其擔任參軍,封榮威將軍。
慕容垂乍到燕國,正愁無功以報皇恩,大丞相王猛所提正和其意,遂大軍開動之前,便派慕容令為先鋒官進抵洛陽城。
長安城東市南側有一寬闊宅邸,已空置許久,近些日子宅門前突然熱鬧起來,每日里盡是車馬盈門;若問為何會出現此種光景,原來是這宅邸來了新主人,正是剛剛受封的冠軍將軍的慕容垂,來的些個訪客也都是看準了慕容垂受了皇帝的寵愛,前來巴結的。慕容垂倒是行事謹慎,低調的很,每每來的是無關緊要的人,都叫家丁以各種理由打發(fā)了。
段禾倚靠在門庭腳房,捶打著雙腿,胳膊里夾著掃帚哆里哆嗦的埋怨著:“這門前的雪還沒掃完,都來回跑了十幾趟了,不過巳時,來了這么多客人,這我家王爺在燕國時也沒見這等風光過啊……若是再來些人,怕是到晌午都掃不干凈這大門前的雪了。”
正在此時,北街轉彎處轉出一只隊伍,前頭有三個散騎校尉,后頭跟著十六騎秦軍騎士,中間是一定八人抬的上圓下方官驕,段禾聽見人馬的腳步聲,轉頭看去,那隊人馬徑直朝著此處而來,不多時便到了眼前。
那牽頭騎馬的散騎校尉下馬說道:“這位小哥,麻煩通稟一聲,王丞相特來會見!”
段禾緩了緩神,這些日子雖常常幫著搪塞門客,但大丞相王猛他還是知道的,聽到此處忙得還禮,飛似的向府內跑去。
官驕中傳來聲音:“既然已經到了將軍府邸,咱也別耍什么丞相的官威,趕緊落驕。”驕卒們壓驕起簾,王猛彎身從官驕中出來,整了整衣襟,立身在府門外等候。
不多時,就見慕容垂正裝齊備,領著府中緊要的人物匆忙來到府門外迎接,兩人一陣寒暄,慕容垂便將王猛請進府內。府中各司也此時受命,為款待貴客做足準備。
王、慕二人就著秦燕兩國軍民政要之事談的你來我往,王猛又以燕國不識大體、冤栽功臣之事訴以慨嘆,相談不就便博得了慕容垂好感,談及其用兵之神、治軍有序的過往,話語之中玄機奧妙。頌說苻帝美德,愛才稀將,共圖美好,聽的慕容垂十分受用。
慕容垂自棄燕投秦以來,由秦帝苻堅多加贊頌賞識,引得周遭一片諂媚,今日又得大丞相王猛贊許,心中自然是一掃燕國時的晦氣。時至中午,慕容垂便在府中設宴款待王猛眾人,席間眾人推杯換盞,一團和氣。
酒至憨處,大丞相王猛突然面帶沮色,似有相見恨晚、依依惜別之情,激昂道:“苻皇帝命我率軍討伐燕國,令公子已領先鋒之軍進抵洛水,我三路主軍明日便要上路,猛今當遠行,何以贈我,好使我睹物思人?。俊?p> 慕容垂自王猛進府以來,聽得他說的都是鞋及其受用的話,又想到慕容令已為先鋒官進抵洛水,如今借著酒勁兒,想著若能和王猛修好,慕容令再立得軍功,自己在秦國便無后顧之憂了。此刻聽得王猛之言,慕容垂暢快道:“自我踏至秦國以來,里里外外皆無什么貴重之物,如今垂無以相贈,唯有腰間鑲金佩刀,乃是我祖?zhèn)髦铮癞斔徒o丞相,也好祝丞相所向披靡,早日兵至鄴城?!?p> 王猛雙手接過金刀,眼中含淚說道:“將軍真乃大義之人,苻皇得將軍,已然得天下半壁,你我自當盡心輔佐,做廉頗藺相之功,安定天下啊?!?p> 慕容垂聽得王猛說道慷慨激昂,不禁心悅誠服,又與王猛連喝了數杯,酒席尾聲,王猛醉醺醺又道:“今日受將軍盛情,明日出征定然兵至城開,猛有一請求,請將軍成全啊?!?p> 慕容垂此時已是酒過七旬,豪情義氣攻占心頭,聽到王猛訴說,隨即答應道:“丞相盡管開口,何來成全一說?!?p> 王猛繼續(xù)道:“可否贈我一家將,也好方便于我與令公子之間傳達私信?”
慕容垂雖然飲酒甚多,聽得與慕容令傳達私信一說,心中喜悅,心想:“莫不是王丞相出征之時要為其子安置急要軍事?!彼旌浪瑪[手道:“此事簡單。”說罷朝堂下威聲道:“金熙,你且過來?!?p> 堂下散席出站起一健碩漢子,年齡四十左右,面容忠厚。來到桌案前,拱手道:“家主,有何吩咐?”
慕容垂威聲說道:“今日,你且收拾好行李,隨王丞相回去,自你來我府中后,最是得力能干,到了丞相麾下,好生效力?!?p> 金熙聽完,跪拜道:“喏!”
王猛早在席間注意此人,見其面大晦色,似為胸有大志而不得施,身有大仇而不得報之人,方才與慕容垂要人,不想慕容垂真將此人招來相贈,心中暗嘆:“真是天助其功啊?!?p> 酒宴輪轉已近申時,王猛以翌日出征為由止宴回府,慕容垂雖酒酣飯飽,卻也不敢耽誤軍機大事,故一路寒暄將王猛送出府外,目送其官驕轉過街角才肯回府。
十五日后,大丞相王猛兵至洛水西岸,見慕容令所領先鋒之軍扎營于此,此間與洛陽太守慕容筑已經小戰(zhàn)了幾次,那慕容筑雖駐守洛陽,卻是個草包,幾次與慕容令交手都大敗而回,慕容令馬上長碩,馬下利劍,處處遏制這位同胞遠親,尤其慕容令自小從從叔父慕容影那里學來的無敗劍法,馬上步下已難逢敵手。
燕廷畏懼慕容垂父子,而燕國軍民百姓卻視慕容垂父子為救國英雄,連日以來洛陽城中士氣低落,太傅慕容評本無什么治國韜略,秦燕交戰(zhàn)以來,遲遲不發(fā)援軍,如今城中軍民本就無心戀戰(zhàn),聽得秦國后軍已至,更是上下離心,此時王猛寫了一封書信派人射入城中,慕容筑自知無法與之抗戰(zhàn),便于正月之出舉城投降了。
王猛以慕容令先鋒搓燕軍之勢,又以書信攻燕軍將領之心,不費吹灰之力就將洛陽城收入掌中,此役大捷,王猛卻沒有繼續(xù)進兵,只是在洛陽周遭布防,于城中充糧。
一轉眼已經是三月過去了,王猛自上次讓慕容令圍困洛陽之外,再未布置什么重任差事,倒是封了從慕容垂身邊討來的家將金熙帳前常侍一職,經常委派其來往于前線和后方之間。
一日,王猛坐于帳中,喚金熙前來問話。金熙只當是又有些瑣事需要來辦。
金熙入得太守府堂內,見王猛坐于中堂,手握兵書,低聲道:“大人,有何事吩咐?”
王猛也不抬頭,突然問道:“金熙,你說當今世上,何人可為英雄?”
金熙聽得此話,心中一驚:“小人一布衣出身,怎敢妄加評論人物??!”
王猛微笑道:“自那日我于將軍府見你以來,見你眉宇之間尚有英氣,似有心中抱負難平、仇不得報之意,可是真的?”
金熙被王猛一席話說的目瞪口呆,忽的跪在地上不敢言語。
王猛見金熙忽然跪下,故作疑惑說道:“金常侍此舉是何緣故啊?”
金熙硬著頭皮答道:“熙聽丞相之言,不知何故,不……不敢起身。”
王猛大笑說道:“你自隨慕容垂叛燕以來,故國家眷多被牽連,你心中可存恨意?”
金熙此刻衣襟都已經濕透,聽到王猛提起故國家眷,瞬間怒從心中起,咬牙道:“卑職恨不能將太傅慕容評碎尸萬段!”
王猛又接著悠悠然說道:“據我所知,慕容垂叛燕之前,想去龍城避禍,因有人告密才不得以倉惶西渡,曾有人勸其造反,只可惜一代英雄卻無雄主之心,如若不然,你那些家眷也不會因為時間倉促而未能走脫,受了連坐之刑啦?!?p> 金熙忽然站起身來說道:“丞相……丞相所言皆為事實,太宰慕容恪之子慕容楷曾力勸我家將軍反了,奈何我家將軍……,”說到此處,金熙泣不成聲,又嗚咽說道:“奈何我家三十余口……都被殺了……!”
王猛隨即昂聲說道:“當今亂世,唯有豪強方能安天下,你家主人雖然一身雄才,卻因性情篤厚而不能保燕境民生,實在是悲哀,若我沒猜錯,當時勸你家將軍造反的人里就有你一個吧?!?p> 金熙拭干眼淚,悲聲說道:“我家將軍力挽狂瀾,拒東晉兵馬,卻遭人構陷?!闭f道此處,金熙口中語氣逐漸悲涼,繼續(xù)凄聲說道:“丞相所言不錯,當時除了慕容楷,我也是試圖勸將軍清君之側,力保新君,只可惜……只可惜我家將軍非真英雄也!”
王猛隨即迎合道:“好,說的好,你能看清這天下大勢就好,自古常言‘無毒不丈夫’,男子漢頂天立地,如不能成就一番大事,也要保家安民。若你愿意效命于秦,我自保你出人頭地,回燕報仇,如何?”
金熙此刻也是被王猛說道慷慨激昂,又單膝跪地拱手道:“熙自當全力孝忠,只是不知該當如何?。 ?p> 王猛肅然說道:“秦燕交戰(zhàn),我軍勢在必得,但是慕容垂終究是燕國之人,以他的性情,若他還在,你報仇大計勢必難以施展,那慕容父子也絕非可馴之人,我為秦國丞相,勢必要為秦國考慮,而對你而言,只要慕容氏在一天,你便無出頭之日。想那江南桓溫名言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若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我見你心中疾苦,才與你說的這些,你可明白?”
金熙聽完眉頭緊鎖,臉上面容忽明忽暗,王猛看出金熙心思,也不多言。金熙思索片刻后小聲說道:“丞相的意思是,要除掉慕容父子?”
王猛反問道:“意下如何?。俊?p> 金熙面容慘然道:“我…………。”
王猛急速說道:“剔除慕容,我早有計策,需得你幫忙,你能助我完成此事,我保你伐燕第一大功,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還可保你斬殺仇敵,報仇雪恨?!?p> 金熙心中思索明白:“大丞相如今已將話挑明,此間三月,又對他何其看重,若今日不答應,恐怕也活不過今晚了,莫不如就此答應了他,也不枉身為男兒來天地間一場?!毕肓T,沉聲說道:“愿聽丞相差遣!”
王猛哈哈大笑說道:“如此甚好?!?p> 金熙頓了頓問道:“不知丞相有和計謀?”
王猛轉身回到臺案前,說道:“此計還未到時候,你且回營,按兵不動,時候到了我自然會有動作?!?p> 金熙緩神道:“喏……”說完轉身出了堂外。
王猛見金熙走出中堂,從廳內叫出藏在墻后的四名堂衛(wèi),吩咐道:“你們四人,喬裝打扮,晝夜蟄伏在金熙帳外,守候十日,若有動靜,速速截殺?!?p> 那四人小聲回道:“喏!”
時光飛轉,榮威將軍慕容令接應第五批糧草已經歸來,王猛于堂中解決軍糧相關事宜后,又處理了慕容令入城時撞見的闖軍之事,傍晚時分,王猛吩咐左右,將金熙叫入府中。
金熙自上次答應孝忠于王猛之后,回去也曾內心焦灼了幾日,可最后一想到自己死去的那些家眷,心中便再無牽掛,一心想著如何能早日伐燕,報仇雪恨,至于什么家國忠義,已經不再考慮。
金熙步入堂中,雙膝跪拜道:“丞相,有何事吩咐?!?p> 王猛手拿兵書,側目望向金熙道:“金常侍,你可還記得之前我所提之事?”
金熙面容冷俊,忠厚的臉上付出一絲殺氣,森然道:“尊聽丞相差遣。”
王猛微笑道:“此計時機已到,你可準備妥當!”
金熙冷言道:“已然妥當。”
王猛手掌將桌案一拍,說了一聲“好?!彪S即從暗匣中拿出一只錦囊袖帶、一個一尺長絨布布袋說道:“今夜戌時,你將此錦囊,和此長絨布袋交于慕容令,就說:‘家主送來錦囊,怕你有詐,特將祖?zhèn)鹘鸬蹲鳛樾盼镆徊⑺椭?,切莫多問,切莫多言,信中已然寫清’,說完之后速速離開,你可記下了?”
金熙接過物件兒,點頭道:“卑職記下了?!?p> 王猛說道:“好,你千萬記住,不可多言,將我所說之事交代完后,速速離開。”
金熙爽口答應道:“卑職明白!”
王猛此刻又說,“此事辦完,你還得再辦兩件事,一件是明日傍晚,去西城一個叫韓七家中,贈與他三十金,傳話于他,讓他三日后去城東洛水西岸蟄伏于官道,監(jiān)視慕容令是否從此經過,有何動向速速來報于我;第二件就是,明日你傳話完韓七之后,便向長安進發(fā),限你不能早于十日之內到達長安,散播慕容令逃回燕國之言,你可明白?”
金熙聽得此處,心中驚懼,暗嘆:“好一個一箭雙雕?。 钡匀粡妷后@懼之色道:“卑職……明白?!?p> 王猛回身走上臺案說道:“金熙,走完這一遭,下一步便是你報仇……之……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