鑲滿廳壁的寶石似燦爛的星圖,循直壁盤攢著匯上穹頂之極,降下華光。六道晶芒萬丈的鏨槽在正央那塊方臺之腳倏地迸起,恍似六股白焰,奔向天穹六角,攀上穹緣,點亮那直嵌在廳頂巨大晶體。奇霓鋪灑在周遭,將那些擠縮在寶石間的古奧盧里斯文(古龍文)熠得金黃璀璨。
此刻,這里化為了光的世界。光們好似在歡歌,又隱隱在詠嘆些什么。它們在這蒙了細密土沙的地面上,舒展開雙翼,長吟著拓辟出它們自己的天空;它們在方臺四周匍匐,靜謐中遞送著秘隱的敬慕;他們在那亮金的鱗片上拂過,驅趕去那悠悠而上的細塵,讓這尊閃爍著雍華金光的雕塑繼續(xù)漫耀著眼眸。
雕塑?不,那不是雕塑,那是他靜靜踞坐在方臺前。他的眼神是那么空洞,仿佛靈魂早已脫身而去。而他深深沒進這土沙之中的爪指,他顫抖的爪指,彰示著他仍是個活物。他仿佛在做著一個抉擇,一個不容舛錯的抉擇,一個凌駕于時間之上的抉擇。
終于,他的鱗片由那盤著兩對虬角的頭顱,至他那骨片交疊成簇的尾端疾速翕張,那雙無神的眸子也回了魂似的,豎瞳竟撥轉起來。他的右前爪繃著骨,掐著爪,振擻著由土沙里脫出來,極緩地,仍振擻著,屈向方臺,屈向那方臺之上鏨著龍爪印的凹槽。
他的眼瞼在這一刻忽地合上了。那些過去的什么,隱隱要沖破他腦海中的鐵柵。
可是,他的顎角卻忽而揚上去,露出那閃著銀光的利齒。
可下一刻,他的眼角縮了縮,淌下一顆貼鱗的晶珠。
第二次來到這兒了。這,也許是最后一次。他知道,當他的前肢邁入殿廳之時,一切已經無法改變。那流光的翱舞,那無聲的匍匐,那是在歡迎他的到來,是崇敬,也是嘆惋;是對“創(chuàng)界”之子的歆羨,也是為他的未來送去的挽歌。
是的,他就是“創(chuàng)界”之子,他就是那個幸運兒,就是那個倒霉蛋。
可誰知道呢?他竟然真的選擇了這條路,接受了這份幸與厄交織的恩賜。
現在,他將開始他龍生中最華麗而悲壯的歷程。
振擻的右前爪懸在方臺之上,仍舊直繃著筋骨,頂得爪背細密的澄金鱗片參差不齊地交錯起來。仰起脖頸,緩緩睜開眼。他努力地迫使左右搖晃的豎瞳對準那飽蘊著霓彩的斜方晶體。他的身軀開始顫抖。他不知道這是絕望的恐懼,還是覓得終極的興奮。但,他明白,甚至,在成為“創(chuàng)界”之子那一天之前,他就已經明白了。
青少年的他,也是那么的天真。他秉持權威,熱衷學術,他同其他同齡龍在澄畢開穆爾(漢考舒爾所特設的培龍區(qū))接受所謂的引領。他立下志向,為了種族也為了自己。他為了自己的志向,拼命了命地奮斗。他確確實實是拼了命去奮斗??朔藬r在道路上的一切障礙,連龍的懶惰與貪婪,他也克服了,盡管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他渴求學識,注重實踐,他竭力筑起自己的精神殿堂,不得已忽略了體質的塑成。很好理解,他以為擁有學術就夠了,就能夠在漢考舒爾立足,就有一隅之地舒展雙翼,高昂脖頸,為龍族的未來探路。只要提出自己翔實的理論,予以無可辯駁的實踐論證就足夠了。
他費盡心思,傾力發(fā)掘,四下訪求,各處參閱,組織了一次次模擬,舍棄了一份份原以為無懈可擊的方案,總算是總結出一套稱得上完備的,能叫龍的社會循序提升的體制。再三審查與修改后,他滿懷希冀地,同自己的費斯康科舍(總引領者,類似于班主任一職)介紹了自己的構想。他得了回報——一個響鼻。
什么意思?!他的怒火一下子涌上來,他一個吐息差點沒吐出去,好炸碎那條蠢貨的腦袋!但他忍住了。也許真正有腦子的龍需要認真尋找。
辛苦壓抑到畢業(yè),他輾轉于漢考舒爾(龍族獨立聯邦王國)、德提利蒙頓(龍族共和制類似委員會政體國家)與霍澤弗洛尼亞(龍族科技獨裁制國家),只為求得一個贊同,一個能夠躋身的夾縫。
這看似徒勞的行為真的得了回報。他的方案被埃塔佐菲爾(漢考舒爾的科研專屬地區(qū))采用,該地區(qū)一躍成為漢考舒爾的第二中心。但,沒有龍來找他。就像墮入深潭的砂礫,緩緩地溺下去,返上來的只是深潭的冷水。
他的企盼一點點地被削磨,終于,他耐不住了。他直驅文化部說理,無龍理睬,甚至這一套方面被掛在了另一條龍名下。他氣不過,闖進埃塔佐菲爾咆哮般問責,他從未那樣失態(tài),他也從未想過,這會徹底改變他自己。
他記不清自己被毆打了多久,他只記得,自己躺在一條泥水溝里,不住地咯血,渾身像是擰作一團地疼,疼的撕碎他的心。
那時的他是無比冷靜。無比冷靜地被送到醫(yī)護部,冷靜地看著那龍給自己脫臼的前肢與折得錯位的雙翼復位。在那里,他整整待了半個月。直到身上脫落鱗片的地方重煥起光,他才回到自己的巢穴。
合上自己洞口的光門,他倏地四肢一軟,癱倒下來,渾身遭了電擊似的顫著。冷靜在這一瞬之間散了。他的世界,他的夢想,他掏盡一切所博取的未來,也散了。
他狼狽地蠕動到洞穴深處一角,頭顱貼著洞壁,眼淚貼頰而下。他喘著,他從未那么哭過。龍從不輕易落淚,更不要說嚎啕大哭。而此時,他已分不出理智去管這些了。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許是一天,也許是三天。他踉蹌著爬起來,從自己的空間里緩緩捧出他這些年奮斗出來的心血,滯著身子,前爪一顫,摔在地上。他木訥地盯著它,盯著它的紋路,盯著自己寫下的每一個字符,忽而慘嗥一聲,抄起那疊涌石片,將其全數撕毀。他一口接一口地吐息,任其籠罩住那些飛舞的碎屑,付之一處沙塵海洋,任由其化為細疏的粉末,飛灑,消失。他的腦子混沌一片,無盡的混沌。這份混沌擴散著,蔓延著,緩緩占領了他的視野,也放倒了他的軀體。
他一無所有了,他只是他自己。這時候,他明白了,為龍族奮斗是多么可笑的一句話。在這樣的社會里,他,就是一條普普通通的黃銅龍,一頭天真到癡傻的黃銅龍!
他本打算做個了結,可,又是那么的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就這樣,從此就這樣……可他也不知道還可以去往何方。他的夢想垮塌了,但腦子畢竟還在運作。他不再關著自己的洞穴,除了捕獵,他便趴伏在洞口,僵硬地仰望天空,哪怕天空并無星辰,哪怕被雨淋了滿身。直到那條素未謀面的青玉龍,懸停在他的洞口前,直盯著他的雙眸。
“找……找我?我……什么都沒了啊……”他同那頭龍對視了很久,久到他耐不住耳邊只有那呼呼的振翼聲。
那青玉龍懸停著,仍將視線鎖在他身上,不發(fā)一詞。
面前這條龍,已經是條老年龍了。那青玉龍本該有的邃藍虹膜已褪得同晨空般淡而明,亮得叫瞳孔都將聚不住了。他那身淀著澄青般的湖綠鱗甲,在細細端詳下已是那么的無力斑駁。細密的裂隙已爬滿了他的每一片鱗片,又同鉆進他的身體里似的,仿佛下一刻,這具青玉龍的軀殼就將分崩離析。
而真正吸引他注意的,是那青玉龍右前胸甲上,那個微溢著橙芒的奇怪符號。起初他以為這代表了什么組織,但細覷之下,他便訝然發(fā)覺,那種橙色的光芒似乎是由他的體內散發(fā)出來的。
那個符號。猶如兩個相背的方鉤,豎立著,尾端被鉗疊相接,匯成一個小圈。而那小圈中正有一個亮點,向四邊發(fā)出一條消弭的射線。整個符號向左傾了一個斜角,跟著他的鱗片上下鼓動。
“呵哼……”那青玉龍兀地發(fā)出一陣沙啞而顫抖的怪笑。雖說是笑,可,他只聽出了其中的絕望。
“下一個……創(chuàng)界之子……”那沙啞的聲音愈發(fā)顫抖,甚至帶著他的身子一塊猛篩起來。
“什……什么……你說什么?”他驚恐地盯著青玉龍胸甲,那個符號的光芒正逐漸大起來。
只在一瞬,那條青玉龍渾身一滯,同被施了空間禁錮般,雙翼繃直,卻仍舊浮空。片刻的靜默,他竟然在緩緩上升,雙翼不需揮動,而身體上升起來。那橙光已刺得他不得不合上眼瞼。而在此前一刻,他看見那青玉龍齜著牙,卻流著淚輕搖腦袋,那橙色的光芒已由那符號遍布他渾身的裂隙。
“……你也真是好運氣啊……我——”
他的耳朵里傳來一句虛弱而沙啞的刮擦聲,可一瞬間,他忽覺得腦袋里進了光或是什么,那聲音戛然而止。來不及睜眼的他,腦海里砰地一震,醒來時,已成了一處殿廳。
這不是他的巢穴,也不可能是他的巢穴。
他正踞坐在這殿廳正央的方臺前,直著脖子,打量著四下。
攢簇著好似星圖的寶石穹頂,巨大的斜方晶,墻壁上深澀的古奧盧里斯文,以及那方臺上,正有一團泛著熟悉橙光的朦朧光球。憑空懸浮在那斜方晶與方臺間。
光球。
一霎時,他的身子不受控地向其探出爪去,而那光球卻以無法捕截的速度,直匿進他的頭顱,消失不見。
沒有不適,只身子左側閃過一道橙芒。
他忙抬起左翼,不出他的意料,左肋上出現了那個奇怪的符號,深嵌入鱗甲,他的體內也正散發(fā)著那幽幽的橙色光芒。
同時,他也明白了這個符合代表了什么。
這是一隱蔽屬性魔法的標志,獲得性蔽魔中最為秘異的——創(chuàng)界。
出神間,那方臺之腳剎那迸起六道晶芒,奔向天穹六角,攀上壁緣……
第一次來到創(chuàng)界之殿的記憶,仍烙在腦海,而今天,他又一次來到這里。這一次,他已經賭上了自己。他失去了所有,只有自己。而創(chuàng)界,是他唯一的機會,也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機會。
他知道自己還年輕,自己也許還有未來。但,他也明白,創(chuàng)界之子的生命,不可能再完美,更何況,他已經徹底對這個社會涼了心。
生命,總得結束,既然能夠消逝得有意義,何必茍且那冗余的年華?
他那振擻的前爪平靜了下來,猛地扎進爪槽里。
時間在這一瞬仿佛停滯了,只有那斜方晶正緩緩上升。
驀地,那斜方晶發(fā)出一聲嗡響,投下一道各色俱生的光束,將他籠罩進去。
從這一刻起,創(chuàng)界真正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