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雷雨,洗凈天地,晨光微熹,空明而風清。
朝陽破霞撒落塵世,濕漉漉的清風帶著雨后泥土的氣息,陌上草薰,立在樹梢上極目遠眺,綠浪翻滾,花紅似海。
層疊的青瓦上,盈盈水色里映著紅日,飛翹的屋檐下,積雨滴落串成水簾。
在這曦光雨露的清晨里,桃花樹迎來了今年的首次花落,今日也恰是韓勨離家遠行,進京赴考的日子。
為了這一日,他十年寒窗,勤學苦讀,從寄人籬下,掙扎求存,到如今學識淵博,眾望所歸。
這五年里的朝夕相伴,使得丹墨璃比任何人都懂他,明白多年寄人籬下的心酸苦楚,需要一場華麗的蛻變,才能讓他放下心底積壓多年的怨恨。
她心疼他未遇著自己前的那段艱難時日,心中百味雜陳,一夜未眠,看頭頂?shù)男呛訌蔫?,直至湮滅于晨曦里,幾?jīng)思量后,她終于決定要親手為他做一頓早飯。
當是為他踐行,也算是為這些年的緣分做個了斷。
韓勨命數(shù)甚是蹊蹺,便是她這些年里也不曾完全看透,近日里因離別在即,她心緒不定多次推卦演算,誰能想卦卦所示,均是了卻前緣。
想來以他的才華此番進京后,定是黃搒高中,蟒袍加身,未來前途似海,必是無可限量。
而自己,應就是他要了卻的前緣。
便有自己有再多心思,終究與他人妖殊途,二人若是再糾纏不清,最后怕是不得善了。
回首千年光陰里,她雖所學頗多繁雜,卻唯獨對廚藝一道無所鉆研,一時不知該如何下手。
清涼的風撫過發(fā)梢,天際處云朵成堆,她忽而想起,不知千百年前,自己曾在好友那里嘗過一碗元宵,。
那年她頭一次留在招搖山過冬,上元節(jié)那日,好友親自下廚為上神做了一碗元宵。一切皆是她自己動手完成,未曾假手于人。
好友說,在人間元宵寓意團圓,她想永遠待在師傅身旁做個乖巧聽話的好徒兒,故此要親手做來孝敬師傅。
前前后后失敗了不知多少回,才做成了一碗,她有幸嘗了一顆,自此便將那個味道一直記在心底,至今未曾遺忘。
雖未曾親自上手做過,但她一直跟在好友身后看著她做了多少回,細細回想一下,應是不難照著做出來。
只是,她想改一下做法,重新?lián)Q一個餡料。
桃花蕊與芝麻花生碾碎做餡,桃花瓣凝汁和面,做成一碗粉白圓滾的元宵,并一壺去年炒制的桃花茶。
一切妥當后,她理了理儀容,轉(zhuǎn)身向趴在窗臺上但長了脖子望向這里的人招招手,輕笑道。
“來嘗嘗我的手藝如何?”
韓勨早被清甜的香味吸去了靈魂,聽得她的招喚,歡喜得連衣衫也沒來得及穿,披了衫就跑出屋來。
一路奔到桃花樹下,看碗里十數(shù)顆元宵時,原本狹長的一雙柳葉眼瞪得圓潤可愛,倍感受寵若驚。
“這是……姐姐親手做給我的?”
無怪他不信,與她相識五年來,除去煮茶外,這還是第一次看到她下廚,雖說元宵的做法簡單,但看得出也是用心十足。
“我還以為你是親眼看著我做出來的?!?p> 她一夜未眠,他自是也一夜未合眼。
天光微亮時,她開始著手準備,各樣東西擺了滿滿一桌子,而他不知何時起就趴在窗臺上,迎著初升漸起的朝陽,像在看什么稀罕事般,不時的驚奇連連。
“就是,有些不敢相信。”
便是親眼看著,他也不敢完全相信她竟愿意為自己捥手做湯羹。
她并不擅廚藝,一碗元宵前后忙碌了近兩個時辰,從晨光微曦,到天色大亮??杉幢闳绱耍@個千年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金貴人,依舊想要親手下廚為自己做一頓合意的早飯。
每一顆白滾滾的元宵,都是她用心揉搓出來的。
韓勨小心翼翼的用勺子挖了一個雪白甜糯的元宵送進嘴里,舌尖細細裹含著。
像是含著她的心,漸漸品嘗出她難言于口的心意。
“有桃花的香味?”吃下的第一口,他就嘗出了這碗湯圓的特別之處。
“我加了桃花蕊進去,代替了原先的桂花,你吃著覺得可還行?”
“可我未曾看到姐姐加了桃花蕊進去?”
他趴在窗臺下,一眼不錯看著她因生疏而忙碌的身影,從調(diào)餡到和面,他都看得仔細,想要將這難得的景象刻進自己的腦海里,永遠都不能忘了。
“我偷偷加的,總是要給你些意外的驚喜,吃著才能有與眾不同的感覺?!?p> 韓勨一聽,立馬輕笑起來,為她難得一現(xiàn)的頑劣和調(diào)皮。
“嗯,姐姐果然心思巧妙,這桃花餡很是香甜,吃著比桂花餡的更加美味,姐姐的廚藝已然登峰造極,天下無雙。”
他毫不謙虛的大肆夸贊著,然后心眼極壞的看著她的耳尖漸漸泛紅,明明很喜歡,卻又非要端得一本正經(jīng),惹得他心癢,總想要逗弄她一番。。
丹墨璃是生平第一次嘗試著做了這碗元宵,自己的廚藝究竟有幾分,她再是自負自傲也心中清晰明了。
但不論如何,他能喜歡就很好,就足夠滿意。
只是,這元宵里還藏著她不能,也不敢說出口的心思,不知他可有嘗出其中的意味來。
韓勨慢慢吃著元宵,一顆一顆的含進嘴里,就像是將她的心也一口一口的吃掉。
他灼熱的目光越過勺中白滾甜糯的元宵,直直的望向?qū)γ娴娜?,笑得眉眼彎彎,眼底藏著隱晦不明的心思。
“姐姐今天為什么突然想到要做元宵?不都是上元節(jié)時才吃元宵的嗎?”
“元宵寓意,團圓,如意,出門遠行時吃上一碗最合適不過。”
想到將要送他遠行,她心頭總是如哽著刺一般難受,這一個月來她從未想過他要走多遠,而是一直想著,他何時才會歸來。
明知他此一次,許是再不回來,卻依舊偷偷期待著,再偷偷將這說不出口的期待揉搓進元宵里,哄著他吃下。
韓勨聽懂了她話里的意思,驚訝,驚喜,惶恐不安的心忽而安定下來,直直望著她的眼里,倒映著日出時的霞光,像是眼底正燃著一團烈火,這團火從他的眼底燃燒至眉眼,然后是含著湯圓的嘴角。
他很喜歡笑,微微一笑時如三月春風般溫暖人心,心情開懷時笑得眉飛色舞,初相見時常見他在外人前強顏歡笑,再后來變成了漫不經(jīng)心,老于世故。
但,沒有哪一次是笑得如眼下這般,像是一只得償所愿的小狐貍,狡黠而明媚,卻隱含著她猜不透的深意,與算計。
那是他對她未來一生所做的算計。
丹墨璃回望著,看不透他眼底的深意,卻能看透自己的心。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當她意識到原來自己竟已經(jīng)沉淪至此時,卻早已沉陷其中,不可自撥。
雨后初晴,風和日麗,晴空萬里,今日天氣極好,宜于出行。
丹墨璃立于云端,目送樓船在一聲悠長的船號里揚帆起航,迎著朝陽逆流而上,那船上的少年皆是意氣風發(fā),歡喜雀躍。
艷陽高照下,河面像是灑落一片黃金,波光粼粼,托載著諸多學子夢想的樓船緩緩駛向江河匯聚處,行過大河,流入長江,再沿江河水流許許而上,最快不過二三日后就能到達京都渡口。
韓勨亦如這逆流而上般只,在此處困頓多年后,終于尋得機會能夠展翅翱翔,去往天下風流才子皆向往的京都,一展他的才華與抱負。
從此以后,山高水遠,海闊天空,她與他,人妖殊途,也山水相隔,而今后她能為他做事亦不會有太多,自己也無需再記掛著之前他的種種依賴與不舍,因那不過是出于他多年的習慣而已。
在百年這難得的太平盛世里,處處繁花似錦,歌舞長平,他的人生也會在這承平盛世里開啟一段更為廣闊的旅途。
也許他也會遭遇榜下捉婿,與佳人花前月下,順理成章的完成他金榜提名,與洞房花燭,最快意人生的兩件事。
白駒過隙,歲月流轉(zhuǎn),想必用不了幾年,他就會忘了曾經(jīng)依賴有自己陪伴的日子。
可即便她心知肚明,曉以利害,卻依舊放不下。
臨行前,她往韓勨的行囊里又放了一袋金葉子,一對月明珠,又從竹謹那兒討來一枚平安符。
京都雖離此地不遠,卻是現(xiàn)如今人間帝王的居所,之上有真龍之氣護繞盤旋,另外也有為數(shù)不少的星宿仙人借居在此,因而,對于像她這般的妖精鬼怪一行,越是接近京都,就越是會影響本身的修為首行。
便是立于此處,她依舊能望見天跡處那片極為濃郁的紫氣祥云,能清晰的感受到它給予自己的威壓。
非緊要關頭,她不會輕易踏足京都,但那里到底是人間繁華地,危險多,也機遇多,寶物多,心懷僥幸的不軌之徒更多,若韓勨在京都有任何意外,自己定不能及時護他安好。
而竹謹出自紫竹林,在觀音大師座下修行數(shù)千年,便是如今淪落凡塵,他的元神里也帶性一縷佛性,以他的靈所繪制而成的平安符擁要比大多數(shù)得到高僧還要靈驗得多。
她能為他做的只有這么多了,往后的人生,她亦不能為他再做更多,若想為他好,自己應當避世絕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