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心源
小兒外科，大都是先天畸形的患兒，非常奇怪的是，這些有缺陷的孩子往往長得非常漂亮.
病床上，還不知道什么是疾病的孩子在那里開心地玩著，病床邊，一對對憂心忡忡的父母擠著笑容陪著.
在小兒外科，真的讓人很壓抑很難受.
與天海商議兩天后，陸平迎來了一個新病人，周子辰，男，四歲，先天性心臟病.
看了病人的基本信息，陸平面色凝重，往后面翻了翻，果然，最后面夾著一張慈善資助申請書.
這個孩子就是之前她挑出來的孩子.
拿著病歷，陸平去了六號病床.
一個小小的身影躺在病床上，他的臉圓得像滿月，皮膚崩得緊緊的，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著锃亮锃亮的水光，似乎輕輕用手指一碰就能擠出水來.
這是重度水腫的表現(xiàn)!
這個孩子的心臟衰竭已經(jīng)到了末期.
“你是孩子的什么人?“
看著床邊一位五十歲左右的中老年女人，陸平不確定地問.
現(xiàn)在，二胎隨處可見，高齡產(chǎn)婦很多，說這個女人是孩子的母親，陸平一點不奇怪.
“我是他的外婆.“女人凄然地說，一雙眼睛無助又茫然，還有幾絲疲倦，這是久病兒童父母常見的表情.
“孩子的父母呢?“陸平多問了一句.
“他媽媽又懷孕了，他爸爸上班去了.“
“哦!“
嘴上這么答應著，陸平心里一陣心酸.
孩子的父母怕是已經(jīng)打算放棄孩子了吧.
是啊，整天面對一個不健康的孩子，不能帶來健康孩子給父母的快樂，隔三岔五地還要送醫(yī)院，花錢且不說，人的精力也吃不消.
再偉大再無私的愛也有被消磨殆盡的那一天.
“你能把孩子的情況給我說說嗎?“
雖然已經(jīng)知道孩子的大致情況，可是陸平還需要了解的更仔細一點，這是問診的要求，而且，她也想了解地更清楚.
“他一生下來就渾身發(fā)紫，醫(yī)生給做了檢查，說是什么法洛四聯(lián)癥，醫(yī)生建議我們做手術(shù)，可是，當時情況特殊，就沒做，一天拖一天...“
說著，外婆忽然低下頭，捂住了嘴巴，身子一抽一抽地抖著.
啪，啪，陸平清楚看見兩滴淚砸到了地板上.
當時是什么特殊情況，本來，陸平還想問，可是，她問不下去了.
拍了拍外婆后背，陸平說:“阿姨，沒事了，我們這邊會盡快給孩子安排手術(shù)的.“
外婆點了點頭，沒有抬頭.
又看了眼安靜躺在床上的孩子，陸平嘆了一口氣，拿著病歷回到辦公室.
隨手翻了翻，陸平在入院告知上看到了家屬簽字:孫淑蘭(外婆).
陸平把所有病歷頁都翻了一遍，所有的簽字都是孫淑蘭，沒有任何孩子父母的字跡.
如果不是外婆，這個孩子也許早就不在了，哎，陸平心里又一陣難受.
超聲心動圖的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法洛四聯(lián)癥，診斷非常明確.
管床大夫越主任看著孩子的其他檢查結(jié)果，眉頭越皺越緊:“孩子的一般情況很差勁，做個CTA吧.“
CTA，心臟CT血管造影檢查，能清楚顯示心臟各腔室各血管的形態(tài).
盯著那重建的圖像看了又看，越主任最后給出了結(jié)論:“這孩子，怕是做不了手術(shù)了!“
“不能做手術(shù)!“陸平一聲驚呼.
“是的.“越主任指著圖像說:“你看，肺動脈太窄了，右心室的室壁太肥厚了，這個孩子的心臟條件太差了，而且，孩子的血常規(guī)，肝腎功能都不好，這孩子上了手術(shù)臺就怕再也下不來!“
上了手術(shù)臺就怕再也下不來!
陸平猛然想起了呂月娟，當時她的情況要好得多，結(jié)果都能發(fā)生這種意外.
這個孩子...
陸平忽然覺得好無助.
她告訴孫淑蘭盡快給孩子安排手術(shù)時，她能看到她那雙疲憊至極的眼睛燃起的希望，可是，這一次，她又要讓她失望了.
“難道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陸平真的不想就這么放棄了.
“辦法倒是有一個，不過，很難操作.“
“什么辦法?“
“換心!“
陸平剛剛?cè)计鹣Ｍ捻佑主龅氯?
換心，這不是換腎，換肝，換肺，家屬親人可以捐贈，心臟，每個人只有一個，每一個新的心源意味著另一個生命的離世!
換心，有多少心臟病患者在等待心源的過程中就那么死去了.就算周子辰現(xiàn)在立刻去申請報名，要等他時不知要何年何月，而他，沒有多少時間了.
“越老師，根據(jù)您的經(jīng)驗，這個周子辰還能支撐多久?“
越主任想了想:“就算蛋白，營養(yǎng)液每天充足供應的話，也很難超過一個月了.“
白蛋白，每支五百，周子辰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進食了，充足供應的話，每天至少三支，再加上營養(yǎng)液，每天的費用輕輕松松過三千，好吧，就算海平慈善基金金錢上全力支持，可是，這個孩子能支持多久呢?
遲娜回到宿舍的時候，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
陸平拿著兩根鋼針在那里艱苦卓絕地和一坨大紅毛線奮斗著.
“平平，你不會是被周子辰的情況刺激到了吧，沒事找這些毛線出氣.“
當年，陸平也曾很浪漫地想給江天?？椧粭l圍巾，結(jié)果，別人是織圍巾，陸平那是虐殺毛線，最后陸平徹底放棄了，當然，這事只有遲娜知道，天海不知道.
陸平白了遲娜一眼:“說誰出氣呢，我是在織毛衣.“
回到宿舍，陸平怎么也看不進去書，已經(jīng)幫周子辰申請心源了，可是一愣神，她腦子里就浮現(xiàn)周子辰那張水腫成圓型的臉.
正好新買的毛線到了，她就拿出來織兩下.
遲娜拎起毛線針下鼓鼓囊囊的一團，一臉的鄙視:“你這是織毛衣還是打漁網(wǎng)呢?“
陸平扔給遲娜一記飛眼刀，扯回自己的佳作，繼續(xù)左手持針右手持針奮斗著.
“平平，我說，你要是缺毛衣，上網(wǎng)買一件不就得了，何必虐自己又虐毛線呢.“
“給一個朋友織的.“陸平此時有點心不在焉，張口就把這件事說出去了.
朋友?
遲娜立即心生警惕，一臉狐疑地打量起陸平來.
和遲娜相處那么多年，遲娜一歪頭，陸平就知道她想干什么?
“不是江天海，是宋子祥，幫我發(fā)論文的那一個!“陸平不等遲娜問，就替她解了惑.
遲娜眼中閃過一絲復雜，不知是失望，還是開心.
“哎哎，那個宋子祥，聽著人不錯，你是不是動心了.“遲娜捅了捅陸平，又恢復以往那張八卦臉.
陸平又白了遲娜一眼.
遲娜繼續(xù)捅，可是，這次，任憑遲娜怎么捅，陸平連眼皮都懶得抬了.
“沒勁!“嘗試十次之后，遲娜放棄了:“算了，不管你了，我去會我的峰哥了.“
抱著手機，遲娜上了床.
陸平看著眼前疙疙瘩瘩的一團，有了放棄的念頭.
她的這雙手，真的不是織毛衣的料.
曾經(jīng)，她也這樣放棄過.
不，不可以放棄，毫無理由地，陸平想起了天海的那句話“醫(yī)學夢是你此生最大的夢想，為了它，你付出了那么大的代價，你怎么可以輕易放棄!“
拔下鋼針，拉住那紅線一頭，稍稍用力一扯，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線圈被重新拉成了一根紅線，一下接一下，不過幾分鐘，原本花了一個多小時才織好的毛衣被拆開了.
左手持針，右手持線，紅色的毛線在手指上繞了一個圈，再輕輕套到鋼針上，一圈接一圈，陸平重新織了起來.
這一次，她織得很慢很仔細，一插一挑一拉，一針接一針，線團慢慢變小，變成了整齊均勻的紋路.
一小時后，拿起紅線纏繞而成的圓桶狀，陸平笑了.
不放棄，任何時候都不能輕易放棄，織毛衣，她不會放棄，周子辰，她也不會放棄.
這個世上，只要你去找，問題總有解決的辦法.
***
“你想開展尋找心源活動?“
拿著陸平的申請單，天海疑惑地問.
“是的.“陸平很認真地點頭:“不知道這符不符合你們基金會的宗旨.“
天海仔細想了一會，回答:“符合.“
接著天海又問道:“你想基金會怎么幫你?只是需要資金資助嗎?還是需要我們幫著宣傳嗎?“
陸平看著天海，眼中全是佩服，果然，還是他想得周到.
其實，她只是忽然想到這個注意，可是，具體怎么實施，她還真不知道.
“需要，非常需要.“陸平誠實地回答:“宣傳這種事，我之前從沒做過，也不知道怎么做，如果可以的話，請你能幫幫我.“
天海閉上眼睛，仔細想了一會，回答:“我有三個途徑，一是在漢城電視臺幾個收視率最高的頻道買斷一些時段，來宣傳這項活動，但是，你也知道，現(xiàn)在看電視的人越來越少了.第二個就是實體廣告平臺，比如公交車站，地鐵，電梯廣告等，第三個就是找一些新型媒體平臺，比如某音之類的網(wǎng)絡平臺，這些平臺可以付費推廣.“
陸平聽了，點點頭:“恩，還是你比較在行，有具體的途徑，好，就先走這三個途徑，需要我做什么嗎?“
“你只需要把周子辰的情況以最簡潔明了最易懂的方式書寫出來，注意，字數(shù)一定不能多，最好不超過一百字.“
現(xiàn)在快節(jié)湊的生活方式，根本沒人有心情看一長段文字.
“好，我明白.“
當天晚上，陸平就把周子辰的情況仔細研究了一遍，斟酌子句，寫了98個字的簡介發(fā)給天海.
天海很快給了回復:“不錯，我會酌情再修改一些.“
兩天后，天海給陸平來了電話:“三方都已經(jīng)談妥了，明天開始，投放宣傳，持續(xù)一周.“
“謝謝你，江董事.“陸平又多問了一句:“宣傳費花了多少?“
“這個，你不用操心.“
第二天，一到七點，陸平趕快打開網(wǎng)絡平臺上的漢城朝聞，等到足足二十分，終于等到了.
藍色的背景，女主播標準的普通話:“現(xiàn)在插播一條尋找心源宣傳活動，一名四歲男童因先天性心臟病生命垂危，目前亟待換心手術(shù)，有心臟來源相關(guān)信息的朋友請撥打電話XXXX.“
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只有簡單的一句話.
這樣會有效果嗎，陸平不免有些擔心.
趁著離上班還有半小時，陸平又跑到附近的公交站臺.
兩平米大的廣告欄上，左下角有一塊小豆腐塊:周子辰，男，四歲，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目前生命垂危，亟待換心手術(shù)，在這里呼吁您的幫助，有心臟來源相關(guān)信息的聯(lián)系XXXXX.
陸平是刻意去找的，不留心的話，根本不會注意到這么一段話.
陸平緊皺的眉頭又緊了緊.
打開某音，陸平搜索'尋找心源'.
令陸平?jīng)]想到的是，居然有很多人在這里尋找心源.
翻了兩頁，才找到周子辰的視頻，視頻里有幾張孩子的照片，下面是簡單的一段話，內(nèi)容和之前陸平看到的差不多.
是有一百多人收藏，也有一些評論，大多是'祝早日找到心源'之類的，可是，能提供有效信息的一個都沒有.
這樣看起來的話，只怕。。。
一整天，每次經(jīng)過六號病床時，陸平總?cè)滩蛔⊥锩婵纯?
周子辰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偶爾清醒的時候就聽外婆給他講故事，或者是看平板里的動畫片.
入院幾天來，陸平?jīng)]見過周子辰下床.
也是，他的心臟衰竭已經(jīng)到了末期，稍微一點活動就會引發(fā)急性心衰.
又該輸液了，護士拿著輸液針到了病床旁.
不過四歲的周子辰主動伸出了胳膊.
因為水腫的原因，血管很不好找，扎了三次，還是沒扎準，護士都有些著急了.
周子辰?jīng)]有哭，而是說:“護士阿姨，你別緊張，沒事的，我不動，你慢慢扎.“
護士歉意地笑笑:“子辰真是勇敢的寶貝.“
受到表揚的小子辰開心地笑了:“恩，子辰最勇敢，子辰不怕打針不怕吃藥，子辰聽醫(yī)生護士的話，病好了，就可以出院見爸爸媽媽了.“
站在門口，陸平再也看不下去了，忍者淚回了辦公室.
周子辰住院已經(jīng)四五天了，可是，他的爸媽沒來看過他一次.
即使如此，小子辰心心念念惦記著的還是見到爸爸媽媽，這大概就是血濃于水吧.
五點，下班了，陸平立即給天海打了電話:“怎么樣，有沒有什么消息?“
天?？人粤艘宦?“沒有什么好消息，有幾個人打來電話，但是都是表示愿意捐款的，心源沒有任何消息.“
“哦!“
不過一個哦字，天海能聽出陸平有多失望.
“陸平，別灰心，我買了七天的投放時間，我們還有六天的時間，再等等看.“
可是，我不知道那孩子還能等多久.
陸平心里想的是這句話，嘴上卻回答:“好吧.“
到了第七天，一切如陸平所擔心的，沒有任何消息，而周子辰的情況惡化了，他已經(jīng)陷入了淺昏迷.
看著帶有周子辰字樣的廣告被撤下，陸平感到從未有過的無助，難道，真的沒有任何辦法了，難道真要眼睜睜看著那么乖巧的孩子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盡頭.
他才四歲，他從沒像正常孩子那樣快樂地玩耍過一天，他終年都是在床上度過的.
陸平的心越揪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