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你沒事兒吧?”
母親敲了敲洗手間的門,安然才意識到自己進來的時間大概有些長了,忙回了一句“沒事兒”,隨手沖了下馬桶。
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安然望了一眼鏡子,想讓自己顯得盡量平靜自然,然推開門看見母親關(guān)切的神情,還是下意識地避開了她的目光。母親還想要說什么,安然卻不想再提那個話題,逃去了客廳。
父親沒像往常那樣看他喜歡的體育節(jié)目,從來不進廚房的他對著電視上一檔烹飪節(jié)目半天沒有換臺,一臉的嚴肅。
安然在旁邊的沙發(fā)上陪著坐了會兒,沒話找話地跟父親說話。父親偶爾“嗯”的應(yīng)上一聲,表示他在聽,但始終未看她一眼。大概坐了半個多小時,父親才換了個節(jié)目:“你也回去吧,太晚了一人開車不安全?!?p> 安然覺得自己應(yīng)該再說些什么,可她腦子里全是安娜拋給她的那些話,也著實坐不住。
母親裝了兩個飯盒放在袋子里,讓安然給方哲帶回去,出門的時候拉著她胳膊囑咐:“別聽你姐瞎說,回去別跟方哲鬧?!?p> 安然接過袋子,甚至沒心思說句讓母親放心的話,便匆匆離開了。
從父母家出來,安然努力壓抑的情緒便一下子摟不住了,恨不得馬上開車去方哲公司當(dāng)面質(zhì)問,雖然知道有些瘋狂,可還是把車開上了環(huán)路。
聽著廣播里男女主持的插科打諢,許多往事便一件件從腦中冒了出來。
她和方哲是高中同校同級,方哲因為長得帥,在高中也算是個風(fēng)云人物,安然自然認識他,但方哲并不認識她。
她和方哲其實是相親認識的。幾年前安然母親在安娜當(dāng)護士的醫(yī)院做一個婦科小手術(shù),主治的大夫就是方哲大姨,她母親那會兒天天操心的就是她的婚事,恨不得見著人就讓給她介紹,和方哲大姨聊天時一拍即合,還沒出院就給她安排了新一輪的相親。
發(fā)現(xiàn)跟自己相親的人居然是方哲,安然還著實震驚了一陣子,她沒想到方哲這樣在高中炙手可熱的高冷男神也會進入相親市場。
那時候她特別遺憾自己高中時沒交一兩個談得來的閨蜜,否則她肯定第一時間打電話八卦:你猜我相親遇到誰了?方哲,我居然跟方哲在相親。如果那樣,對方一定會驚得下巴都掉下來,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這將會是她們聚會時熱聊的話題。
因為對方是方哲,安然初時并未對這個相親報太大的期望,單純就只是好奇。她和方哲說他們是高中同學(xué),方哲倒是很誠實的坦白自己真的不記得她。她并沒因此而失落,畢竟她的高中普通得乏善可陳。
她知道方哲在她之前有很長一段時間的空窗期,期間不停地被人介紹各種各樣的女生,她也知道其實用不著別人介紹,方哲這樣的少不了追求的人。她一直很想知道方哲為什么會選擇她,但自尊心不允許她問得這么直白,她只是假裝沒心沒肺地跟方哲聊她之前相親的趣事時,問他之前認識的女生都什么樣,旁敲側(cè)擊地問他為什么空窗那么久。他大多時候都答得敷衍,有時也會跟她玩笑,說是因為之前認識的女生都沒她漂亮。
方哲不愿多談,她也就漸漸少問了,只是這疑問一直藏在心底。
戀愛兩年,結(jié)婚三年,方哲對她也算用心,他記得他們所有的紀念日;記得她所有的喜好與小怪癖;他會為了陪她而嘗試不太喜歡的甜食;也會因照顧她的口味而減少吃辣的次數(shù);她給他發(fā)信息,他總能第一時間回復(fù);工作日的清晨,他會早起為她做早餐;每日睡前的最后一件事,一定是在她的床頭柜上放好倒?jié)M溫水的保溫杯。
她覺得如果不是真的愛一個人,大約也做不到這些,是以便覺得那疑問或許也沒那么重要,畢竟誰還沒有個過去呢。況且時間長了,那些曾經(jīng)的疑惑其實也真的淡了。
至少,她一直以為自己早就不在意了。
可是安娜今天的話,又在她心里割開一個口子,那些舊事全都涌了出來。
方哲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他是在他姥姥身邊長大的,她記得方哲第一次帶她去見他姥姥,是他們剛剛確定關(guān)系不久,方哲姥姥才大病了一場,跟她說話時卻一臉的笑容,中氣十足,一點兒也不像才出院的病人。方哲母親說這是因為看見她了,知道最疼的外孫子有了女朋友,比吃什么藥都管用。
吃飯的時候,方哲姥姥不停地給她夾菜,一個勁兒地夸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說她長得好,是一臉的福相,將來一定多福多壽。
她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無所適從之下望向方哲求救,他卻只管低頭默不作聲地夾菜,她當(dāng)時沒有多想,現(xiàn)在才明白那大概是他被那句“多福多壽”刺痛的反應(yīng)。
她記得去年婆婆搬家,他們幫著收拾舊屋,她整理方哲臥室的寫字臺時,從柜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被舊課本壓著的盒子,里面是一摞信,信封都是手作的,淡紫或鵝黃,畫著藤蔓點綴,很是別致,一看就是女孩子的手筆。
她假作質(zhì)問的口吻打趣:“不是都說好了要扔了所有前任的痕跡嗎?你怎么還留著小姑娘給你寫的情書。”
他怔了怔,說時間久遠,他早就不記得有這些了。
后來,她從洗手間回來,在屋門口見他捧著那盒子發(fā)呆,回頭見她進來,表情有些僵硬,她假裝不在意轉(zhuǎn)身去外面幫忙。
車子近了駛往方哲公司的環(huán)路出口,安然緊了緊方向盤,一番掙扎之后并沒有轉(zhuǎn)向,車子依舊在環(huán)路上跑著,漫無目的。
安然不記得這一晚上她開著車在環(huán)路上跑了多久,周遭的車輛從擁堵到稀少,手機微信和電話鈴聲響了無數(shù)次后,她才下了環(huán)路,靠邊停了下來。
夜里1點18分,里面全是方哲、母親還有閨蜜崔亞楠的未接電話和信息。
安然先撥通了母親的電話,電話那頭母親擔(dān)憂地問她去哪兒了,她說有朋友約她出去坐坐,理由很是蹩腳,但母親卻未追問。只說讓她趕緊回家,又說晚上的事兒她沒跟方哲提,讓她也沒再胡思亂想,回家千萬別折騰。
安然安撫了母親,又給崔亞楠回了電話。
崔亞楠一接電話,沒等她開口呢,沖口就問:“你是跟方哲吵架了還是外頭搞外遇去了?連我的電話你也不接?”
“電話調(diào)無聲了,沒聽見?!?p> “不用跟我解釋,知道你沒事兒就行?!贝迊嗛?,“你是和方哲鬧什么別扭了?”
“沒有,剛又跟我姐打架了,心情不好,想一個人待會兒?!?p> “唉,你就別跟你姐一般見識了,她愛說什么就讓她說去,你當(dāng)沒聽見就完了?!?p> “行了,我知道了……”
“你別騙我啊,真不是跟方哲吵架了?”崔亞楠和安然二十年的感情,只憑電話里安然的一個話音便能聽出端倪。
安然沒立時回答,崔亞楠便知猜對了,問道:“你要是不想回家,今兒上我這兒住來,我給方哲打電話告訴他,他剛剛是真的著急了,你再不回他沒準兒就報警了?!?p> “不用,沒什么大事兒,我這會兒已經(jīng)沒事兒了,這就準備回去呢?!?p> “真沒事兒才好,那你趕緊回去啊,到家給我發(fā)個信息,明天中午找你吃飯去?!?p> 放下電話,安然的心情有些許的好轉(zhuǎn),發(fā)動車子回家。大夜里的她一個人開車在路上轉(zhuǎn)悠半宿不回家,除了想冷靜冷靜,也是想給自己找這么一個心理安慰,一個可以說服自己將這事兒放下的理由:方哲很擔(dān)心她。
安然從電梯里出來,正從包里翻鑰匙,便聽見屋里方哲快步過來開門的聲音。
“你去哪兒了?怎么不接我電話?!”方哲推開門見了安然,神情先是豁然一松,緊接著又有些惱火,“別告訴我你手機又調(diào)無聲了?!?p> “晚上跟我姐打架了,心情不好,在外面轉(zhuǎn)悠了會兒……”安然淡淡地道,“我還以為你今天又得忙一宿呢,沒想到你能比我回來的早。”
方哲沒接話,無聲地看著安然脫外套換拖鞋。安然不用看也知他現(xiàn)在是什么樣的難看臉色,顯然是對她回答或是態(tài)度并不滿意。
安然沒理方哲,自己回屋去換衣裳,拿了浴巾去洗澡。
她回來這一路上一直給自己做心理建設(shè),她對自己說她今天之所以難受,心里之所以堵得慌,并不是因為安娜那些話讓她真的懷疑起方哲對她的感情,她只是震驚之余氣惱這些話是從安娜嘴里聽到,而不是方哲自己告訴她;她氣惱連安娜、母親,或者還有父親,甚至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唯獨她不知道;她是氣惱方哲讓她成了一個被蒙在鼓里的傻瓜,讓她在家人面前尷尬出丑。
但是現(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好像不是這么回事,如果剛剛進門時,方哲能再多一些對她的關(guān)心,能上前對她體貼的噓寒問暖,關(guān)心她和安娜到底發(fā)生什么事,說兩句哪怕簡單的勸慰,而不是一味生氣她的晚歸,她的心情絕不至于如此。
說到底她還是在意。
出于逃避心里也好,想要冷靜一下也好,又或者只是受了委屈想要好好慰藉一下自己,安然洗了一個漫長的澡,護膚護發(fā)面膜,各種繁冗的洗護步驟,好幾瓶雙十一沖動消費買來的精油這次才首見了天日。
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只有客廳的燈亮著,猶豫了片刻,安然走到走廊口望了一眼,方哲沉著臉坐在陽臺的藤椅上,她覺得她洗澡的時候他大概一直這么坐著來著,是在生她的氣。
說吧,總要面對的,好過這樣不明就里的冷戰(zhàn)。
安然走過去坐在沙發(fā)上:“晚上我和安娜吵架時,她諷刺我說我是白癡,是笑話,說你當(dāng)初選擇跟我在一起,是因為姥姥病危?!?p> 安然抬頭看方哲,他依舊側(cè)著臉不看她不言語,一幅生氣的模樣,他的反應(yīng)在她預(yù)料之中,這讓她有些安心。他的沉默顯出他的理直氣壯:就因為這句話?別人說什么你就信了?我們這些年的感情敵不過別人的一句話?
其實安然知道話說到這兒就行了,后面的話不該再問,可是有些事一旦開了口就不是理智能控制得住的。
“安娜還說,在我之前你之所以空窗那么久,是因為你走不出你前任去世的陰影?!?p> 安然凝著方哲,他依舊沒言語,但她仍捕捉到了他臉上瞬間掠過的一絲異色。
是真的。
“那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你走出來了嗎?”
回答安然的是方哲一貫的沉默和始終未有從陰影中轉(zhuǎn)過來的側(cè)臉。
“我知道了……”
安然起身回臥室,離開客廳前回頭望了一眼,方哲沉默的側(cè)臉在她腦海里刻下了一個深深的烙印,很久很久都沒有褪去。
后來很久的時間里,安然都會想,如果當(dāng)時方哲能轉(zhuǎn)頭看她一眼,甚至不用說話,只是向她望過來,他們后來的事或許就大不一樣了。
又或者命運之輪的轉(zhuǎn)折并非始于今晚,給她們再多的時間去消化,也許也會有不一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