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換了芯子的姜五姑娘
花婆子一走，韓林家的就愁上了。
這死婆子還說什么她一聽五姑娘做的事兒，就該知道怎么對她了，狗屁！她不聽還好，一聽就更糊涂了！
其實(shí)也不是不知道。
若五姑娘是一般的庶女，這事兒好辦得很。狠心鎖了院門，不管不理就是了。她要鬧死鬧活，只管讓她鬧，反正，即便是半道賣身進(jìn)府，韓林家的也曉得，一個被發(fā)落到莊子里的庶女，多半是廢了。
自家只要沒錯，不故意苛責(zé)，她鬧死了，那也是她自己個作的！
可關(guān)鍵是五姑娘不一般吶。
雖花婆子說老太太已不理會那什么大和尚的話了，她也不敢真的就當(dāng)真了。五姑娘就一個什么都沒有的庶女，她和老太太的機(jī)緣在哪兒呢，結(jié)合老太太當(dāng)時的情形，說白了那不就是“壽數(shù)”二字么，而這個壽數(shù)，恰恰是老太太的心??！
萬一她有個好歹，老太太也跟著有個好歹，這個罪過他們一家無論如何都擔(dān)不起。
可若不鎖呢，她又是有銀子，又是能折騰有性子的，真要跑了這咋辦？
再有，因有早年看到的那一幕，韓林家的不知怎的，總狠不下心腸，待她像個完全不相干的人。
和丈夫兩個頭抵頭嘀咕了半晌，也沒商量出個好法子。
韓林就道：“反正今兒她初來，那院子空了好幾年了，啥都沒有，且得張羅收拾個時候呢，院門便是能鎖，一時下也鎖不上。干脆，先緊著把屋子里收拾好了，把她給安定住了，再回頭想這件難辦的事兒！”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韓林家的嘆息著站起身子，正要往外走頭，就見大兒媳二兒媳還有小閨女三個回來了。
忙把她們?nèi)齻€叫到屋里問：“才剛你們在后頭都說了些啥？”
紅玉大力搖頭：“沒說啥呀，大嫂說要幫襯五姑娘收拾屋子，五姑娘說不用，東西就沒帶來幾樣。就是那院沒炕也沒床，她們來時，被褥啥的都沒帶，叫娘幫著張羅一些鋪蓋，還有屋子里使用的桌椅之類的也弄一些，不掬新舊，能使就成。”
還有那糧倉空了好些年了，屋里的灰積了老厚，三人原說要幫她打掃，五姑娘說不用著忙，這一大天長著呢，先叫她們緩緩神兒，只要不耽擱晚上睡覺就成，她們?nèi)齻€便就出來了。
韓林家一聽這話，倒是極和善，極懂事，極好說話的模樣，心里稍安，又皺眉：“沒說啥你們咋在那邊呆那么久？”
她還以為兒媳閨女在那邊支應(yīng)著，這才放心在這里和花婆子呱啦，結(jié)果，她們一聲不吭，把人撂在一邊了！
紅玉就嘿嘿笑著靠過來：“那不是好奇今兒這到底咋回事嘛?！?p> 她們拉著跟著花婆子來的另一個劉婆子在那里打聽話兒呢。
說著，紅玉又往她娘身邊湊了湊，小聲道：“娘，她在府里做的事兒，你都知道了？”
韓林家的沒好氣兒橫了她一眼，“嗯”了一聲，又問：“才剛都誰在？”
紅玉就又嘿嘿笑了下：“莊子里就這么點(diǎn)子人，你說都誰在？”
能在的都在了唄！
韓林家的又沒好氣地橫了她一眼，待要立時去后頭打個照面點(diǎn)個卯吧，可這腳就是不想挪動。
花婆子那一大通話總結(jié)下來就倆字：難纏！
遇著這么個難纏的主兒，她可怕自己沒拿定主意，一上去就叫她弄個沒臉。
可若不去吧，五姑娘來莊子里，她這個正主不照面兒，把人晾在那里，也不像那么回子事兒。
站在那里猶豫了一會，還是橫下心，叫韓大郎韓二郎，把家里新打制的小矮桌，長凳子先收拾出來，她則帶著紅玉把家里的新茶壺茶碗，大半新的銅壺找出來，又尋了一個燒水的小泥爐，并一些吃食點(diǎn)心之類的，打著送吃送喝的名頭，一家人扛的扛，拎的拎，提的提，浩浩蕩蕩往姜薇這里來。
他們一家到時，丁香和綠翹正在院子里四處察看熟悉環(huán)境，姜薇則拎了這院子里唯一的一條長凳子，坐在堂屋東窗的窗根子底下曬太陽平復(fù)心緒，以及思考接下來該怎么辦。
原主姜五姑娘有性子是真的，有朝一日想離了姜府也是真，但卻不是花婆子猜的那個，從七八歲上時起，就存這么個心思。
一開始，她只知道自己在府里不受待見，這小姑娘天生是個硬氣的，你們瞧不上我，那我也瞧不上你們。因這個略帶孩子氣的心思，她從不往府里那些有頭有臉的人面前湊，湊了那不是自找沒趣兒么？
即然不需要往那邊湊，更懶得陪笑臉出去交際，叫人恥笑，要那么多衣裳做什么？
但是別人都做衣裳，不給她做，她也不樂意。可做了她又穿不了那么多，那就要銀子唄！
銀子的重要性，她可是很早就知道了的！
就這么和姜府的眾人明撞暗頂了這么多年，到了年歲漸大，曉得操心將來的時候，這才發(fā)現(xiàn)，她這個人人厭棄的庶女，這輩子想要出頭，想過上好日子，脫離眼下的局面，只憑著一腔硬梆梆的不甘不平之氣，是不成的。
看著別的庶女，在太太們跟前討好賣乖，為的就是叫太太們帶著出去露露臉兒，以期有個更好的前程的時候，她心里說不羨慕不懊悔那是假的，但要說有多羨慕多懊悔，也沒有。
而且很快，她又把這種羨慕懊悔轉(zhuǎn)化成了更強(qiáng)烈的抵觸。
逃出姜府這個念頭，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形成的。
可惜她身邊雖然也有丁香綠翹朱媽媽幾個人，卻都是在府里不得寵的，大家不過抱團(tuán)取暖罷了，要說幫她逃出去的本事，那是一絲沒有。
雖然這姑娘當(dāng)時并有想過，她逃出去之后，她的外家柳家會不會接納她，她在那邊會不會接著受冷眼，她的行為又會給柳家?guī)ザ嗌俾闊?，更沒想過姜府會不會不依不饒，但這個念頭卻是一直存在心里。
然而，還沒等她找到機(jī)會，姜府便給她說親了。
當(dāng)時，其實(shí)這姑娘是認(rèn)命了的。因?yàn)樗犞鞁寢屨f過，嫁了人，就是少奶奶了，能自己做些主了！
為著“能自己做主”這幾個字，她決定捏鼻子認(rèn)了這門親。做完這個決定，她心里是輕快的，是快樂的，是對未來充滿希望的。
可是連她自己也沒有想到，她的希望和快樂，很快就在六姑娘的尖利鄙夷之中，碎成了渣渣！
要說這個世上，她最恨的是誰，不是打她罵她的四姑娘二姑娘，不是丫頭婆子，不是姜老太太，唯獨(dú)對三房的太太和六姑娘存著巨大的心結(jié)。
若不是她們，她娘或許不用當(dāng)妾——這是從小就種在心里，一直未能化解的，屬于小女孩的執(zhí)拗和憤恨。
所以她可以受得住姜家下人的嘲諷嘀咕，卻唯獨(dú)受不了六姑娘的高高在上！
當(dāng)時，有心壞六姑娘的親事，是真。但說她借假六姑娘之口去約人，卻不是真。她只是存了這個心，還沒有發(fā)展到行動那份兒上！
誰曉得那天就那么巧，這姑娘悶在屋子里獨(dú)自暗發(fā)脾氣生悶氣，朱媽媽便過來說了外頭有小丫頭嘀咕的話。
她自覺這是個機(jī)會，至于借著這個機(jī)會要干什么，其實(shí)她也沒想好，反正就是想去。
哪曉得到了那邊根本不見六姑娘，只林家少爺在。
青衫少年，儒雅俊朗，雖通體沒有貴重的飾物，站在那里卻自有一份讓人不可高攀不敢仰視的矜貴之氣，她在那一瞬間，抱著一種是報(bào)復(fù)，或者是旁的，連自己也說不清的念頭，橫下心撲了過去！
誰想，事情還是那么湊巧，她到時，還寂靜無一人的花園里，就在她撲到那林家少爺懷里的一瞬間，秦媽媽憑空出現(xiàn)了……
事發(fā)后，她慌其實(shí)是不慌的。她這樣的性子，做了就是做了，天大的事，只要她做了，不管后果是什么，她都不是慌的。
可她氣，她恨！
她氣姜六姑娘的一院子婆子丫頭都證著她，說她是假借六姑娘的名義約人！她恨平嬤嬤背叛她栽贓她，她恨任憑她怎么辯說，都無濟(jì)與事！
更氣恨姜老太太半絲不猶豫往她頭上潑她沒做過的臟水！
氣恨到極點(diǎn)，便是滿心的灰。這心灰到了極點(diǎn)，這個外表纖弱，內(nèi)心剛烈致極，從小到大，哪怕再苦再難再疼，從不曾和人低過一下頭的小姑娘，心態(tài)徹底崩了，她選擇用那種寧死不屈的方式，向姜府眾人、向命運(yùn)做了最后一次反抗，再然后，她就來了。
姜薇想到這兒忽地有些眼熱，其實(shí)她不該來，該來的是姜五姑娘自己。
就像她看過的無數(shù)重生文一樣，那些受盡屈辱的主角，歷經(jīng)苦難，浴火重生，回到曾經(jīng)讓她備受屈辱的當(dāng)初，或是大殺四方，或者另外開辟一片天地，在那些曾經(jīng)看輕她鄙視她的人的注視下，散發(fā)出耀眼的光彩。
可……
最終，還是她來了。
她來時，姜五姑娘已經(jīng)走了，走得很徹底，唯一留下的，就是離開姜府這個執(zhí)念。
而她現(xiàn)在，總算是替她邁出了第一步。
往后，還會有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第五步以及無數(shù)步。
受人賜體之恩，終是要報(bào)的……
然后，她突地又有點(diǎn)想哭。她費(fèi)勁巴力，冒著多年的積蓄一朝耗干，甚至于血本無歸的風(fēng)險(xiǎn)，辭職回鄉(xiāng)，弄了那么一個果園是為了啥呀？
她不就是為了圓一圓那個深藏在心底里，讓人心神俱安，單純快樂的田園夢嗎？
這一病就到了異時空也就算了，還要一來就背負(fù)上一個她并不想背負(fù)，卻不得不背負(fù)的沉重目標(biāo)。
這老天也是會玩人哦……
姜薇不滿地死命瞪向頭頂蔚藍(lán)得沒有一絲云彩的天空。
正瞪著，韓林一家子人浩浩蕩蕩的進(jìn)了院子。
姜薇心下一聲嘆，罷了，即然來了，旁的就不想了，一切往看前吧。
姜薇她迎著滿臉堆笑的韓林家的等人，微微坐正身子，笑著打招呼：“韓大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