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忘記
外婆還對她說過,人要想活得好,首先,得有點銀錢傍身。章書秋知道,如果自己就這樣跟著姑姑走了,王宜萱是不會給一分錢撫養(yǎng)費的,但是她卻應(yīng)該拿到屬于她的那一部分,比如家里的存款,還有父親的撫恤金。
就在王宜萱以為終于可以甩掉章書秋這個包袱的時候,章書秋反悔了,跟著章恒到江城呆了幾天,就哭鬧著要回家。章恒萬般無奈,只好又把她送到了王宜萱身邊。
章書秋說自己身無分文,沒道理讓姑姑撫養(yǎng)她。章恒一臉無奈看著這個侄女,卻不得不嘆服她小小年紀,就長了一幅七竅玲瓏心。只得再次出面幫她跟王宜萱談判。
就這樣,章書秋拿到了家里一半的積蓄和父親一半的撫恤金。
然后章書秋就耍賴說想家了,想媽了,不想現(xiàn)在就轉(zhuǎn)學,要等小學讀完了再轉(zhuǎn)學。王宜萱雖然任性驕縱,天性也涼薄,但是也很要面子,總還不希望被周圍的人指指點點,說她連女兒都容不下。眼看也就只剩一年不到的時間,于是也就勉強答應(yīng)了。
再后來,章書秋小學要畢業(yè)了,王宜萱再嫁了。她要章恒來把章書秋接走,章書秋哪里肯就那樣走,就說想要在新家里生活一段時間,想要了解一下后頭這個爸爸是個什么樣的人,想要和他培養(yǎng)一下感情,總不能真的就成了個沒家的孩子。
王宜萱再嫁的這個男人姓董,名光躍,是恢復高考以后,第一批考上大學的。那時候在云州工作,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還勸著王宜萱,把章書秋帶到了云州。
講到這里,章書秋開始沉默。那以后的事情,應(yīng)該是是章書秋最不愿意想起的一段時光。周婷能感受她黯淡的心情,便轉(zhuǎn)換話題道:“要是你直接去了江城,現(xiàn)如今,我都不知道是死是活,你看,命運是不是很奇特?”
“你為什么突然嫁了人?不是說好要一起上高中的嗎?”這件事,章書秋一直都覺得很奇怪。
“我跟我媽說,我要讀高中,我說你會幫我出學費。我媽就是一陣冷笑,然后問我,高中讀完了,大學呢?誰能替你出錢?你還要吃飯、穿衣服,誰養(yǎng)活你?她說你都是個自身難保的。我不知道怎么回答?!?p> 周婷嘆著氣繼續(xù)道:“后來有一天,我們家沒米了,有個男的來我們家送米,我媽沒錢,又來了月經(jīng),就逼著我,她幫著那個男的把我關(guān)在屋子里,還是我鬧的動靜太大,被我跑了出來,求了珊珊的爸爸,才躲過了那一劫?!?p> “那天過后,我媽說,你看看,你能靠得了誰?我想想,覺得自己好像是真的太天真了?!?p> 章書秋嘆了口氣問道:“你老公,對你好不好?”
“開始的時候,也挺難的。我跟他結(jié)婚,是被婆婆驗明正身的。還有好長一段時間,怕我跑了。后來我每天起早摸黑,跟著我老公去賣魚,再后來,我肚子爭氣,生了倆兒子,才在家里站住了腳。
等我滿了年齡,可以打結(jié)婚證了,我婆婆大清早催著我們倆起床,押著我們到了民政局,趕第一個打了證?;貋砭桶鸭依锏拇嬲劢坏搅宋沂稚希乙菜闶钦娴挠辛藗€安身立命的地方?!敝苕没貞浀?。
“那你那會兒是真的艱難,難怪你都不跟我們來往了,那我出事那會兒,你怎么繞過你老公去幫我打的電話?”章書秋驚訝地問道。
“我不繞啊,這光明正大的事情,有什么好繞的。我就直接說的,我老公其實人挺好的,就是一個寡婦帶著個兒子長大,家里窮了點,沒人愿意嫁給他。
我老公幫我打掩護,跟著我一起去龍家村看了。你都不知道,那會兒那村里,人都扎了堆,我還不太能分辨得清,還是他跟我說,讓我要提醒你姑姑,要多帶些人。”
章書秋眉頭緊皺問道:“我那時候昏昏沉沉的,都不知道外頭究竟怎么了,你說這么多人找我干嘛?關(guān)鍵是為什么后頭又突然不找了。”
“這得問你自己啊?!?p> “總不可能是為了錢吧?但是龍浩給了我錢,別人也不可能知道啊。別的,我是真什么都不知道。龍浩在外頭做生意,雖然是我出的點子,但是其它的我都沒管過,他也不讓我過問?!闭聲锘貞浀馈?p> “很多錢嗎?”周婷隨口問道。
“挺多的,后來龍浩應(yīng)該總共開了快二十家網(wǎng)吧,還有好多家游戲機廳,他給我那些錢,說是給我的分紅。就是最開始的時候,他沒有本錢,我把我爸和我外婆留給我的那些錢,大部分都給了他,買了一批舊電腦,還有桌椅什么的,后來他就是一直按照每個月一半利潤,給我存的錢,存的也都是現(xiàn)金,那個卡都不是我的名字?!闭聲锏馈?p> “龍浩開網(wǎng)吧是你給出的主意?你還給他投了錢,還有別人知道嗎?”
“應(yīng)該沒有吧,因為那會兒他天天發(fā)愁,他哥去當兵之前,是領(lǐng)著一幫人幫人家看場子什么的,他哥走的時候托給他。
他總覺得那么下去不是辦法,但是那么多人要吃飯,他也才是個半大孩子,又沒見過什么世面,能有什么辦法。每天閑下來就發(fā)愁,我都實在看不下去了。
他們家有棟房子挨著那個技校,他哥開了家錄像廳,生意雖然也還好,但是也管不了那么多人。
后來我去找他的時候去過一次,我看那樓,也就上頭房間用上了,下頭大廳都是空的。我想起我到江城的時候,我哥帶我去網(wǎng)吧玩過,生意好得很,云州當時還沒有人開這個,但是云州的大中專院校一大把,肯定生意會很好,就給他支了這個招。
但是應(yīng)該也沒別的人知道,反正他特別不愿意讓我上那兒去找他?!?p> “那這開始還行,后頭那么多家,總得有個賬吧,這賬本在你這兒?”周婷問道。
聽到這里,章書秋突然坐起來道:“肯定是找賬,可賬本不在我這兒啊,賬本應(yīng)該在小刀那兒,小刀跟他和他哥,是過命的交情啊……”
“珊珊跟我說你走的那天,龍浩他哥回來了,后來外頭就風平浪靜了?!?p> “就是啊,我那時候渾渾噩噩了大半年,后來我姑姑提都不提當時的事,我也不敢去想。然后又一直上學,又出國,忙忙碌碌,就沒個停,今天才搞清楚那天的經(jīng)過,但是這也太奇怪了。我怎么想怎么覺得,怕是不那么簡單。你一直在云州,有沒有聽說什么?”章書秋又慢慢躺下,問道。
周婷原以為就是兩三家網(wǎng)吧,沒想到竟是那么大筆生意,難怪會鬧出那么大的動靜。周婷心里翻騰著驚濤駭浪,卻只能抿了抿嘴唇道:“我能聽說什么,我那時候就是個賣魚的。”
“你說這事還能打聽清楚不,婷婷,我跟你說,我這些年心里總有些隱隱的不安,但是我就是不知道從哪里來的,你說會不會是這個事?”章書秋問道。
“這都過去的事了,有什么安不安的?!敝苕糜行┲?,怕她真的要去弄明白當年的事。
“婷婷,你相信女人的第六感吧?我真的……”
“好,打住,我?guī)湍闳ゴ蚵?,我?guī)湍闳?,你又不是不知道龍浩以前是混哪口飯吃的,你千萬不要輕舉妄動?!敝苕迷诒蛔永锇醋≌聲锏氖值?。
“我?guī)湍闳ゴ蚵?,但是你也要聽我一句勸,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你不能一直都活在過去,龍浩已經(jīng)死了,你要讓自己接受這個現(xiàn)實。”周婷突然攥緊了章書秋的手。
“我知道他死了,我以前還能夢見他,現(xiàn)在連夢都不做了,我甚至都快忘記了他的五官,只剩下一個輪廓。我覺得,我有時候其實是害怕忘掉,害怕忘掉了以后,心里就空了……就剛剛,我和寧燁接吻的時候,我還把他當成了龍浩,你說我是不是瘋了?”章書秋用那種近乎呢喃的聲音,說出了自己心底里最真實的亂況。
周婷卻不想讓章書秋繼續(xù)亂下去,直言道:“你確定你是把他當成了龍浩?我覺得不是,你就是意亂情迷,找到了曾經(jīng)跟龍浩在一起的感覺,又不愿意承認那個人不是龍浩,而是一個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讓你心動的人?!?p> “不可能,他憑什么?我怎么可能?”章書秋搖頭道。
“那你說龍浩憑什么?憑他對你好?愛情可不是要憑什么才能發(fā)生的。你又不是什么銅墻鐵壁,怎么就不可能再愛上別人?”
見章書秋不說話,周婷繼續(xù)道:“你不會覺得你這叫情深義重吧。你不愛聽我也要說,你不就是心里總覺得你媽當年不該改嫁嗎?可人不為自己活著,為了一個已經(jīng)死了的人活著,那不是什么情深義重。
都什么年代了,你滿世界都跑過,見過哪個人,是要為死了的男朋友守節(jié)的?要是真的心如死灰,那也就還罷了,你這明明就是跟自己過不去。我就不信,按你的性格,要是你真對那個寧燁沒一點感覺,你會讓他碰你?”
章書秋抿了抿還有些發(fā)腫的嘴唇,想起寧燁一團火一樣把她抱在懷里,心里竟莫名其妙又泛起了一絲熱潮。
“好姑娘,聽話哈,按自己的心意活著,要往前看,不要一步三回頭。咱們換個角度說,要是你死了,龍浩還活著,你就想讓他為你守活寡?要是真有什么在天之靈,你也該讓人家安生了?!?p> 周婷這些話,就像一把刀一樣,狠狠扎在章書秋的心上,給她心里那道閘,開了個口子,她能感覺到,有黏濕的液體,在汩汩地往外流……
一墻之隔,寧燁躺在床上,也是久久不能入眠。
他翻出手機里的那張照片,陽光正照在她的睫毛上,微帶卷翹的濃密,眼睛微微瞇起,有一根細紋被幾根散亂的發(fā)絲遮住,他忍不住用指尖撫了撫那紅色的嘴唇。想起她被他親吻過后的樣子,眼神茫然而迷亂。讓他全身的血液不由自主又涌向一處。
他無奈地又翻到她之前那張黑瘦的照片。那照片被翻拍到手機里,已經(jīng)有些模糊,那是他趁她不注意,偷偷拍下來的。
那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她那么黑瘦黑瘦的,一件校服就跟掛在她身上一樣,她就一直是那個樣子,從他第一次見到她開始。她眼神里泛著倔強,卻好像什么都無所謂。那么多人站在那里攔她,她好像也是無所謂。
他跟著她,她視而不見。他見她進了江大的宿舍區(qū),他一直以為她是江大子弟。
他對她說沒事了,她那眼神,不僅是無所謂,更像在說他多事。
后來她在操場上發(fā)作完,他接下她手里的掃把時,她也是那種眼神。他去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她居然是那個被人議論的,在放牛班考出來的第一名。
他高考結(jié)束,知道自己考上了華大,特意到培訓機構(gòu)外面等她,就是想告訴她,他會在華大等她,她還是那種眼神,似乎還略帶了一點看神經(jīng)病的感覺。
他就是忘不了那個眼神。其實大學里有段時間,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人消失了的那段時間,他是很生氣的,他把那張照片胡亂塞進了一本書里,命令自己不要再去想她,也不要再去看那張照片。
后來他開始跟別的女生交往,她們或許又漂亮又聰明,可她們的眼里,就只有單純的愛戀,讓他覺得很乏味。
他又忍不住把她翻出來想想。
找又找不到,忘又忘不掉,他有時候也覺得自己像得了病一樣的,關(guān)鍵得的還是一種沒有藥能治的病。
他記得他最瘋狂的一次,是突然想起來自己的媽也曾經(jīng)在江大教過書,他居然連夜打電話問了自己的母親,江大有沒有哪個老師的女兒黑瘦黑瘦的,讀書特別厲害。
沒想到,母親大人不僅沒能提供任何線索,還把他盤問了一通,兩個人你說你的,我問我的,以掛電話告終。
再后來,他還是忍不住,又繼續(xù)找她。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得了神經(jīng)病,只怕找到了,也早就和別人結(jié)婚了??伤闹庇X又告訴自己,像那樣的女生,估計很難把自己嫁出去,就是真的嫁了,他也想看看,她究竟嫁了個什么樣的人。
再后來終于偶遇到她,終于能和她坐在一起吃飯,說話,甚至還能把她抱在懷里,忍不住去親她……
他不記得在哪本書里看過,說男人就是喜歡解謎,喜歡像謎一樣的女人。他覺得他是喜歡這個像謎一樣的女人,但是,這個謎底解不解得開一點都不要緊,只要她能在那里,能讓他抱在懷里,別的,都不是問題。
活了快四十年的寧大公子,第一次覺得一個人睡覺,很孤單,有點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