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金紫色的汪洋在雪和森的面前閃爍。她伸出手指,一只螢火蟲像找到了生命歸宿般停在她指尖上。
這只螢火蟲從未在這個物件上停留過,感到一陣興奮,在物體的面前跳起一段舞蹈——它覺得這似乎就是史上最大的秘密——它的尾跡在夜幕中劃動,仿佛這就實現(xiàn)了蟲生的意義。
雪感到渾身無力,像鉛一樣沉重無比,同時伴有一絲暈厥。
夜色里的森沒有察覺到她的異常,只是笑著對她說:
“我們?nèi)チ硪粋€地方吧?”
沒等她的回應(yīng),他們就回到大理石圓桌前。
森坐在筆前,思忖著有哪些地方可以去。他問雪現(xiàn)在的時間。
“已經(jīng)四點四十五分啦!”
“哦,我倒覺得我們好像過了幾個月了?!?p> 他說道。
這么說自然不是因為他不想跟戀人呆的更久點,只是他從未去過什么好地方,可這個深夜讓他覺得自己見識了不少他這輩子都不會見到的景色。
他的眼神撇到書架上。
雪環(huán)住他的脖頸,輕聲地耳語道:
“我要你記住我,我要你永遠記住我,記住我在你心里存在過?!?p> “記得。”
“你形容一下。”
雪低下頭,感到很失禮。
“即使我身處記憶的永恒,我依然不會忘記你?!?p> “那是什么?!彼f。她竟然輕咬了一下他的耳朵,惹得森一陣戰(zhàn)栗。
“一幅畫……”
雪不能理解他的形容,只能不好意思地捂著害羞而發(fā)燙的額頭。
森這樣寫道:
一座沒什么人但環(huán)境溫馴的雪山,我們會滑雪,我們不覺得冷
沒等他寫完最后一個字,他們就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氣。窮東烈風惡劣無比。
不過只過了半分鐘,天氣就變得很溫和了。只有雪靜靜下著。
“是雪!”雪叫道。
森只上次見過一次雪,這是第二次見,卻也不覺得激動。
因為他的身邊一直有一場冬季中溫潤的雪。
森看到他們面前的器具,把右手架在她的背上,一齊向前走去。
淡淡的星光把整座山映成深寶藍色,輪廓分明地浮現(xiàn)出來,月色像被溶解一樣輕輕的。天空遄過一只孤鳥。山麓的原野一片銀閃閃,延伸到眼界的極盡,深藍色的冰河邊,佇立著一個屋檐幾近著地的小木屋。那是無垠的雪原所能看到的唯一物體;
有些裸露的山體表面只有少許殘雪,被寒風刮成硬硬的冰殼。星星點點的樹上掛著白霜,樹枝埋在雪地里。
兩人仿佛看到了整個宇宙:
那是一片極黑的切片和紫色凌光的融合,在生長在雪山上的叢林剪影上端鋪開,形成一張異世界的明信片;這張明信片卻是晶瑩剔透又深不可測的。它裝滿了所有閃爍的星光和流動的星河,連同人世間所有的靈氣和夙愿——降臨在這溫柔的雪山之上。
在這里,星之帷幕不是背景,雪山才是;連同雪山上的草、木、石、雪。它們只要稍有動彈,便好像是在提醒仰望星空的人——你同草無異;你同木無異;你同石無異;你同雪無異。
——而你唯有源源不斷地注視著星空,注視著星空之外抽搐的宇宙,才能擺脫大自然的宿命、擺脫所有人世間解不開的枷鎖的宿命。
便是這樣的一片開天辟地的圖景,用它超絕的感召力和洞穿一切的尖銳貓眼探入二人的瞳仁,使他們產(chǎn)生一種滄海一粟的壓迫感,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對宇宙的敬畏之心。
雪無聲下著。
輕風——呼。
過了五分鐘,他們回到世俗的殼子。
滑雪板上霰雪未染——由于打上了蠟,看上去光可鑒人。
“換上靴子!”森在她面前蹲下去,抬起頭。
“嗯……”
雪怫然不悅,因為她對于讓森記住自己存在過這件事的應(yīng)答不太清楚,讓她捉摸不透。
“我們滑雪!”
雪看到雪地里的樹,感覺它們很美。
她被森的聲音重啟:“是,好哇。”
她高興地拍拍手,雪粉從她的手中落下。
森給她脫下鞋,套上靴子,把她腳下的靴子塞到靴尖的鐵夾子里,將它扣緊。他對自己也這么做。
森拿起滑雪杖,把另一副遞給她,邁過結(jié)成硬硬冰層的凍石,迅速旋轉(zhuǎn)跳躍,接著用滑雪杖滑過雪地。
他的身影倏地一下沖下斜坡,激起陣陣雪花。
雪鼓起勇氣,跟著滑下去,卻感到一股讓人極度恐懼的推力在后面推著她。她的速度同樣飛快,把腳下的冰雪層刨出地表,在空中漂浮沉淪。
這種恐懼是她對于自己同森的距離拉遠時產(chǎn)生的。
當森從一個很陡的山坡上去又下滑時,他借助這股勢不可擋的沖力疾速推進,身子在空中騰空飛躍,上翻又“噗”地一下摔在地上。他蹲下來,放低重心,不讓瘋狂的速度沖昏頭腦。
在他身后的雪大喊“停下來呀停下來呀”,但森已經(jīng)沖下山麓。她感覺積雪在她的腳下身后紛紛墜落,只要稍微停下來,就會馬上陷入深淵。
森不再滑了,只等著這股借助斜坡的沖力消失;等速度逐漸消失后,他轉(zhuǎn)身看著遠處的小人影。
“看雪的同時看雪?!?p> 他感到愜意至極,一種幸福感包裹住他。
純潔無瑕的雪無聲下著。森從雪中看出了人間最純粹的東西,盡管它這樣精美,但只是謙虛下著,靜靜的,似乎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靜靜的,好像從未存在過。
“太爽啦!”雪說。
她從雪地蕩下來的呲呲聲在此刻終于消停,只留下兩道滑雪的痕跡。
就像雪地的傷痕。
森覺得她經(jīng)過的每一塊雪地都喚起一股野的靈氣,仿佛這全是為她準備的。
他突然覺得這是大自然能給他的最好的禮物。帶著這種感激的心理,他緊緊摟住雪柔軟的身體。
“是啊,是很爽。”
雪聽到他的輕聲細語,心里難過極了。
她被森的體溫圍著,讓她喘不過氣來。她知道,這是一份她無法承受的愛。
她不愿想:這是一份我承受不起的愛。
她不知道世間的人們是否都像森一樣貪婪地索取這么多的愛。
雪被他摟抱著。她睜大眼睛看著他背后那無聲的雪,眼淚不自覺地滑了下來。
森馬上察覺到她臉上多余的兩條赤道:
“你怎么啦?”
他放開雪,雙手搭在她肩上,欣慰地看著她。
雪看出他的欣慰,明白了他沒能理解自己悲愴的情緒:“希望,我們永遠這樣下去……”
為了彌補森缺失的強烈的愛意,下雪了;承受不起這樣的愛意,雪消融了。
冬雪依然紛飛著。
“當然。”森拍拍她的后腦勺,重又把她擁入懷中。
雪望著他肩后的雪,透過雪,那條被雪覆蓋卻又由于太過遙遠而顯得混沌未開的地平線呼之欲出。
這是她能送給森的最好的禮物。
還沒來到雪山的時候,她就預(yù)感到這道光跳出地線之際,她就會從此消失,再也不會出現(xiàn)。
雪的存在本就是森的一心一意導致的結(jié)果,而如今,森強烈的愛意已經(jīng)使她無法存活下去了。
森問:“接下來你想去哪”?
雪指了指他的身后:“你看那!”
森轉(zhuǎn)過去,那輪黑色輪廓的冬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雪地里升起,把近處的雪地照得金燦燦的,那一縷縷金絲打在他臉上,讓他感到一陣暖心。
他興奮地轉(zhuǎn)過身去。白茫茫一片,天上已經(jīng)不再降雪了,所以顯得空蕩蕩的。
他覺得除了雪,好像還缺點什么。
他向一塊大石頭走去:“行了,別藏了,出來吧!”
“行了,”他說,“我們?nèi)タ茨蠘O光。”
他走到石頭后面,只看到兩叢雪地里的荒草。
“行了,”他說,同時向一棵唯一能躲下一個人那么粗的樹走去,“你知道我不喜歡這樣?!?p> “我們也可以去月球?!?p> 說完,森被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震驚到了。
“我之前怎么沒想到?!?p> 他開始想象兩個人一起坐在月球的沙坑上,數(shù)著宇宙中的無數(shù)星辰,那里只有他們兩個人。
樹后空無一人,只有被雪地埋沒的一根灌木枝丫。
他跑到原來的地方。
那兩道被雪碾壓出來的痕跡不知道什么時候被雪埋沒了。
地上只有一副森的滑雪板。
森迷迷糊糊地醒來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翻開大理石圓桌上皮實的筆記本,里面寫滿了字……
窗外,晨鳥站在護欄上松開擰了好多圈的發(fā)條叫個不停。
他這才知道,除了雪停了,好像還缺點什么,那就是雪。
他走到大街上,十字路口上的夜燈此時還亮著,散發(fā)出余熱,分割了深夜和清晨的界線。
他看著夜燈發(fā)呆。風徐徐吹過,灌入他的腋窩;但他不在乎,忍受著寒冷站著,仿佛這樣就能喚醒南方冬雪。
——直到一個朝地上吐痰的老人騎著舊自行車,拉動清脆的讓道鈴使他驚醒。
他慢慢走。
咖啡屋里的風鈴聲傳入森的耳洞。
不知道為什么,他想起那個讓他幫忙采訪記錄卻一句答謝都沒有就當選三好學生的文學社記者。
他突然想跟他交朋友。
他拉開咖啡屋的玻璃門,風鈴叮叮的碰撞聲重又蕩漾起來,幾根鐵棒子相互碰撞,發(fā)出永恒的聲音。
他挑了一塊桌位坐下,用食指在菜單上點了點。
“可樂?”跟在他身后的服務(wù)員說道。
森沒有開口,只是點點頭。
他望著落地玻璃窗外,街上除了干癟的落葉,再無其它。
服務(wù)員走過來,輕輕放下冰可樂。
由于咖啡屋剛營業(yè)不久,店內(nèi)門可羅雀,只有森一個客人。
他過了幾分鐘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啜了幾口,但冰冷的氣泡在他嘴里炸開的時候,他皺了皺眉頭;他難以在冬天時令咽下沒怎么喝過的碳酸飲料。
但他還是挨個抿幾口。
直到他從嘴邊嘗到一絲咸咸澀澀的感覺,不滿意地看了看黑色液體;他擦了擦嘴角,才知道淚水不知道什么時候像雪山中的雪一樣悄然落下。
在這時候,他的心仿佛被惡魔丟進了絞肉機里一般,一陣陣刺痛起來。他捂了捂胸口。
他的腦中情不自禁地浮現(xiàn)出她的面容,一種被詛咒過的愛的思念蜇著他的腦殼。
森更是潸然泉涌,趴在桌上大哭起來,淚水形成的兩條銀線像透明膠帶一樣捆住他疲憊的身心。
店內(nèi)的三個工作人員驚恐似的看著他浮動的背部——無奈地嘆了口氣。
森知道,他再也無力愛上任何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