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這個世界上生有那么多的神仙,還有妖怪,他們個個都很厲害,一個能頂好幾十,好幾百,甚至好幾萬個我們?!?p> “他們什么活兒都能干,神通廣大,好像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他們辦不到的事...”
“既然他們都那么厲害了,為什么還要生下我們呢?”
“難道...我們生下來的目的,就是為了給這個世界湊數(shù)的么?”
最后一片綠色的葉子脫離了枯樹的枝干,顫顫悠悠地落下,擱淺在火燒成灰燼的大地上,仿佛一只由亡魂們遞來的手,憐惜地撫摸那一存殘存著昔日余溫的塵土。
小孩歪著腦袋,懵懂地看著那個蹲在廢墟瓦礫間,不停地揭瓦翻磚、搜搜摸摸的大小孩,他用尚且天真的聲音問他的哥哥。
這個問題顯然不是第一次問了,每次看到這些在一夜之間淪為廢墟的村落,他都會忍不住去問問他的哥哥,因為他覺得這樣很不合理,他認為的世界...
它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神仙我不知道,妖怪的話,那還用說么,”哥哥站起來,用力地伸個懶腰,然后又朝著另一間還沒搜刮的房間走去,“我們生下來就是給妖怪吃的啊,就像谷子生出來是給雞吃的,雞生出來是給人吃的,而人生出來,就是給妖怪吃的?!?p> “都是同一個道理嘛。”
他嘻嘻哈哈地笑,仿佛在講一個不怎么好笑的笑話。
他跨過一堵斷裂的土墻,走進大概是一間臥室的遺址,深呼吸一口燒焦的空氣,用力搬開那張燒剩一半的木床。
木床下面有一塊做過標記的磚頭,但有一只便壺側(cè)翻在上面,氣味濃烈的排泄物沿著壺口側(cè)漏出來,沾滿了那塊磚頭。
這戶人家在死之前,大概是吃過一頓肉食吧,不然味道不至于那樣濃烈的。
上一次吃肉是什么時候,久遠到仿佛越過了記憶的盡頭,哥哥舔舔舌頭,往麻布質(zhì)的褲子上擦擦手,然后就蹲下身,用手抓住那塊磚頭。
他把磚頭從地面上摳了出來,隨手丟掉,繼續(xù)深挖那塊磚頭底下的土層。
“喲,還真有貨,”他挖到了一個陶制的罐子,有些興奮地說,“呀,這一村人都還挺保守的,喜歡把東XZ在床底?!?p> “莫怨我,咱哥倆謀求的不過是一條活路而已,”哥哥說,“你們的路走完了,我們的路還要繼續(xù)?!?p> 他掏出那個罐子,把罐子藏在衣服里,鬼鬼祟祟地看向房子外的四周,確定有沒有人藏在暗中盯著他們,打他們的主意。
但四周荒無人煙,小孩仍然站在那顆燒焦的枯樹下。
冷風劃過傾斜的山脊,掠過平地,遠遠地襲來,空氣越發(fā)蕭瑟,流動的野風在曠野中嗚咽著,徘徊著,隨后遠去,帶走一些塵埃,帶走一些灰燼,帶走一些不甘死去的孤魂們。
但卻沒有帶走那片蒙灰的葉子。
西邊大地的盡頭,半沉著一輪橙黃色的太陽,沒有人在附近,沒有人會留意他們,在很多人的眼里,他們存在的本身就像是孤魂,孤獨無依地流離在人流如潮的俗世之中,說不定哪一天就會消失,說不定哪一天就是離開,或者死掉。
不會有人同情他們,也不會有人可憐他們,可能頂多就是會有一點兒悲傷,有一點兒不習慣,畢竟再也不看不到那兩個比自己過得還不好的小孩,落差感便會隨之而來。
同情向來是奢侈品,幸災樂禍才是人類的本色。
哥哥打開陶罐的蓋子,把手伸進去,他摸到了一塊硬邦邦的東西。
他眼睛很明顯地亮了一下,旋即把那些硬邦邦的東西摸出來,放在手上。
飽滿且沉重的銀色被夕陽染紅,他深深地再呼吸了一口氣,把手掌合上,再攤開。
映入眼簾,銀中帶紅的顏色依舊,物體的重量依舊,扎實地貼在他的掌心里,默默地感受在他的顫動。
他顧不上洗去手上的骯臟,甚至有些恐慌地把沾有臭東西的銀子放在嘴里咬了一咬,盡管他不知道這個動作到底有什么用。
當牙齒觸及金屬表面的那一刻,他甚至還在暗自祈禱,祈禱牙齒不要咬動這塊銀色的金屬,因為它會是一塊銀子,銀子是金屬吧,金屬可是不能被牙齒咬動的東西。
他沒想太多,也沒想得太過深入。
盡管他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東西是單靠牙齒咬不動的。
...
“你是說,我們有錢了么?”破廟里的明火在燒,跳動的火焰上方架著一口鐵鍋,鐵鍋也是今天從那座村子里淘來的,里面放著一小把米,還有一個雞蛋。
弟弟捧著一小碗熱湯,欣喜地看著火光映照著的那一張熟悉的臉,他很少會看到哥哥的臉上出現(xiàn)這種快樂,那種真實的,不摻雜任何成分的塊樂。
他暫時還不太能理解有錢是什么樣的意思,但從哥哥的笑容來看,有錢應該是一件好事,只有好事才會值得哥哥那樣地高興。
盡管哥哥的臉上時常都是掛著笑容,但他能感受得到那種笑容多少有點兒不純粹,摻有一點牽強,一點不得不服從的心酸。
他知道哥哥其實是一個不愛笑的人,但為了他,哥哥就必須要笑,因為哥哥不想讓他知道這個世界有多殘酷,不想讓他承受那種孤獨無依的苦。
哥哥就是這一個喜歡逞強的人,也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一位親人了。
他從不敢想象失去哥哥之后的世界會是怎樣的,他害怕面對那樣的世界,如果可以的話,他甚至情愿自己死在哥哥的前面...
如果是死掉的話,大概就不用一個人面對那么空闊,那么森冷的世界了吧?
“對啊,”哥哥靠近火堆,壓低聲音說,“今天可是撿到一塊銀子?!?p> “知道什么叫銀子么,一只雞要幾十塊銅錢才能買到,而一塊銀子...可以買好幾十只雞!”
弟弟看著他的喜悅,他的緊張,忽然間,也跟著呵呵地笑。
涂滿灰塵的小臉上,小小的五官幅度夸張地擰巴在一起。
似乎在笨拙地配合他的表演,笨拙地笑。
“你笑啥呢,樣子蠢死了,小心笑掉了大牙?!备绺缧χf。
“我也不知道啊,但能看見哥哥很開心的樣子,我也就很開心了,”他咧咧嘴,嘻嘻地說,“可能開心就像是感冒吧,哥哥傳染了給我,然后我再傳染回給哥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