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路過了那一張掉落在地上的臉,那是個男人,他的嘴里叼著一根野草。
“拔劍吧?!彼纬鍪种械那嚆~劍,對著靠山宗的男人們說。
一瞬間,微風(fēng)襲來,仿佛平湖里翻起大浪,靠山宗的男人們還沒來得及聽清這個不知死活的劍客在說什么,還沒來得及看清他究竟是何時出的劍。
劍客的劍便已抵達(dá)他們的身前,描線般破開他們的胸膛。
連續(xù)時間的弦線根根斷裂,劍斬湮滅了浪潮,寂落的水花被降格為粉塵。
不久前,仍不可一世的男人們甚至還來不及彷徨,結(jié)局就這樣塵埃落定了。
劍客收劍回鞘,男人們高大的身軀被切分成幾段,滾落在地,宛若割斷的圓木。
與此同時,山林外部傳來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是駐守在營地的士兵們趕來救援了。
四面楚歌,草木皆兵,留守在山林的靠山宗弟子們大概從沒想過會有這樣一天,號稱百戰(zhàn)百勝的他們竟會如此徹底地被一支名不經(jīng)傳的雜牌軍打敗了。
放眼望去,沖進(jìn)山林內(nèi)的無不是那些陌生的面孔,他們穿著破破爛爛的甲衣,踏破低矮的灌木叢,吶喊著,叫囂著,高舉著破碎的、焦黑的、染血的刀槍,以及火把。
有些人甚至還在一瘸一拐地向山下奔跑,勢要將靠山宗施予他們的痛楚,乘于十倍百倍,盡數(shù)奉還。
刃鋒揚(yáng)起又落下,血液濺射到各處,失敗者癱倒在地,手指深深地?fù)溉肽嗤痢?p> 刻骨的仇恨因此在陰影中滋生,攀爬,變幻成圖騰,野蠻生長。
這就是戰(zhàn)爭,不管人們再怎么樣冠以正義之類的旗號,它的本質(zhì)仍然是罪惡的。
弟弟支持戰(zhàn)爭,所以弟弟是罪惡的,而哥哥沒有制止弟弟發(fā)動戰(zhàn)爭,所以哥哥也是罪惡的,而人們對戰(zhàn)爭一無所知,只懂得聽信口令,一味地推崇即將凱旋的戰(zhàn)爭英雄,所以人們也是罪惡的。
只有這些士兵,他們不顧一切地怒吼著,不得不委身于罪惡。
打敗靠山宗之后,他們調(diào)轉(zhuǎn)了大炮的方向,將開火口對向山賊們的碉堡,以一場轟烈的炮擊,以及一次碾壓式的單方面沖殺,作為這場戰(zhàn)爭的結(jié)尾。
回去的路上,他們經(jīng)過了迷魂陣籠罩的區(qū)域,此時迷魂陣已經(jīng)飄遠(yuǎn),徒留下一片寸草不生的大地。
沒有意外,那些當(dāng)時選擇留下來的士兵都死了,就跟靠山宗的弟子和西涼山的山賊一樣,無一幸免。
他們的血肉被雨水腐蝕殆盡,干枯得只剩下一架架空落落的白色骸骨。
士兵們挖了個大坑,埋下那些骸骨,他們拆掉板車,用一大塊木板為這些死在半途的同伴們立碑,借以緬懷他們。
碑文盡是忠義勇猛的字詞,關(guān)于他們生前退縮之事,一字未提。
天空飄來一朵濃重的白云,無言地屹立在天邊,仿佛城堡,仿佛雄山。
日照下,時間如溪水般漫漫流走,恍惚間,他們會忽然抬起頭,看到白云上站在那些他們熟悉的人。
那些人在揮手向他們道別,白云在一瞬間仿佛活了過來,它演變成一條巨大的白鯨,而天空在此時化作了大海。
鯨尾拍落,白云遠(yuǎn)去,卷走了空中的洋流,帶走了無處可逃的悲傷。
士兵們靜立在原地,目送著那條鯨魚挪動碩大無朋的身軀,游向大海之外的星空。
耳邊吹來的風(fēng)仿佛承載著亡魂們的低語,所有的愛與恨都一并消失了。
緣起又緣落,世間之事,似乎都虛無縹緲,沒什么來由。
命運(yùn)如浮萍,野草的種子散落在荒蕪的地里,無聲地等待著發(fā)芽的那一天。
微弱的綠色會在下一個春季生起,不知又會撫平誰的傷痛。
....
軍隊回城那天,弟弟舉行了一場隆重的慶典,曙光微露的初晨,他便早早地來到城門,親自歡迎他的士兵們回家。
當(dāng)軍隊遠(yuǎn)遠(yuǎn)出現(xiàn)在道路盡頭之時,他便下令敲鑼打鼓,燃放禮炮。
他要求人們用最飽滿的喝彩聲送給那些為這座城市立下汗馬功勞的戰(zhàn)士們,他說他們就是這座城市的未來,我們這座城市的榮光就是由他們鑄就的。
“我們的子子輩輩都會銘記這一天,這個時刻,他們...是歷史的開拓者,他們是...我們的英雄!”
萬眾歡呼,掌聲雷動,人們陷入狂熱之中,毫不吝嗇地送出了自己的喝彩。
龍一如既往地坐在城頭,心不在焉地聽著遠(yuǎn)處弟弟聲勢浩大的演講,和人群的喧囂,一如既往地發(fā)著他的呆。
女孩和他并排而坐,她晃悠著小腿,眼睛急溜溜地尋找。
她哼唱著夏日和風(fēng)的歌謠,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水田里搖曳的青澀稻苗,又像是屋檐下在日光中沉睡的鈴鐺。
她專注地在入城的隊列中找了很久,可卻遲遲看不到那一張存放在她記憶里的臉。
有那么一瞬間,她忽然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看錯了,不知道是不是多心的她已經(jīng)把那張臉給忘了,還是...他根本就沒有回來。
城門徐徐關(guān)閉,城外再無一人,沉浸在勝利喜悅中的人們?nèi)耘f在縱情高歌,放肆地起舞,其中有一些男人們甚至不再管顧接下來的工作,干脆在大白天喝起了酒。
勝利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所有人都忙于慶祝,沒有多余的時間留給悲傷。
于是,悲傷便只好潛伏在那些看不見光的地方,奔走在每一個陰暗的角落。
女孩覺得自己的心臟在隱隱作痛,她跑出城頭的時候,哼唱到一半的歌謠仍然回蕩在風(fēng)里,龍安靜地聆聽著,仿佛看到了一只還在搖晃著,但上面早已無人的秋千。
他知道故事的結(jié)尾,但他沒有告訴她,說不上有什么原因,可能只是單純不想干擾到她的結(jié)局。
那是她的故事,在她自己的故事里,理應(yīng)讓她去尋找自己的結(jié)局,哪怕那個結(jié)局看起來并非那樣的美好,哪怕她站在這個結(jié)局面前,顯得是那樣的脆弱不堪。
秋千蕩了一次又一次,花開了一期又一期,那個僅存在幻想中,充滿孩子般歡聲笑語的夏天,也許是注定了永遠(yuǎn)不會到來的。
有些人、有些事,等不到就是等不到了,輪不到誰來爭辯。
當(dāng)然,你也可以站起來問問風(fēng),所以那些愛會不會消失。
但風(fēng)只會一如既往地低吟,吹走栽種在山坡上的蒲公英,注定不會給你任何回答,就像它不會告訴你...
有多少期待,最后都是難免無疾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