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都用一碗熱乎乎的拉面作為今天的收尾，這是幸福的。
將熱乎乎的面條和湯汁一股腦地裝在肚子里面，然后回去好好地睡一大覺。
這是凌駕在幸福之上的更大的一種幸福。
但是良跟凱說，你那種幸福都不算啥，還是得再溫上一壺?zé)峋?，一邊吃面，一邊喝酒，在要一碗煮得通透的燉蘿卜，而且季節(jié)一定是秋天的尾巴，臨近冬天的時候。
那種鬼天氣，能夠暖暖地吃飽，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了。
“那為啥不是冬天呢，”凱不解地問這個年輕的酒鬼，“冬天不更冷嘛，再那么冷的天，一邊窩在店里面吃著熱的東西，一邊看著門外面那颼颼刮過來的北風(fēng)，不就更幸福么？”
“但冬天的冷跟秋天的冷不一樣啊，”年輕的酒鬼喝了一口酒，裝作氣定神閑地說，“秋天的冷頂多是會讓你覺得很寂寞，寂寞得快要死掉，而冬天的冷，那就不同啦...”
“怎么不同？”
他打了個酒嗝，吞吞吐吐地又說，“有什么不同？呆瓜！那是根本上的不同啦！”
“秋天或許就只會讓你覺得難過上那么一會兒，但你睡一覺，吃一頓飯，沒準(zhǔn)就好起來了...“
“然后呢，就不傷心了，也不難過了，你會覺得你其實還好，也沒想象中那樣的難受，你還想在這個世界多呆那么一會兒?！?p> “可冬天就不一樣啊冬天，”他像是囈語地那樣說，“冬天可是會冷死人的，你要是喝多了一點(diǎn)兒酒，在回去的路上栽倒，可能就永遠(yuǎn)不會再醒來了啊。”
說完之后，他就不要再說了，一直自斟自飲，喝得全然忘我，凱坐在他的身邊一直沉默著，就像從前的很多次一樣。
他不知道該怎么回應(yīng)這個家伙，也不知道這個家伙在遇到他之前，到底是經(jīng)歷過什么，才會說出這樣一番話。
但不用想都知道，那絕對不會是什么好事。
忽如其來的沉默，讓凱覺得無所適從，尷尬像氣球一樣越吹越大。
門簾外，忽然間好像呼呼地吹起了很大的風(fēng)，仿佛是秋天過后的冬天...
在這一刻終于來了。
冷風(fēng)和冷雨頃刻間驅(qū)走了人們所有的熱情。
在漫長的沉默中，他們各自吃完了溫?zé)岬臏?，呼吸僵硬，仿佛完成任?wù)一般。
凱抱著碗喝完里面的湯汁，良則用力地握住酒瓶，仰頭灌下了那些溫?zé)岬木扑?p> 凱用眼角的余光偷看，看著那些清色的液體溢出那個狹窄的瓶口，遺落在少年那初生的、茂密胡茬之間。
如同星點(diǎn)一般，仿佛星辰墜入了森林，朦朦朧朧的黑暗遮蔽了閃光。
凱愣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家伙的年齡要比自己大上不少。
自然是見識過很多他從未見識過的事，經(jīng)歷過很多他從未有過的經(jīng)歷。
可也不該啊...不該是這樣啊...
按理說，一個人生才剛剛起步的人，怎么會...露出這種眼神，這種充滿著悲傷，仿佛孤獨(dú)到?jīng)]有盡頭...恨不得用盡力氣快跑，要沖到去世界盡頭的眼神。
那天晚上，凱到底沒問良是怎么了。
不是因為羞澀，也不是因為害怕。
說不上是什么樣的原因，可能就是單純的出于尊重吧。
尊重這位有生以來的第一位朋友，尊重他的過去，也尊重他的沉默。
以一位朋友的身份。
這時候回過頭想想，凱才發(fā)現(xiàn)原來在不知不覺當(dāng)中，自己居然已經(jīng)擁有了很多不一樣的身份了。
名目繁多，譬如是學(xué)堂內(nèi)的學(xué)徒，武館里的不記名弟子，良的朋友，小靜的同學(xué)等等，諸如此類...
他忽然發(fā)現(xiàn)他開始有些喜歡留在這里生活了，因為在這個地方仿佛收藏著許多種他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可能。
沒有人會說他是妖怪的孩子，也沒有人嘲笑他的老娘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婆。
可能...老娘來到了這里也會變得很受歡迎吧，不至于在村子里那樣...
人人避之。
好像老娘是大灰狼，大家都生怕被她逮到，然后吃掉。
而吃的話，鎮(zhèn)子里的東西也比村子多，即便是同一道菜，同一種食材，都有各式各樣的做法和各式各樣的口味。
有人喜歡猛火爆炒，有人喜歡文火蒸煮，有人喜歡云吞，有人喜歡水餃，有人喜歡香菜，又有人喜歡洋蔥。
哪怕是同一做法的同一道菜，出自不同人的手，它的味道也有可能是大不相同。
似乎每一個人都與其他的人有著很大的差異，很大的不同，但又好像每個人的本質(zhì)其實都是差不多一樣的。
會生氣，會快樂，會發(fā)飆，也會平靜。
就像村子和鎮(zhèn)子的區(qū)別，其實兩者的本質(zhì)也差不多的，就規(guī)模而言，就是鎮(zhèn)子相對于村子是要大一些。
所以，就比村子多出了很多的東西。
在鎮(zhèn)子上，可以看到一些村子里沒有的東西，做到一些村子里不能做到的事，認(rèn)識一些村子里沒有見到的人。
良這一種人，就是凱在村子里從來沒見過的那一種人。
很少有人會像良一樣大方，不喜歡計較，對花錢這件事向來沒什么感覺。
良很少會在銀錢上煩惱，幾乎出去學(xué)堂外面吃的每一頓飯，都是良二話不說地掏錢買單的。
今晚這一頓拉面也是，良醉醺醺地拍出一排銅錢給老板，結(jié)過賬，然后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出了店門。
外面的風(fēng)很冷，良一個人走在前面，擺擺手，對跟在后面的凱說，你先回去吧，明天替我跟先生請一天假，就說我發(fā)燒、不舒服，要臥床休息一天...
凱問他要去哪里，他沒有說要去什么地方，只是笑著說，我就是...就是有點(diǎn)兒想我家那老頭子了，我得回去看看...看看他。
他喝得爛醉如泥，連講話都斷斷續(xù)續(xù)的，仿佛口吃一樣，不太利索。
“就是回家么？”凱有些不太放心。
“對啊，當(dāng)然是回家啦，”醉酒的良在前面呵呵地笑，“不過，不是現(xiàn)在，我...還沒從先生那兒畢業(yè)，我...還不能回家?！?p> “不回家，你要去哪里？”凱又問。
可良還是沒有回答他要去哪里。
透明的酒精如水銀。
沿著他的大腦回路不停地折轉(zhuǎn)、蜿蜒，隨后又如針一般豎直，刺痛著那一些不曾遺忘過的部位。
瑟瑟的冷風(fēng)中，他罕見地哭了出來，大嚷著跟凱說，啰嗦，你好煩，我要去哪里就去哪里，要你管么？
凱沒管他，只是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和他一起走出了大街，走出了巷弄。
月影傾斜，他們在影子里一直往前走，直到走出了這座睡夢中的小鎮(zhèn)。
他們沉默著，就像黑暗中兩個對立的鏡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