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出生在一個深秋的夜晚,那天很冷,正下著雨,空氣中絲絲縷縷地透著涼意,好像冰錐子拍打著肌膚,一下一下,冷不防地就打個哆嗦,時刻想要裹緊衣服,阿秋的娘回憶起那天是這樣描述的。阿秋娘剛剛裹著點咸菜吃完飯,肚子的饑餓感稍稍緩了點,便開始了陣痛,她覺得快生了,而那時阿秋爹正在藍橋縣的書院里學習,一個月回來不了幾次,她抱著肚子,忍著疼痛,一步一顛地走去幾個拐角外的老大家找馮老太,也就是她的婆婆幫忙找產(chǎn)婆來接生。馮老太正在東側的茅草房里洗碗,一聽完這話,趕忙撂下筷子,甩了甩手,在布滿油漬的圍裙上擦了擦,三步并作兩步地跑去找人。等到產(chǎn)婆周嫂子來了,是在一個小時后,附近十里八鄉(xiāng)的產(chǎn)婦都是由她接生的,四十多歲的她經(jīng)驗十分老道,跟隨馮老太一起來到阿秋娘秦桂花的小院子,推開咯吱作響的木門,入眼的便是幾間泥墻堆砌的茅草房,墻皮坑坑洼洼,被雨水沖刷得稀稀落落,分布著道道上下縱深的豎紋,歪歪扭扭,屋頂?shù)拿┎菘輸】輸〉陌迭S,屋檐下積了一灘灘小水坑,排布倒十分整齊,此時雨勢早已歇了大半,空氣中只漂浮著毛茸茸的雨絲,輕拂人的臉頰,不時忍不住抓一下,怪癢癢的。右手的廚房門虛掩著,屋上煙囪架得老高,煙囪口燒得黑漆漆的,院子里空落落的,一張破腳的石墩孤零零的在角落立著,搭配兩把粗糙制作的矮木椅子,椅子腿大喇喇的四散敞開著,模樣十分怪異滑稽,幾撮雜草肆意長著,一兩只老母雞本是閑散地在院中有一下沒一下地扒拉著泥土找食吃,聽見聲響,見人來了,立馬四散而奔,沖出屋外,自個逍遙去。周嫂子斂了神色,隨著馮老太來到一扇老舊的門前,屋里的秦桂花聽到聲響,正要起身,馮老太趕忙進來,扶她躺著,叫她別亂動,周嫂子來到床前,讓馮老太點上油燈,就著窗外的一點亮光,細細看了下她的臉色,問清楚詳情,再把把脈,左手食指還不見脈動,知道時機還未到,就吩咐馮老太去燒水做好準備,說著轉身在一旁桌前坐下,自己倒了杯茶水吃將起來。一直等到傍晚,還未見動靜,周嫂子有些不耐煩,就和馮老太商量著先回家一趟,等吃完晚飯再來,馮老太老臉有些微紅,出言挽留周嫂子吃頓晚飯,畢竟讓人家等了那么久,奈何捉襟見肘,也實在拿不出像樣的的食物招待她,正為著這事兒發(fā)愁,周嫂子婉拒了她的邀請,“這十里八鄉(xiāng)的,都熟得很,馮老太您跟我客氣啥,桂花肚子里的娃估計得等到半夜了,我回家吃完晚飯,歇會子再來,你也去做好準備?!闭f著,周嫂子擺擺手,沿著原路返回了,馮老太將周嫂子送至院門外,折身返回老大家中,和大媳婦蔣氏說明了下情況,蔣氏咕噥了幾句,臉上浮出些輕蔑的神色,馮老太沒說什么,自顧自地去廚房忙了起來。
桂花坐在床前,屋子里沒有點燈,天色暗將下去,四周靜悄悄的,放眼望去,都是模模糊糊的,桂花輕輕呼吸著,用手來回撫摸著肚子,感受著體內的溫度,瞳孔變得幽深,回憶起往事來,她十九歲嫁給馮有光,是個老姑娘了。那時的她頗有幾分姿色,附近求親的小伙子絡繹不絕,可她心眼兒高,想找個讀書的,一直沒有合心意的,婚事就此耽擱下來。她的妹妹荷香比她小兩歲,沒有她漂亮,為人比較實際,早早便定了親事,十六歲那年就嫁給周邊的劉家村里的漁夫劉五,劉五是家中獨子,在荷香嫁過來前一年,劉五的父母便因為疾病雙雙過世了,于是,荷香和劉五關起門來過上了小戶日子,第二年就生下了他們的兒子劉鐵蛋,日子過得有滋有潤的。而桂花直到十九歲才被馮有光娶過來,是的,她如愿嫁給了一個讀書人,只是這人有些窮,家中有一個老母,和老大馮有才過,老大媳婦蔣氏有一男娃名喚馮驥。說起來馮老太爺也是秀才出身,后來考了幾次一直未考上,就在藍橋縣的縣令那兒謀得一份閑差,勉強維持家里生計,大兒子馮有才及冠后考了幾次,終于考了個秀才,后來就再也沒考中過舉人了,便歇了心思,等到父親病重,他接替了父親的職位。不到一年,父親便駕鶴西去了,蔣氏明里暗里鬧著分家,因為家里還有個十來歲的弟弟馮有光在吃閑飯,她本想將馮老太一并分了出去,可家里又少不得個人來料理家務,加之馮老太身體硬朗又勤快,她便勉勉強強答應將馮老太留下來,馮有光獨自一人分出去,他分得一幢茅草房,日子過得十分清貧,可他受過父兄的熏陶,又勤奮好學,因此也想考取功名,以期改變自身的窘境,他靠著給人寫書信跑腿兒,接些零散活計來養(yǎng)活自己,馮老太也會偷偷的來接濟下他,只是他的婚事一直挨到二十歲都沒有著落,而他的秀才又還遲遲未曾考取,馮老太幾經(jīng)打聽,終于打聽到有個村子的一戶秦姓人家有個未出閣的老姑娘一直想嫁個讀書人,心思便活動了起來,她和馮有光說起了這事,便攛掇著媒人上門提親去了,于是就在那一年里,桂花匆匆忙忙嫁給了馮有光?;楹髱啄犟T有光一直在鎮(zhèn)上的書院學習,很少歸家,桂花的肚子也一直不見動靜,馮有光找過幾次醫(yī)生,尋了幾位偏方,后來發(fā)現(xiàn)沒用,也就聽之任之,不再上心,一心撲到四書五經(jīng)上去了。幾年過去了,馮有光終于考了個秀才,便一邊在縣里做些私活,一邊繼續(xù)在歸友書院學習,家里總是入不敷出,桂花一個人撐著家,十分艱難,肚子也不見響動,大嫂蔣氏時不時私下里刺她幾句,說她是不下蛋的母雞,桂花每每聽去,總也是恨得牙癢癢的,卻無可奈何。家里沒什么余糧,馮有光每次帶回的糧食和銀錢也是少得可憐,因此她不時地要去山上挖挖野菜,勉勉強強填飽肚子,田里地里的農(nóng)忙時節(jié),馮有光好不容易才能擠點時間回家?guī)兔?,她那會兒便要忙得團團轉,等到農(nóng)閑時節(jié),她又食不飽腹,加之心中郁結,身形便日漸消將下去,面黃肌瘦,幾年前的美貌早不復當初,真真是變成了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黃臉婆了。就這樣過去了幾年,她終于懷上了孩子,心里是十分高興的。現(xiàn)下便是眼前這幅光景,馮有光遠在縣里,不能回來陪她,那股子難受勁又連番涌上來,堵在嗓子眼兒卻出不來,正難受的當頭,只見馮老太端著一碗飯菜推門而來,劃破寂寥的夜色,為她送來些許暖意。
一直等到半夜,在周嫂子和馮老太的幫助下,那娃兒一下子就從桂花的產(chǎn)道里滑了出來,桂花沒有覺出什么痛感來,周嫂子拿來剪子剪掉臍帶,把孩子翻了個身,拍打幾下屁股,孩子哇哇哭了起來,嘴巴,耳朵里冒出些羊水,周嫂子趕忙用布擦了下孩子,再用褥子將孩子包裹起來,抬手擦了下額頭的汗,啟動嘴唇說道,“恭喜,是個女娃?!币徽Z落地,桂花布滿細密汗珠的臉怔了一下,她原以為是個男娃的,她和馮有光成親了這么些年,一直不見動靜,好不容易才有個娃。馮老太心里默默嘆了口氣,她知道老二一直想要個男娃的,臉上卻堆起了幾分喜色,將桂花早就備好的銀錢付給周嫂子,送她遠去后,回來料理了下桂花和娃,囑咐了幾個注意事項,讓桂花早些休息,等到出來,已是子時過半了,馮老太踩著泥濘不堪的鄉(xiāng)間小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趕,自回去休息了。門被關上,室內一片靜謐,桂花就著昏黃的煤油燈,低頭望著懷中的娃兒,粉嫩嫩的小臉上紅撲撲,皺巴巴的,正睡得香甜,桂花已是身心俱疲,熄了燈,閉上眼,恍恍惚惚的就沉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