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七在面試下一個阿姨的時候,心是麻木的,感覺是認命的,總覺得這事兒跟賭博差不多,對手還總是出老千,她這種厚道人簡直沒法活。基本上,理性和感性雙向失靈。
這次家政推的阿姨叫胡安,浙江紹興人。胡安看上去就是一臉的喜相,雖然年紀已經(jīng)將近50歲,但是這個保養(yǎng)的也太好了,面色紅潤,皮膚雪白發(fā)亮,幾乎沒有皺紋,人胖胖,臉圓圓,眼睛大大,講的普通話帶著紹興口音,嗲嗲糯糯的,并且一直笑嘻嘻。柳七心想,這人倒是看著讓人挺開心的,那就帶回去吧。
胡安是個開心人,小孩已經(jīng)大了,自力更生了,家里老人也已經(jīng)走光了,柳七覺得她出來當(dāng)阿姨大概只是因為太無聊了。
胡安是個絕對的樂天派,在她看來,人生已入佳境,真的沒有什么可以發(fā)愁的事情。
“我么兒子么已經(jīng)工作了呀,他讀書讀的不好,不過工作倒是還可以呀,就在杭州一家大公司里面做行政人員,坐辦公室的呀,適適意意。房子么我給他在紹興買好了呀,他回不回紹興住我就不管了對伐,他要是以后要在杭州成家么,他自己想辦法。”
“我爸媽走的早呀,我當(dāng)時結(jié)婚沒幾年他們就一前一后生病沒了,我那個時候正好懷孕生孩子什么的,想想也是遺憾的,我爸媽走的時候都是我哥哥嫂嫂照顧的。我婆婆幾年前出車禍死了。剩下一個老公公,去年睡夢一點聲音也沒有就走了。所以我家里沒有人要我照顧的了?!?p> “我老公還沒退休,在老家一家工廠里做電工。我們兩個在家里大眼對小眼的,也是無聊。他還一直在廠里值班的,我一個人在家害怕的呀。所以我去年就出來找找事情做了?!?p> 李玉萍聽完胡安的自述,想想自己上有老下有小,老公也賺不了什么錢,由衷羨慕道:“胡姐命倒是真好的?!?p> 柳媽在旁邊接道:“可不是嗎,看看我們前面那兩個阿姨,噢喲媽呀,一個個都像電視劇的苦菜花呀。所以你看看,小胡這個狀態(tài),一看就是好命呀,看上去氣色好伐,皮膚白里透紅的,一臉健康相呀!”
胡安嘿嘿笑道:“我身體是好的呀,我從小到大就從來沒有去過醫(yī)院,從來沒有用過醫(yī)???。我心態(tài)好呀,什么事情都不放心上的?!?p> “這點是要向你學(xué)習(xí)的?,F(xiàn)在我們就是要心態(tài)好?!绷鴭岦c頭說道。
“外婆也可以的,看上去那么年輕?!?p> “噢喲,你說笑話了,我這個身體一塌糊涂的,你么沒有去過醫(yī)院,我是開刀都開了5、6次了,不好比的哦?!?p> 胡安一口洋涇浜的紹興普通話,柳媽一口洋涇浜的上海普通話,兩個不到幾天已經(jīng)是投契的不得了了。柳七對柳媽的適應(yīng)能力和交友能力也是佩服的五體投地。
胡安的開心是有很多外在表現(xiàn)形式的,她不僅每天都笑嘻嘻的,而且不管在做什么家務(wù),不是在聽著歌就是在唱著歌。她聽的唱的還不是一般的歌,主要是越劇。
越劇、黃梅戲、滬劇這些地方戲,是柳七童年的記憶。小時候放寒暑假的時候,柳七不是在外婆家,就是在奶奶家。那時候電視頻道里的戲曲頻道,是柳七外婆和奶奶的最愛,她倆都愛看戲,除了折子戲,還有很多地方戲的連續(xù)劇,柳七打小耳濡目染,對這些地方戲的經(jīng)典曲目都是耳熟能詳。
漸漸長大以后,這些戲劇已經(jīng)很久不聽了,突然之間聽到胡安手機里放的越劇,頓時感覺非常親切。
胡安的最愛是越劇《紅樓夢》。尤其是里面幾個經(jīng)典選段,“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啊、“寶玉哭靈”啊、“葬花”啊,那是拈手就來。興致上來的時候,胡安不僅唱,還要配合動作,活脫脫戲精上身。
這么一來,柳七家的畫風(fēng)大變??諝庵袕浡鴳蚯捻嵨?,洗衣房里、廚房間里、臥室里,哪里都能飄來一段。兩個從來沒有聽過越劇的小孩,都跟著搖頭晃腦地唱著自己也不知道啥意思的曲子。
柳七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不對了,平時開車的時候或者一個人沒事的時候,哼在嘴邊的流行歌曲,不知道何時已經(jīng)變成了越劇,冷不丁一句“林妹妹,我來遲了”沖口而出,能把自己嚇半死。
最高興的是柳媽。她最近跟風(fēng)柳爸開始玩一個APP叫“全民K歌”。一開始她是極其反感這個軟件的,因為柳爸自從開始玩這個,整天拿著手機哇啦哇啦的唱歌,柳媽覺得煩的不得了。后來不知道怎么搞的,她自己也開始玩起來,并且投入程度遠遠超過柳爸。每天要發(fā)布好幾首新歌,或者就是在聽別人唱的。老年人的圈子里好像很多人都在玩這個,互相之間還要評論、點贊、送花、打排行榜。柳媽簡直玩的著迷了。柳爸一直唱歌唱得不錯,還參加過老年合唱團,因此自詡水平和柳媽不是一個等級的,沒興趣和柳媽交流。柳媽正在郁悶沒有人跟她溝通這些她整天心心念念的點贊啊送花啊的事情,突然發(fā)現(xiàn)胡安也在這個全民K歌上。
這下兩人可來勁了。只要不干活,兩人就從早到晚湊在一起,我唱的歌放給你聽,你唱的歌我評論一下,你幾朵花,我?guī)锥浠?,交流地不亦樂乎。李玉萍在邊上根本插不上話?p> 柳七覺得雖然耳朵里面嘈雜了一點,她們的歌唱的難聽了一點,不過也總算都是有益身心健康的活動,沒什么不好。這個胡安也算為她家精神文明建設(shè)做貢獻了。
不過一個硬幣總有兩面。胡安樂天派的性子和特別的興趣愛好,確實給柳七家?guī)砹瞬簧贇g聲笑語,不過她大大咧咧萬事不放心上的性格,也捅了不少簍子。
比如說,胡安到柳七家不到3個月,柳七家的保姆車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5次違章記錄,扣11分,還差1分就得有人去駕駛學(xué)?;貭t再造了。
每次收到違章通知的時候,蘇放都很嚴肅地跟胡安講一通交通安全的重要性,已經(jīng)違章帶來的麻煩。胡安態(tài)度不可謂不好。
“寶爸,噢喲,真是對不起啊,我是有點糊涂了,這個地方我看好像可以停車的么,怎么會被拍的啦。我知道了知道,下次堅決不停這里??鄯挚畚业陌?,罰款也我來付?!?p> “啊呀,超速啦?我開的好像不快的么,這是在哪里啦,我都想不起來了么??畚业目畚业模?00塊是伐?”
“咦,大轉(zhuǎn)彎又扣分了?中心線什么意思啦?我們以前學(xué)開車沒有這么嚴格的呀,能開過去么好了呀,轉(zhuǎn)彎還有講究的呀,好的好的,曉得了,我下次繞過去一點?!?p> ……
第5次違章的時候,蘇放忍不住拔高了聲音:“胡阿姨,你再違章,就不能上路了知道伐?”
“哦,好的好的。”
柳七覺得胡安就是踐行那個虛心接受屢教不改的典范。蘇放為了這個開車的事情,跟柳七說了好多次,讓她管管胡安,主要是開車安全關(guān)系到的是他們家兩個心肝寶貝,這事兒是萬萬不能出差池的。
柳七對此也是很無奈的,你說啥,人家都“好的好的”,扣分罰錢了,還能拿她怎樣呢。柳七只能向她發(fā)出最后通牒:“再違章一次,你就下崗了!”
“好的好的。”
……
柳七原來是一個喜歡把所有事情都要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人,眼睛里揉不得半分沙子??墒亲詮暮透魇桨⒁滔嗵幜诉@么多年,她發(fā)現(xiàn)活的太清楚明白,那就根本活不下去。許多時候,只能眼開眼閉,半真半假,日子才能稀里糊涂地過。
尤其是碰到胡安這種性格的阿姨,跟她著急上火,自己根本得不償失,因為人家根本萬事不放心上,阿姨肚里能裝宰相。
不過柳七不找事,事卻要找柳七。
那天柳七回家,剛進門就發(fā)現(xiàn)家里氣氛有點不大對,好像少了點什么。柳七想了半天,對了,怎么沒有聽到胡安唱越劇了?
胡安此時愣愣地抱著一堆衣服,坐在沙發(fā)上。
“胡阿姨,怎么了?”
“寶媽,我好像又犯錯誤了……”
“啊,怎么了?”
“我,我把這個衣服洗壞了……”
柳七這才注意到她手里的衣服,一看之下,差點原地去世。
“這這這,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誰讓你洗西裝的?”柳七邊說邊沖過去,拎起西裝一看,完了完了,沒得救了,皺成一團不說,面料表面全部毛掉了。這可是柳七花了將近1萬港幣在香港買的西服??!柳七的公司最近在沖刺上市,柳七很多時間都在香港每日每夜地干活,為了這個過程中各種場合的需要,柳七還不惜重金置辦了很多正裝,胡安手里的這一套,是所有正裝里最貴的一套,是柳七計劃正式上市敲鐘那一天要穿的。
這下柳七的臉是真的綠了。
“我沒讓你洗西裝啊,我從來不在家里洗西裝的呀,你干嘛去動它???”
“我,我看到它扔在床上,就以為是要洗的……”
柳七想起來,她早上把西裝翻出來,本來想晾到陽臺上去吹吹風(fēng)的,轉(zhuǎn)身接了個電話,就忘了……
“你怎么洗的?”
“就是放在洗衣機里洗啊……”
“大姐,你見過西裝放在洗衣機里洗的嗎?。。。 绷吆喼本褪窃诎Ш苛?。
“我,我們家里人也沒有穿西裝的,我不知道呀,我以為都一樣,洗好燙燙就好了,不知道怎么拿出來變成這樣了……”
“啊啊啊啊?。。。。。。 绷邭獾耐弁鄞蠼?。
這時候,從來不喜歡打小報告也不喜歡插嘴別人的事情的李玉萍突然冒出來,補了一刀:“寶媽,我跟胡姐說了西裝你們都是拿出去到洗衣店洗的,她就是不肯聽呀。其實還有好幾件寶爸的衣服也洗壞了……”
“???什么?”
李玉萍說完嘆口氣走開了,胡安不滿地瞪了她一眼,然后一臉尷尬地跟柳七說:“寶爸幾件襯衫,不知道怎么回事啊,怎么染了顏色……”
“哪幾件襯衫?怎么會染顏色的?”
胡安從背后翻出幾件揉成一團的襯衫,柳七瞄了一眼,立刻血濺當(dāng)場。
這三件襯衫均價大概3000多一件,有一件是到高級西服定制店定制西裝的時候同時定制的襯衫,兩件是今年夫妻倆陪默默去美國參加夏令營的時候買的Amani襯衫。
“哈哈!”柳七怒極反笑,蘇放啊蘇放,我損失1萬的西裝,你損失1萬的襯衫,咱倆倒是被公平對待??!
“這襯衫你也是放洗衣機洗的?”
“是,是啊……”
“這都是白襯衫,顏色哪里來的?”
“默默那件運動衣有點褪顏色……”
“所以,你是不管什么衣服,不管三七二十一,統(tǒng)統(tǒng)扔到洗衣機里洗的?”
“是,是啊……”
“我有跟你說過,內(nèi)衣和外衣要分開洗嗎?我有跟你說過,襯衫都要手洗嗎?我有跟你說過,不同顏色的衣服要分開洗嗎?我有跟你說過,褪色的衣服要單獨洗嗎?我記得第一天我都說過的吧?”
“嗯,嗯,好像是說過的,就是我不知道默默那件衣服褪色呀,知道的話我肯定不放的,我……”
“好了好了……”
柳七已經(jīng)氣得無力再跟她多說什么了。
一個晚上,柳七都沒再說一句話。